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guān)聯(lián)
有人問我,你這輩子最后悔的事是什么。
我說,沒有。
他又問,那你最慶幸的事呢。
我想了很久,說,1989年冬天,火車站,我?guī)鸵粋€老頭扛了一袋紅薯。
他不信。
他不信一袋紅薯能改變一個人的命。
但我信。
因為那袋紅薯,有五十多斤,老頭的腰已經(jīng)彎成了蝦米,而我當(dāng)時十九歲,窮得只剩一把力氣。
我叫趙東來,皖北農(nóng)村出來的泥腿子。
我爹說,東來東來,往東走才能來錢。
我就真的往東走了。
走了三十五年,從一個連縣城都沒去過的農(nóng)村娃,走到了省城高新區(qū)的第一批創(chuàng)始員工、后來的副總工程師。
有人說我命好,遇到了貴人。
我不否認(rèn)。
但貴人給你一封信,你得自己走完剩下的路。
那條路上有多少坑、多少刀、多少冷眼和唾沫,只有我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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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1989年的冬天,冷得邪乎。
我記得很清楚,臘月十七,離過年還有十幾天,我揣著七塊四毛錢,站在縣城火車站的廣場上,凍得直跺腳。
火車站不大,就兩層樓,灰撲撲的,跟我們村的供銷社差不多。
但對我來說,那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
我要去省城。
不是去打工,是去找我二叔。
我二叔在省城建筑隊干活,前陣子捎信回來說,隊里缺人,讓我開春去幫忙。
一天能掙三塊錢,管吃住。
三塊錢啊。
我爹在村里給人蓋房子,一天才一塊五,還得自己帶干糧。
我娘知道這個消息后,連夜把家里攢了半年的雞蛋拿到集上賣了,湊了五塊錢路費,又把我爹的舊棉襖翻出來,用針線把破洞縫上,塞給我。
「去吧,」她說,「去了好好干,別給你二叔丟人。」
我點點頭,沒敢看她的眼睛。
我怕我一看,就走不了了。
候車室里人擠人,空氣渾濁得像沒擰干的抹布。
我找了個角落蹲著,把包袱抱在懷里,里面是我娘給我烙的十幾張餅,硬得能砸死狗。
就在這時候,我看見了那個老頭。
他大概六十來歲,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棉襖,背上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麻袋,走起路來一晃一晃的,像隨時要倒。
他在找座位。
但候車室里哪有座位?連站的地方都不夠。
我看見他的腿在發(fā)抖。
那種抖,不是冷的,是累的。
我認(rèn)識那種抖。
我爹扛了一天磚頭回來,腿也是那樣抖。
「大爺,您坐這兒吧?!?/p>
我站起來,把我的位置讓給他。
老頭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我一眼。
「你呢?」
「我年輕,站著沒事。」
他沒客氣,一屁股坐下了,把那個麻袋放在腳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謝謝你啊,小伙子。」
「沒事。」
我靠在墻上,看著他。
他的手上全是凍瘡,裂開的口子結(jié)著黑色的痂。
他的臉瘦得顴骨都凸出來了,但眼睛很亮,亮得不像一個干苦力的老頭。
「你去哪兒?」他問我。
「省城?!?/p>
「哦,省城?!顾c點頭,「去干啥?」
「找我二叔,去建筑隊干活?!?/p>
「干活好啊,」他說,「年輕人就該多干活?!?/p>
我們聊了一會兒,有一搭沒一搭的。
他問我家里幾口人,我說五口,爹娘和兩個妹妹。
他問我念過書沒有,我說念過,初中畢業(yè),本來想考中專,沒考上。
他「哦」了一聲,沒再問了。
檢票的時候,人群像洪水一樣往閘口涌。
我看見老頭背起那個麻袋,被人流擠得東倒西歪。
麻袋的口子松了,幾個紅薯滾了出來。
他彎腰去撿,差點被后面的人踩倒。
我不知道哪來的勁兒,一把擠過去,把他扶住。
「大爺,我?guī)湍赴?。?/p>
「不用不用,」他擺擺手,「太沉了,你……」
「沒事,我有勁兒?!?/p>
我把麻袋從他背上卸下來,往自己肩上一甩——好家伙,真沉,少說五十斤。
但我扛過比這更沉的。
農(nóng)忙的時候,我一個人能扛一百斤的麥子。
我扛著麻袋,護(hù)著老頭,一路擠到了站臺上。
火車來了,綠皮的,吭哧吭哧喘著粗氣。
我把麻袋扛上車,又回來扶老頭上去。
他坐定之后,看著我,眼神有點不一樣了。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趙東來?!?/p>
「趙東來,」他念了一遍,「好名字。往東來,往東來……」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皺巴巴的信封,塞到我手里。
「拿著?!?/p>
「這是啥?」
「一封信。」他說,「你不是要去省城嗎?等你在建筑隊干完這個冬天,開春了,拿著這封信,去省城高新區(qū)找我。我叫周德清,你報我的名字就行。」
我愣住了。
「大爺,我就是幫您扛個包,您不用……」
「拿著?!顾恼Z氣忽然變得很堅定,「我這輩子看人看得多了,你這小伙子,眼睛里有光,手上有繭子,心里有分寸。這樣的人,不該一輩子扛麻袋?!?/p>
他按了按我的肩膀,把我往車下推。
「記住,開春來找我。我等你?!?/p>
車門關(guān)上了。
我站在站臺上,攥著那封信,看著綠皮車轟隆隆地開走。
北風(fēng)呼呼地刮,把我的臉刮得生疼。
我低頭看了看那封信——信封上什么也沒寫,封口用糨糊粘得嚴(yán)嚴(yán)實實。
我把信揣進(jìn)棉襖的內(nèi)兜里,貼著胸口。
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舍不得丟。
02
省城建筑隊的日子,比我想的還苦。
我二叔把我安排在一個攪拌水泥的班組,每天的活兒就是往攪拌機(jī)里鏟沙子、倒水泥、推小車。
工地在省城的東郊,周圍全是荒地,風(fēng)一刮,沙子能把人眼睛糊住。
我們住在工棚里,十幾個人擠一間,睡的是木板搭的通鋪,墊的是稻草,蓋的是自己帶的被子。
晚上冷得睡不著,我就把我娘給我縫的那件舊棉襖蓋在被子上,再把腦袋埋進(jìn)去。
我二叔是個悶葫蘆,不愛說話,但人實誠。
他跟我說:「東來,你干活賣力,我看在眼里。但你要記住,在工地上,少說話,多干活,別惹事?!?/p>
我記住了。
我每天比別人早起半小時,把工具都準(zhǔn)備好;晚上收工后,再把攪拌機(jī)和鐵鍬洗干凈。
工頭是個四十多歲的胖子,姓孫,大家都叫他孫胖子。
他一開始沒正眼瞧過我,覺得我就是個毛頭小子,干不了多久就得跑。
但一個月后,他對我的態(tài)度變了。
因為我干活不偷懶,從來不抱怨,而且——我認(rèn)字。
工地上識字的人不多,寫個領(lǐng)料單、看個圖紙,都得找人幫忙。
有一次,一個技術(shù)員請假回家了,孫胖子拿著一張圖紙干瞪眼,看不懂上面寫的是啥。
我湊過去看了一眼,說:「孫哥,這上面寫的是'配合比',水泥、沙子、石子的比例是1:2:3?!?/p>
孫胖子瞪大了眼睛:「你認(rèn)識這個?」
「認(rèn)識。我初中念過?!?/p>
從那以后,孫胖子就把我從攪拌班調(diào)出來了,讓我跟著他,幫忙看圖紙、算用料、記賬。
工資漲到了一天四塊。
我把多出來的錢,全寄回家了。
我娘收到錢后,托人捎話回來,說妹妹的學(xué)費有著落了。
我高興得一晚上沒睡著。
但我一直沒忘記那封信。
冬天過去了,春天來了。
柳樹發(fā)芽了,工地上的活兒也忙起來了。
有一天晚上,我躺在通鋪上,把那封信拿出來,翻來覆去地看。
信封皺得不成樣子了,邊角都磨破了,但我還是沒敢拆開。
我二叔湊過來,問:「啥東西?」
「一封信?!?/p>
「誰給的?」
「一個老頭。火車站幫他扛包,他給我的?!?/p>
我二叔接過去看了看,皺了皺眉:「高新區(qū)?那是啥地方?」
「我也不知道?!?/p>
「那你去不去?」
我沉默了。
去,還是不去?
去了,萬一是個騙子呢?萬一找不到人呢?萬一丟了這份工作呢?
不去,這封信就白拿了。那個老頭的話,就白聽了。
我想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跟孫胖子請了三天假。
「干啥去?」
「去辦點事?!?/p>
孫胖子看了我一眼,沒多問,揮揮手讓我走了。
03
省城高新區(qū)在城北,離我們工地有三十多里地。
我坐公交車去的,轉(zhuǎn)了兩趟,到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中午了。
說是「高新區(qū)」,其實就是一大片工地。
到處都在蓋房子,腳手架像森林一樣密密麻麻,攪拌機(jī)轟隆轟隆響,灰塵漫天飛。
但跟我們建筑隊的工地不一樣的是,這里的房子蓋得更氣派,而且有規(guī)劃——馬路是直的,兩邊還種著小樹苗,有的地方已經(jīng)立起了嶄新的廠房,門口掛著牌子,寫著什么「精密儀器廠」「電子元件廠」之類的名字。
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一個掛著「高新區(qū)管委會」牌子的地方。
是一排平房,灰磚砌的,門口有個大爺在掃地。
「大爺,請問周德清周老是在這兒上班嗎?」
大爺抬起頭,上下打量了我一眼。
「你找周主任?」
主任?
我愣了一下:「對,我找周德清?!?/p>
「你是誰?他認(rèn)識你嗎?」
「認(rèn)識。他讓我來找他的?!刮野涯欠庑拍贸鰜?,「他給了我一封信。」
大爺看了看信,又看了看我,眼神有點奇怪。
「你等著,我去喊他?!?/p>
他扔下掃帚,小跑著進(jìn)去了。
我站在門口,心跳得厲害。
周主任?
那個在火車站背紅薯的老頭,是個主任?
大概過了五分鐘,大爺出來了,后面跟著一個人。
是他。
還是那張瘦臉,還是那雙亮眼睛,但衣服換了——穿著一件灰色的中山裝,干凈整齊,一點都不像那天在火車站的狼狽樣子。
他看見我,笑了。
「趙東來,你還真來了?!?/p>
「周……周主任?!刮业纳囝^有點打結(jié),「您……您是……」
「我是周德清。」他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天在火車站,多虧了你?!?/p>
「您那天……怎么……」
「怎么那么狼狽?」他笑著說,「回老家辦事,趕時間,沒來得及換衣服。那袋紅薯是給我老母親帶的,她就愛吃這個?!?/p>
他接過我手里的信,翻了翻,沒有拆開。
「你沒拆?」
「沒敢?!?/p>
他又笑了,笑得很欣慰:「好,好。進(jìn)來坐吧,我跟你說說這封信是干什么用的?!?/p>
我跟著他走進(jìn)了管委會的辦公室。
房間不大,一張桌子,幾把椅子,墻上掛著地圖和標(biāo)語。
他給我倒了一杯水,讓我坐下。
「趙東來,」他說,「你知道這個'高新區(qū)'是干什么的嗎?」
我搖搖頭。
「搞高新技術(shù)產(chǎn)業(yè)的。」他指了指窗外,「你看到那些廠房沒有?都是從外地引進(jìn)來的企業(yè),做電子元器件、精密儀器、新材料的。國家要發(fā)展,光靠種地、蓋房子不行,得有技術(shù)。這個高新區(qū),就是省里試點搞的一個'科技園區(qū)'?!?/p>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我呢,是高新區(qū)管委會的副主任,負(fù)責(zé)招商和人才引進(jìn)?!顾粗?,「你知道我們現(xiàn)在最缺什么嗎?」
「……技術(shù)員?」
「技術(shù)員是缺,但更缺的是——能干活的人。」
他站起來,走到窗邊,背對著我說:「那些企業(yè)老板,都是從大城市來的,帶著資金和技術(shù),但不帶工人。他們需要一批能吃苦、肯學(xué)習(xí)、腦子活的年輕人,幫他們把廠子撐起來?!?/p>
「我這封信,就是推薦信?!顾D(zhuǎn)過身,「我可以把你推薦到一家企業(yè)去,從最基層的工人做起。但能不能留下來,能不能往上走,得靠你自己?!?/p>
我的心跳得更厲害了。
「你愿意嗎?」他問。
我咬了咬牙:「愿意。」
他笑了:「好。但我得先給你打個預(yù)防針?!?/p>
他走到我面前,眼神變得嚴(yán)肅起來。
「高新區(qū)的企業(yè),不是建筑隊。那里的人,不管你是不是農(nóng)村來的,只看你有沒有本事。你進(jìn)去了,可能會被人看不起,可能會受委屈,可能會想放棄?!?/p>
「你能扛得住嗎?」
我想了想,說:「扛紅薯我都能扛,別的也能扛?!?/p>
周德清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來。
「好小子!」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就沖你這句話,我沒看錯人!」
04
周德清把我推薦的企業(yè),叫「光華電子廠」。
廠長姓陸,是個從上海來的中年人,四十來歲,戴著金絲眼鏡,說話輕聲細(xì)語,但眼神很犀利。
周德清帶我去見他的時候,他正在車間里跟技術(shù)員討論什么。
車間很大,里面擺著一排排我從沒見過的機(jī)器,發(fā)出「嗡嗡」的聲音。
空氣里有一股說不清的味道,后來我才知道,那是焊錫和電子元件的味道。
「老陸,我給你帶個人來。」周德清說。
陸廠長轉(zhuǎn)過頭,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從頭掃到腳,又從腳掃到頭,像是在看一件貨物。
「就是他?」
「對,就是他。趙東來,皖北農(nóng)村的,初中畢業(yè),在建筑隊干過幾個月?!?/p>
陸廠長皺了皺眉。
「老周,你不是跟我說要推薦一個'有潛力'的年輕人嗎?」
「他就很有潛力啊。」
「這……」陸廠長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周德清,臉上帶著一絲為難,「老周,你是我老朋友,我不好駁你的面子。但你也知道,我們廠是做精密電子元件的,需要的是技術(shù)工人,不是……」
他沒說下去,但意思很明顯——不是扛紅薯的。
我的臉燒得厲害,但我沒吭聲。
周德清笑了笑:「老陸,你就給他一個機(jī)會。讓他從最底層干起,行不行?洗車間、搬貨、打雜都行。你觀察三個月,要是不行,我絕不多說一個字。」
陸廠長沉吟了一會兒,終于點了點頭。
「行吧,看在你的面子上。」
他轉(zhuǎn)向我,語氣冷淡:「小伙子,我先把話說在前頭——這里不是建筑工地,不是賣力氣就行的。你要是跟不上,我隨時讓你走人。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
「好。明天來報到,先去倉庫幫忙?!?/p>
說完,他轉(zhuǎn)身走了,連一個正眼都沒給我。
周德清拍了拍我的肩膀:「別在意,他這人就是這樣。你好好干,讓他刮目相看?!?/p>
我點點頭,沒說話。
但心里憋著一股勁兒。
你看不起我,是吧?
行。
那我就讓你看看,一個扛紅薯的農(nóng)村娃,能干出什么名堂來。
光華電子廠的倉庫,是我待的第一個地方。
工作內(nèi)容很簡單——搬貨、清點、記賬。
每天有各種各樣的原材料運進(jìn)來,電阻、電容、二極管、三極管、電路板……我一開始連名字都叫不上來,更別說分類了。
倉庫管理員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姓何,大家都叫他何叔。
何叔人很好,看我是新來的,手把手教我認(rèn)那些元器件。
「這個是電阻,看這上面的色環(huán),不同的顏色代表不同的阻值……」
「這個是電容,這個是它的容量……」
「這個是二極管,有正負(fù)極的,千萬別搞反了……」
我白天跟著何叔學(xué),晚上回宿舍就把學(xué)到的東西都記在本子上。
我買不起專業(yè)書,就去廠里的閱覽室借,雖然很多看不懂,但我硬著頭皮一個字一個字地啃。
三個月后,我已經(jīng)能把倉庫里幾百種元器件的名稱、規(guī)格、用途都說得清清楚楚了。
何叔跟陸廠長匯報:「這小伙子行,腦子活,肯學(xué),比那些中專畢業(yè)的還用心?!?/p>
陸廠長「嗯」了一聲,沒說別的。
但他把我從倉庫調(diào)出來了,調(diào)到了車間,做流水線上的裝配工。
裝配工的活兒更細(xì)致,要把各種元器件按照圖紙焊接到電路板上。
我的手抖得厲害,一開始焊一個焊點要花五六秒,合格率不到六成。
班長嫌我慢,當(dāng)著全班的人的面罵我:「你這手是干粗活的,能拿得穩(wěn)烙鐵嗎?」
我沒吭聲。
下了班,別人都去食堂吃飯了,我一個人留在車間,對著報廢的電路板練焊接。
一練就是三四個小時。
手抖嗎?那就練到不抖為止。
慢嗎?那就練到快為止。
兩個月后,我的焊接速度從五六秒一個焊點,提高到了兩秒一個,合格率98%以上。
班長不說話了。
但還是有人說閑話。
「一個農(nóng)村來的,懂什么電子技術(shù)?」
「老周介紹來的關(guān)系戶,早晚得走。」
「別看現(xiàn)在干得還行,以后技術(shù)升級了,他肯定跟不上。」
這些話,我都聽見了。
但我不辯解。
我爹說過一句話:「嘴是別人的,路是自己的?!?/p>
我就低著頭,一步一步往前走。
05
轉(zhuǎn)機(jī)發(fā)生在第八個月。
那天,廠里來了一批德國人。
據(jù)說是德國一家大公司的代表,來考察我們廠,看能不能合作。
如果合作成了,就能引進(jìn)德國的先進(jìn)生產(chǎn)線,我們廠的產(chǎn)品質(zhì)量和產(chǎn)量都能上一個大臺階。
全廠上下都緊張得不行。
陸廠長親自帶隊,把車間打掃得一塵不染,把工人們都換上了新的工作服。
德國人來了,有三個,一個年紀(jì)大的,兩個年輕的,都是金發(fā)碧眼,一臉嚴(yán)肅。
他們在車間里轉(zhuǎn)了一圈,不時停下來看看機(jī)器、問問問題。
陸廠長旁邊跟著一個翻譯,是從省城請來的,說的是普通話,但德語說得結(jié)結(jié)巴巴,很多專業(yè)詞匯都翻不出來。
那個年紀(jì)大的德國人皺著眉頭,顯然不太滿意。
走到我們班組的時候,他停下了腳步。
他指著流水線上的一塊電路板,用德語問了一句什么。
翻譯愣住了,嘴巴張了半天,說不出話。
陸廠長的臉色很難看。
我不知道哪來的勇氣,開口說了一句:「他問的是這塊板子的焊接工藝用的是波峰焊還是手工焊?!?/p>
所有人都看向我。
陸廠長的眼睛瞪得老大:「你……你懂德語?」
「不懂?!刮艺f,「但我聽出來他說的是'Wellenl?ten',這個詞我在書上見過,是'波峰焊'的意思。」
德國人看了我一眼,似乎有點驚訝。
他又問了一句。
我聽了聽,說:「他問我們的錫膏用的是什么品牌,含鉛還是無鉛?!?/p>
這回我答不上來了,因為我不知道。
但陸廠長知道。
他趕緊回答了,然后讓翻譯翻成德語。
德國人點了點頭,臉上的表情緩和了一些。
考察結(jié)束后,德國人跟陸廠長握手告別。
臨走之前,那個年紀(jì)大的德國人特意繞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用生硬的中文說了一句:「年輕人,好好干。」
我愣住了,只知道點頭。
德國人走后,陸廠長把我叫到了他的辦公室。
他看著我,眼神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趙東來,你什么時候?qū)W的德語?」
「沒學(xué)過?!刮依蠈嵳f,「就是在閱覽室看過幾本電子技術(shù)的外文書,有些專業(yè)詞匯記下來了。」
「你……你還看外文書?」
「看不太懂,但能猜個大概。」
陸廠長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老周說你有潛力,我還不信?,F(xiàn)在我信了?!?/p>
他從抽屜里拿出一份文件,放在我面前。
「廠里準(zhǔn)備選派兩個人,去省城工業(yè)大學(xué)參加一個'在職技術(shù)培訓(xùn)班',為期一年。學(xué)費廠里出,但名額有限,競爭很激烈?!?/p>
「你想不想去?」
我的心跳驟然加速。
「想!」
「好?!龟憦S長點點頭,「但我先跟你說清楚——這個培訓(xùn)班,不是那么好混的。你要是去了,就得跟那些正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的人一起競爭。你一個初中生,跟得上嗎?」
「跟得上?!?/p>
「憑什么?」
「憑我比他們更拼命?!?/p>
陸廠長看著我,忽然笑了。
「好,我就把這個名額給你。別讓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