“朱其升，你那腦殼是不是被鐵錘給砸壞了？”
1950年的湖北大冶，幾個端著飯碗的村民蹲在墻根底下，看著那個對著墻上畫像在那兒嘀嘀咕咕的鐵匠，笑得飯粒都噴了出來。誰也沒當(dāng)真，一個整天跟煤灰鐵渣打交道的粗漢子，怎么可能跟那畫像上的人有交情？
大家都以為這事兒就是個笑話，過兩天也就散了，可誰知這鐵匠是個犟驢脾氣，為了證明自己沒瘋，竟然干出了一件讓全縣城都炸鍋的事兒。

01
這事兒得從1950年的那個秋天說起。
那時候剛解放沒多久，村里頭到處都貼著領(lǐng)袖的畫像。有一天，朱其升像往常一樣溜達著去上工，路過供銷社門口的時候，眼睛突然就直了。他死死地盯著墻上那張畫像，腳底下跟生了根似的，挪都挪不動。那張臉，特別是下巴上那一顆痣，對于別人來說是威嚴(yán)，對于朱其升來說，那簡直就是刻在骨頭里的記憶。

他那一嗓子“潤之兄弟”，把周圍人都給喊懵了。緊接著就是一頓哄堂大笑，大家伙兒看著他的眼神，就跟看戲臺上的丑角似的。朱其升當(dāng)時臉紅脖子粗，攥著拳頭想爭辯，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也是，人家現(xiàn)在是住在北京的大人物，自己就是個打鐵的，這話說出去，連自個兒媳婦郭蘭英都不信。

回到家，朱其升飯也不吃，就在那兒抽悶煙。郭蘭英看著他那副魂不守舍的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數(shù)落他整天在那兒做白日夢，也不看看自個兒啥身份。朱其升也不回嘴，但他心里頭那個疙瘩就是解不開。他這輩子是個直腸子，從來沒撒過謊，怎么說真話反倒成了瘋子呢？

這一憋屈，就是好幾個月。朱其升尋思著，光嘴上說沒用，得有證據(jù)。于是他找人代筆，給北京那邊寫信。第一封信寄出去，就像石沉大海，連個水花都沒濺起來。接著是第二封、第三封……前前后后一共寄了六封信。那段時間，村里的閑話更多了，有人說他想攀高枝想瘋了，還有人說他是不是當(dāng)年受了什么刺激，腦子不清醒。就連孩子們看見他，都得繞道走，生怕被這個“瘋子”給傳染了。

到了1952年，朱其升實在是憋不住了。他找到了在夜校當(dāng)老師的孟淑純。這孟老師是個文化人，聽完朱其升磕磕絆絆講完當(dāng)年的那些事兒，心里頭也是半信半疑。但看著老人那雙渾濁卻又透著倔強的眼睛，孟老師還是拿起了筆。這一次，朱其升沒讓寫那些“敬愛的”、“偉大的”客套詞兒，他讓孟老師直接寫上了當(dāng)年的老話，寫上了只有他們?nèi)齻€人才知道的那些事兒。

這封信寄出去之后，朱其升反而平靜了。他照樣每天打鐵，照樣聽著村里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只是每當(dāng)郵遞員騎著自行車路過村口的時候，他手里的大錘都會不由自主地停那么一下。

02
要把這事兒說明白，咱們得把日歷往前翻個四十年，回到1911年的那個亂世。
那時候的大清朝已經(jīng)是秋后的螞蚱，蹦跶不了幾天了。湖南長沙的街頭，到處都是剪了辮子的男人和沒頭蒼蠅一樣的潰兵。朱其升那時候還年輕，二十來歲的小伙子，一身的腱子肉，在湖南新軍二十五混成協(xié)五十標(biāo)第一營左隊當(dāng)個“目”，換成現(xiàn)在的說法，那就是個班長。

那年10月的一天，軍營門口那是相當(dāng)?shù)臒狒[。一群在那兒排隊等著當(dāng)兵的漢子，一個個都五大三粗的。就在這堆人里頭，有個高高瘦瘦的后生特別顯眼。這后生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長衫，看著文質(zhì)彬彬的，跟周圍那些滿臉橫肉的大老粗那是格格不入。

這就出了岔子。負(fù)責(zé)招兵的軍官一看這后生的模樣，眉頭就皺起來了，覺得這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招進來也是浪費糧食，搞不好還是個探子。那后生雖然急得滿臉通紅，跟軍官據(jù)理力爭，說自己有力氣，要當(dāng)兵救國，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人家根本不買賬，非得讓他找個保人不行。

這時候，在旁邊看熱鬧的朱其升心里頭動了一下。他看著那個后生倔強的眼神，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當(dāng)年。他朱其升也是苦出身，當(dāng)年在鐵匠鋪當(dāng)學(xué)徒，因為餓得實在受不了，偷吃了老板半碗飯，被吊起來毒打一頓趕出門。那種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的滋味，他這輩子都忘不了。

看著眼前這個后生，朱其升那股子仗義勁兒就上來了。他大步流星地走過去，那只常年握鐵錘的大手往后生肩膀上一拍，跟那招兵的軍官說，這人他保了。為了穩(wěn)妥，他又把旁邊的副班長彭友勝也拉了過來。這彭友勝是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出身，一看大哥發(fā)話了，也沒二話，兩人就在擔(dān)保書上按了手印。

就這么著，那個叫“毛潤之”的年輕人，在入伍名冊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那時候誰能想到，這簡簡單單的一個名字，后來能把整個中國的天都給翻過來？那個簽名，就像是一顆火種，悄悄地落在了這片干枯的草原上。

03
這進了軍營，那就是一個鍋里攪馬勺的兄弟了。
那時候的新軍雖然說是新式軍隊，但里頭的習(xí)氣還是舊的那一套。老兵油子欺負(fù)新兵，那是家常便飯。毛潤之是個讀書人，平時說話斯斯文文的，不會講那些葷段子，也不會溜須拍馬，最容易被那些兵痞子當(dāng)成軟柿子捏。

有那么一回，幾個兵痞看著毛潤之不順眼，故意找茬，想給他來個下馬威。眼看著就要動手了，朱其升那個暴脾氣哪能忍？他把袖子一擼，露出那跟樹根一樣盤結(jié)的肌肉，像一堵墻一樣擋在了毛潤之前面。他也沒多廢話，就瞪著那雙牛眼，指著那幾個人說，誰要是敢動他兄弟一根手指頭，先問問他手里的拳頭答不答應(yīng)。那幾個兵痞一看這架勢，知道朱其升是個不好惹的硬茬子，這才罵罵咧咧地散了。

朱其升護著毛潤之的身子，毛潤之反過來卻護著這哥倆的腦子。
那年頭的當(dāng)兵的，絕大部分都是睜眼瞎，大字不識一籮筐。每個月發(fā)了那幾塊大洋的軍餉，不是拿去賭錢就是吃喝揮霍了?？擅珴欀灰粯?。他每個月七塊大洋的餉銀，除了留下必須的伙食費，剩下的全都拿去買了報紙和書。

一到了晚上，別的營房里那是烏煙瘴氣，推牌九的、吹牛皮的干啥都有?？芍炱渖麄冞@個宿舍，卻安靜得像是私塾。毛潤之就坐在那盞昏暗的煤油燈底下，手里拿著當(dāng)天的《湘漢新聞》，給朱其升和彭友勝念報紙。從辛亥革命的戰(zhàn)況講到孫中山的主張，從為什么要推翻滿清講到窮人為什么受苦。

那些原本離朱其升十萬八千里的大道理，從毛潤之嘴里說出來，就變得特別有意思，特別透亮。朱其升也是頭一回知道，原來這天下不僅僅是皇帝老子的天下，原來他們這些大頭兵手里握著的槍桿子，還能干出那么多驚天動地的大事兒。也是在那個時候，毛潤之手把手地教朱其升寫自己的名字，告訴他那個“人”字，就是一撇一捺，得相互支撐著才能站得穩(wěn)。

最讓人心里頭暖乎的，還是那件棉大衣的事兒。
那年長沙的冬天冷得邪乎，北風(fēng)跟刀子似的往領(lǐng)口里灌。毛潤之入伍的時候急，身上也沒帶什么厚衣裳，到了晚上凍得直哆嗦。朱其升看在眼里，也沒吭聲。半夜里大家都睡熟了，他悄悄爬起來，把自己從家里帶出來的那件補丁摞補丁的棉大衣，輕輕地蓋在了毛潤之身上。那是他全身上下最值錢的家當(dāng)了，可他給得毫不猶豫。

04
真正讓這三個人把命拴在一起的，還是那場兵變。
那時候局勢亂得很，部隊突然就被打散了。漫山遍野都是潰兵和追上來的清軍，大雨下得跟瓢潑一樣，把山路澆得全是泥漿子。毛潤之畢竟是個書生底子，平時跑跑步還行，真要是這種長途急行軍，那身板就有點吃不消了。跑了幾十里地之后，他腳上磨全是血泡，臉色煞白，實在是一步都挪不動了。

這時候后面追兵的槍聲越來越近。毛潤之不想連累大家，就推著朱其升和彭友勝，讓他們趕緊先走，別管他了。這要是換了別人，大難臨頭各自飛，也就真走了?？芍炱渖犃诉@話，當(dāng)時就急眼了。他沖著毛潤之吼了一嗓子，說咱們既然拜了兄弟，那就是要死死一塊兒，要把兄弟扔下自己跑了，那還算什么人？

說完，朱其升二話不說，背起毛潤之就在泥水里趟。旁邊的彭友勝幫著在那兒推。那一晚上，雨水混著汗水，三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地里掙命。為了躲避清兵的搜捕，他們最后只能躲進路邊的一個臭水溝里。

那水溝里是什么環(huán)境？那是真正的臭氣熏天，水面上漂著綠毛，底下是爛泥和死老鼠。三個人就這么縮在水溝邊的草叢里，大氣都不敢出。頭頂上就是清兵那沉重的皮靴聲，還有刺刀碰到草葉的嘩嘩聲。

到了半夜，又渴又餓。喉嚨里就像是著了火一樣，連唾沫都干了?？粗且粶献拥呐K水，朱其升咬了咬牙，捧起一捧稍微清亮點的水，遞到了毛潤之嘴邊。他說兄弟，喝吧，保命要緊，等咱們活著出去了，哥請你喝好酒。那水腥臭無比，但在那個生死關(guān)頭，那就是救命的甘露。

后來，他們在向陽坡的一片楓樹林里歇腳?？粗鴿M山紅得像火一樣的楓葉，朱其升提議說，咱們?nèi)齻€這么投緣，干脆就在這兒結(jié)個異姓兄弟吧。沒有香案，沒有黃酒，三個人就跪在黃土地上，對著那片紅葉磕了頭。彭友勝年長是大哥，朱其升是二哥，毛潤之年紀(jì)最小排老三。那句“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的誓詞，不是戲臺上的唱詞，是他們在死人堆里滾出來的交情。

可惜這亂世的聚散，從來都不由人。
1912年，南北議和了，隊伍也要解散了。毛潤之覺得槍桿子能救一時，救不了一世，他決定回去繼續(xù)讀書，去尋找救中國的路子。分別的那天，朱其升摸遍了全身，把積攢下來的所有銅板都掏了出來，一股腦地塞進了毛潤之的口袋里。他說三弟你是有大學(xué)問的人，將來肯定比咱們強，這點錢你拿著買書看。

毛潤之當(dāng)時眼圈就紅了，緊緊握著朱其升那雙粗糙的大手，說這份情義，他記一輩子。這一別，就是天各一方，誰也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再見面。

05
時間回到1952年的那個夏天。
就在朱其升快要絕望的時候，村口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自行車鈴聲。那個平時慢悠悠的鄉(xiāng)郵員，今天騎得飛快，一邊騎一邊喊著朱其升的名字，說有北京來的加急掛號信。

這一嗓子，就像是在滾油鍋里撒了一把鹽，整個村子瞬間就炸了。大家伙兒呼啦一下全圍了上來，伸長了脖子往里看。只見那個土黃色的信封上，赫然蓋著鮮紅的大印——“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委員會辦公廳”。

朱其升那一刻，手抖得就像是剛打完鐵一樣停不下來。他哆哆嗦嗦地撕開信封，里面掉出來一張匯款單，還有一封信。孟淑純老師趕緊接過來，當(dāng)著全村人的面念了起來。

信里頭沒有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腔，第一句話就是“其升兄”。信里說，來信收到了，知道二哥還在世，心里很高興，還寄來了人民幣二百萬元（這是舊幣，相當(dāng)于后來的200元），說是給二哥補補無米之炊。

當(dāng)“其升兄”這三個字念出來的時候，朱其升再也忍不住了，竟然當(dāng)著全村老少的面，蹲在地上嚎啕大哭。那哭聲里，有委屈，有激動，更多的是一種釋然。那些嘲笑他瘋了的人，這會兒一個個都張大了嘴巴，半天合不上。原來這老鐵匠沒吹牛啊，人家還真是主席的二哥！

這還沒完呢。沒過多久，縣里的吉普車直接開到了朱其升那個破舊的家門口。縣長親自來了，握著朱其升的手說，中央來電話了，主席請您去北京敘舊。

1952年的秋天，朱其升換上了一身新衣服，帶著家里曬的干辣椒和土特產(chǎn)，坐上了去北京的火車。在中南海，當(dāng)那個熟悉的身影走出來的時候，朱其升下意識地想跪下行禮，畢竟那是皇城根下的老規(guī)矩?？擅飨话丫头鲎×怂?，眼眶微紅，聲音還是當(dāng)年的那個鄉(xiāng)音，說二哥，這都新中國了，不興這一套，咱們是兄弟。

那一頓飯，沒有山珍海味，就是簡簡單單的家常便飯。毛主席不停地給朱其升夾菜，問他彭大哥怎么樣了，問他家里日子過得好不好。聊起當(dāng)年在水溝里喝臟水的事兒，兩個人都笑了起來，笑著笑著，眼淚就出來了。臨走的時候，毛主席又從自己的稿費里拿出了500元錢，硬塞給朱其升，讓他回去做點小生意，把日子過好。

朱其升回到家鄉(xiāng)后，沒有把這筆錢揮霍了。他記著主席的話，要自力更生。他聯(lián)合了幾個手藝人，辦起了一個雨傘廠，帶著鄉(xiāng)親們一起干活掙錢。

朱其升這輩子，也沒啥驚天動地的頭銜，到死也就是個普普通通的手藝人。
但他臨走的時候，臉上是帶著笑的。
那封信，被他壓在枕頭底下，那是他這輩子最硬的鐵，也是他心里最軟的肉。
至于那些曾經(jīng)笑話他的人，后來見了朱其升，都得恭恭敬敬叫一聲“朱老”。這人吶，哪怕位子坐得再高，只要心里頭還裝著當(dāng)年的那份情義，那他就是個頂天立地的人。
這情分，比金子還重，比鐵還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