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黎工作一年多，每天忙于各種事務(wù)，從沒想過去看看那些著名景點。朋友來訪非要去圣米歇爾山，我才跟著出了趟門。圣米歇爾山確實壯觀，落潮時游人如織朝著山上走，漲潮后四周變成汪洋，但人太多太吵，沒什么特別感覺。

臨走前朋友提議去附近的圣馬洛小城住一晚，這個決定完全改變了我這趟旅行。到了圣馬洛老城區(qū)，秋天的海風帶著大西洋的味道吹過來，整個人精神一振。在城墻上的咖啡館喝咖啡時，我指著海面上的兩個小島問服務(wù)員那是哪里。

"大貝島，上面有夏多布里昂的墓，不過現(xiàn)在漲潮了，明天退潮后路才能露出來。"服務(wù)員說完看我一臉茫然，用那種法國人特有的語氣補充道，"一個曾經(jīng)很有名但現(xiàn)在有點過時的作家"。

第二天一早，海水退去，白色的沙灘又露了出來。我踩著被海水沖刷得很光滑的鵝卵石，一個人走向大貝島。島很小，上面就一座墓，十字架墓碑上按照他的遺愿什么字都沒刻。海浪不停拍打著墓碑下的礁石，濺起白色的水花，遠處幾艘漁船在海面上起伏。

夏多布里昂1768年出生在圣馬洛，1848年去世后回到這里。他在書里寫過，"我出生的時候奄奄一息，秋分時節(jié)的狂風掀起巨浪，怒吼著，讓我的搖籃變成了我命運的縮影。"站在墓前，想著他一輩子起起落落，死后還要面對這無盡的海浪，確實讓人感慨。

回巴黎幾周后，我?guī)缀跬讼亩嗖祭锇哼@個人。有天一個喜歡研究植物的朋友約我去狼谷看樹，說那里有歐洲最美的樹。從蒙帕納斯火車站坐半小時車，下車走十分鐘就到了。

那個地方像個被遺忘的大溫室，人很少，幾百種來自世界各地的樹掛著牌子，很多都上百年了。走著走著看到一棵巨大的藍雪松，枝條像瀑布一樣從十多米高的地方垂下來，圍成一個半徑20米的圓形空間。

這就是那棵將近150年的"歐洲最美的樹"，種子據(jù)說來自美洲，歐洲各地很多藍雪松都是從這棵樹嫁接過去的。

天開始下雨，我們跑到樹林后面一座19世紀風格的房子前避雨。房子上赫然寫著"夏多布里昂故居"，我又一次撞上了他。

里面只有一個年輕藝術(shù)家Sophie在辦畫展，主題叫"美洲之夜"，用各種方式展現(xiàn)月夜的景色。她說靈感來自夏多布里昂在美洲旅行時寫的月光描寫。在故居一樓的小圖書館里，她翻出他作品中所有寫月光的段落給我看，告訴我美洲那個月夜改變了他的一生。

"月光如銀色的瀑布傾瀉在密西西比河上，遠處的狼嚎與近處的蟲鳴交織成自然的交響樂。"讀完這段，他決定當作家。

1792年他從美洲回到法國，發(fā)現(xiàn)到處都是廢墟，親人們窮困潦倒，路易十六被關(guān)起來了。作為見過國王的貴族，他參加了保皇軍，軍隊敗退到比利時，他受了重傷差點死掉，只能逃到英國。

兩本書都很成功。更厲害的是，他把美洲的原始森林、密西西比草原上的印第安部落，用浪漫的筆調(diào)寫成小說《勒內(nèi)》和《阿達拉》，美麗的印第安女孩阿達拉的形象被印成明信片到處流傳。那些異域風情的描寫，不僅安慰了痛苦中的他自己，也讓飽受革命之苦的法國人找到了精神寄托。

拿破侖上臺后欣賞他的才華，給了他外交官的職位。但沒多久，夏多布里昂發(fā)現(xiàn)拿破侖有專制傾向，冒著危險公開批評提攜自己的人，被禁止進入巴黎，只能在近郊的狼谷定居。他把從美洲、北非、耶路撒冷帶回的種子種成樹林，寫道"每一棵樹都是我生命旅途的見證"。

當他打算賣掉狼谷的房子時，一個神秘女人悄悄找人買下了這里，這個人就是他晚年的摯友和情人雷卡米耶夫人。

我在巴黎住的瓦爾涅街，隔壁就是巴克街。這條街從塞納河一直通到左岸最熱鬧的商業(yè)區(qū)，現(xiàn)在到處是店鋪和餐館。我經(jīng)常路過120號那扇普通的暗紅色大門，完全沒想到那就是夏多布里昂最后住的地方。

1830年七月革命后，他拒絕向新國王效忠，公開反對君主制。他搬到巴克街，貧病交加，徹底離開政治圈，專心寫《墓中回憶錄》。晚上經(jīng)常走幾分鐘路到雷卡米耶夫人的沙龍朗讀片段，回憶往事時他常常激動得說不下去。這本書40年前就開始寫，但他打算死后50年再出版。

1848年的一天，窗外還在鬧革命，法國最后一個國王被推翻了。夏多布里昂在巴克街去世，床邊只有神父和已經(jīng)滿頭白發(fā)、雙目失明的雷卡米耶夫人。

葬禮很簡單，訃告也不起眼，還有幾個以前的政敵冷嘲熱諷。雨果曾說過"成為夏多布里昂或什么都不是"，看到這種情況也看不下去了，專門替他說話。夏多布里昂沒有進先賢祠，但因為晚年太窮，他提前賣了版權(quán)，去世后《墓中回憶錄》馬上出版，引起巨大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