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guān)聯(lián)
01.
我叫陳剛,1985年出生在紅旗村。
我們村的路是黃泥的,一下雨就爛成漿糊。我們村的狗,比人還橫。
1985年,我剛會滿地跑。隔壁的林曉月,也剛會滿地跑。
她媽跟我媽是閨蜜,懷著我倆的時候,就指著肚子說,要是倆小子,就當兄弟;要是一男一女,就當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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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jié)果我倆生下來,就成了八字不合的冤家。
我三歲,拿泥巴捏了個“手槍”。她跑過來,一腳踩爛。
我哇哇大哭。
她叉著腰,學著大人的口氣:“不準玩!你媽喊你回家吃飯!”
我四歲,爬上村口的槐樹掏鳥窩。剛摸到兩個熱乎的鳥蛋,一回頭,她抱著樹干,正拿一根竹竿使勁往上捅。
“陳剛!你給我下來!你敢掏鳥蛋,我告訴我爸,打斷你的腿!”
我嚇得手一哆嗦,鳥蛋掉下去,摔得蛋清蛋黃四濺。
我從樹上跳下來,抓起一把土就揚了她一臉。
她也不哭,抹了把臉,像只小豹子一樣撲過來,抓著我的胳膊就上嘴咬。
我倆從村東頭打到村西頭,直到我媽拎著雞毛撣子過來,一人屁股上給了一下,我倆才各自頂著一頭一臉的草屑和泥巴,互相瞪著眼回家。
我們村的半大小子,沒有不怕林曉月的。
她是我們村的“村花”,這是大人們公認的。瓜子臉,大眼睛,皮膚在農(nóng)村孩子里算頂白的。
但她也是我們這幫小子公認的“母老虎”。
村西頭的劉二蛋,比我倆高半個頭,是我們這群孩子的“孩子王”。有一次他贏了大家的玻璃彈珠,得意洋洋地嘲笑林曉月:“你個女娃兒,懂什么叫‘瞪眼’嗎?”
林曉月二話不說,從墻角抄起一根晾衣服的竹竿。
“劉二蛋!你再說一遍!”
劉二蛋拔腿就跑。
林曉月拎著竹竿,在后面窮追不舍。她愣是追著劉二蛋跑過了三塊水田,最后劉二蛋“噗通”一聲栽進水溝里,哭著喊“姑奶奶,我錯了”。
她才把竹竿往地上一扔,拍拍手上的泥,走了。
全村的孩子都看傻了。
從那以后,沒人敢惹她。
除了我。
她敢搶我的彈弓,我就敢揪她的辮子。
她敢把毛毛蟲放我書包里,我就敢往她家水缸里撒沙子。
她打我一拳,我必須還她一腳。她把我推進河里,我爬上來也得把她拉下水,哪怕她穿著新做的花布衫。
我爸是村里的木匠,老實人。他不止一次地嘆氣,指著我額頭上的疤——那是林曉月用石頭砸的。
“剛子,你是個男娃兒,讓著點曉月不行嗎?”
我梗著脖子:“她先動的手!她把我新買的鐵皮青蛙摔壞了!”
我爸氣得直哆嗦:“你……你倆上輩子是討債的!”
林曉月她爸,村里的會計,也拿她沒辦法。
“曉月!你是個女娃兒!能不能文靜點!你看你把陳剛打的!”
林曉月也梗著脖子,指著自己胳膊上的牙?。骸八纫业模∷€罵我!”
兩家大人坐在一起,除了嘆氣,就是苦笑。
“這親家,怕是結(jié)不成了?!?/p>
“結(jié)個屁!這倆不把房頂掀了就不錯了!”
02.
日子就在這雞飛狗跳的打罵中,混到了初二。
1999年,我們14歲。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林曉月那“母老虎”的性子沒變,人卻出落得越來越水靈。
她不再梳兩條又粗又硬的辮子,而是扎了個馬尾。走在路上,隔壁村的男人都忍不住回頭看。
她也不再跟我打架了。
見面的時候,她會飛快地瞟我一眼,然后哼一聲,扭過頭去。
我反而不習慣了。
我同桌,趙磊,一個瘦得像豆芽菜的家伙,突然成了我的“跟屁蟲”。
“剛哥,剛哥……”他搓著手,一臉神秘。
“干嘛?又想抄我作業(yè)?”
“不是……”他臉憋得通紅,從懷里掏出一個粉紅色的信封,“你能不能……幫我把這個……給林曉月?”
我“噌”地一下站起來,椅子腿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音。
“你瘋了?給那母老虎送信?”
“剛哥!”趙磊快哭了,“全班……不,全校,就你敢跟她說話。她雖然老瞪你,但她不打你??!”
“放屁!她不打我?我頭上的疤忘了?”
“求你了剛哥!事成之后,我那套《七龍珠》漫畫全給你!”
我猶豫了。那套漫畫,我眼饞了小半年。
我一把搶過信,胡亂塞進口袋:“行了行了,就這一次!”
下午課間操,所有人都去操場了。林曉月在教室值日,正彎著腰掃地。
她的馬尾一甩一甩的。
我走過去,心里莫名有點發(fā)慌。
“喂,母老虎?!?/p>
她猛地直起身子,頭發(fā)梢都甩到了我臉上,帶著一股淡淡的洗發(fā)膏的香味。
“陳剛!你又想干嘛?”她瞪著我。
我掏出那個粉紅色的信封,直接扔在她桌上:“給你的。趙磊的。”
我以為她會當場發(fā)飆,把信撕了,然后給我一耳光,罵我“狗腿子”。
這是她的風格。
可她沒有。
她愣愣地看著那個信封,足足三秒鐘。
然后,她的臉“騰”地一下,從脖子根紅到了耳朵尖。
“誰……誰要他的東西!”
她嘴上這么說,手卻飛快地抓起信,胡亂塞進了抽屜,然后抓起掃帚,埋著頭使勁掃地,再也不看我。
我看得一愣一愣的。
母老虎……居然會臉紅?
那天晚上,我剛端起飯碗,我爸喝了點酒,黑著臉回來了。
“陳剛,你給我跪下!”
我心里“咯噔”一下。
“爸,我今天沒打架……”
“啪!”我爸一巴掌扇在我后腦勺上,“你還敢頂嘴!你個小畜生!小小年紀不學好,學人牽線搭橋!當郵差!啊?!”
我腦子“嗡”的一聲。
“老子的臉,今天在村委會,全被你丟盡了!”
我爸解下他那根用了十年的牛皮皮帶,對著我劈頭蓋臉地抽了下來。
“你才多大!你就敢給人送情書!你是不是也想寫?!”
皮帶抽在背上,火辣辣地疼。
我媽在旁邊哭著拉他:“老陳!你別打了!孩子還??!”
“???小就敢干這事?!”
我咬著牙,一聲不吭。
我爸打累了,把皮帶往地上一扔:“說!誰讓你送的!”
我死也不可能出賣趙磊。
“是我自己要送的!”
“反了你了!”我爸又踹了我一腳。
我被打得在地上趴了半天。
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林曉月!
肯定是她!她這個該死的母老虎!她居然敢去我爸那告狀!
我恨得牙根癢癢。
我以為這就完了。
第二天放學,我一瘸一拐地走出校門,趙磊帶著另外兩個高年級的把我堵在了巷子口。
“陳剛!”趙磊紅著眼,一把揪住我的領(lǐng)子,“你他媽是不是故意害我?!”
“我害你什么了?”我背上還疼著。
“你還裝!”趙磊一拳打在我肚子上,“林曉月把那封信,交給我爸了!我爸昨天差點沒打死我!”
我被打得蹲在地上。
另一個人也上來踹我:“就是你小子!害趙磊被揍!”
我挨了幾拳幾腳,心里又憋屈又火大。
我明白了。
好你個林曉月!
你他媽玩我!
你先去我爸那告狀,害我挨打。然后你再把信交給趙磊他爸,讓他爸打趙磊,再讓趙磊以為是我告的密!
你好毒的心!
我從地上爬起來,擦掉嘴角的血,一句話沒說。
從那天起,我沒再跟林曉月說過一個字。
初中剩下的那一年,我倆在路上碰到,我就當她是空氣。
她幾次想開口跟我說話,我都直接扭頭走開。
我倆的關(guān)系,降到了冰點。
初中一畢業(yè),我爸看我整天在村里晃蕩,徹底死了心。
“剛子,你也不小了,書你是不想念了。我托你張嬸,給你在隔壁村說了個媒?!?/p>
我媽在旁邊幫腔:“那姑娘我見過了,人老實,屁股大,能生養(yǎng),配你正好?!?/p>
我聽了就一陣反胃。
我才16歲!
我不要娶一個“屁股大”的女人,我也不要一輩子待在這個黃泥村里。
當天夜里,我翻箱倒柜,偷了我爸藏在床墊下的五十塊錢。
我背著一個破包,里面裝著兩件換洗衣服。
我扒上了凌晨四點開往城里的綠皮火車。
火車“況且況且”地開動時,我回頭看了一眼黑漆漆的村子。
我發(fā)誓,我陳剛這輩子,餓死在外面,也絕不回來!
03.
我進了城。
城里到處都是高樓,到處都是人。
我沒學歷,沒手藝。我在火車站扛了一個星期的包,才找到一個老鄉(xiāng),介紹我進了一家電子廠。
每天在流水線上,給一個黑色的方塊擰八顆螺絲。
擰完一個,下一個。
一天十二個小時。
枯燥,乏味,但管吃管住。
我住在八人間的宿舍里,空氣中全是汗味和腳臭味。
食堂的飯菜,永遠是白菜燉土豆。
但我不在乎。
我領(lǐng)到了第一個月的工資,200塊錢。我捏著那幾張票子,覺得這城里的空氣都是甜的。
我以為,我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林曉月。
我以為,我的人生終于可以擺脫那個“母老虎”的陰影。
我干了三個月。
那天,我加班到晚上九點,餓得前胸貼后背,沖進食堂。
我打好飯,一份白菜燉土豆,兩個饅頭。
我剛找了個位置坐下,一抬頭。
一個人端著個鐵盤子,站在我對面。
她也端著一份白菜土豆,頭發(fā)剪短了,變成了齊耳的短發(fā)。她比在村里時更白了,也更瘦了,下巴尖尖的。
是林曉月。
四目相對。
時間仿佛靜止了。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從腳底板燒到了天靈蓋。
那頓毒打。
那場圍毆。
我爸的皮帶,趙磊的拳頭。
全是拜她所賜!
她也愣住了,手里的飯盆抖了一下,湯灑了出來。
“陳剛……”她嘴唇動了動,小聲喊我。
“晦氣!”
我猛地站起來,“哐當”一聲,把我手里的鐵盤子狠狠砸在桌子上。
飯菜灑了一地,白菜和饅頭滾得到處都是。
整個食堂的人都朝我們看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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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剛,我……”她好像想解釋什么,臉刷地一下白了。
“你他媽陰魂不散??!”我低吼道。
我瞪著她,那眼神像刀子一樣。
我轉(zhuǎn)身就走,徑直沖進雨里,去了工頭的辦公室。
工頭正蹺著二郎腿抽煙。
“工頭,我不干了?!?/p>
“啥?”工頭一愣,“陳剛,你小子干得好好的,發(fā)什么瘋?”
“我不干了。工資我也不要了?!?/p>
我受不了。
我寧可去要飯,也不想跟這個“喪門星”待在同一個廠里。
我一想到每天要在食堂、在流水線上看見她,我就渾身難受!
我從廠里出來,身上只剩下幾十塊錢。
我在一個橋洞下睡了兩晚。
最后,我找到一個工地,招搬磚的小工。
活兒重,一天一百。
我去了。
我寧可搬磚,也不想再看見她那張臉。
04.
我在工地干了兩個月。
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搬磚,和水泥,扛鋼筋。
晚上睡在工棚的大通鋪上,累得倒頭就睡。
我曬得黢黑,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但手上磨出了繭子,力氣也變大了。
工頭說好,干滿兩個月,一起結(jié)賬。
我掰著手指頭算。一天一百,兩個月就是六千塊。
我盤算著,拿到錢,我就去學個電焊的手藝,以后再也不用看人臉色。
兩個月到了。
我們幾十個工人圍著工頭的辦公室。
門鎖著。
人去樓空。
包工頭卷著我們所有人的血汗錢,跑了!
“王八蛋!”
一個老工人一拳砸在門上,嚎啕大哭。
我渾身的血都涼了。
六千塊。我兩個月的命。
我身無分文,連住大通鋪的錢都交不起了。
我被趕了出來。
我蹲在工地的馬路牙子上,太陽曬得柏油路都快化了。
我餓得頭昏眼花,兩天沒吃飯了。
我真的要餓死在外面了嗎?
我第一次想到了家。
就在我快要昏過去的時候,工地門衛(wèi)室的大爺喊我:
“喂!那個小黑炭!是不是叫陳剛?”
我抬起頭。
“你家的電話!打到我這里來了!你爸!快來接!”
我連滾帶爬地沖過去。
“喂?爸?”我聲音都啞了。
“畜生!”電話那頭傳來我爸熟悉的怒吼,“你他媽死哪去了!你是不是想死在外面!?”
我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
“爸,我……”
“我不管你在哪!我給你匯了200塊錢!在XX路郵局!趕緊去??!你要是敢死在外面,老子就當沒生過你這個兒子!”
“啪?!彪娫拻炝?。
我爸的罵聲,從來沒有這么親切過。
我抓著話筒,手抖個不停。
200塊!救命錢!
我跑到郵局,腿都是軟的。
“同志,我取錢?!?/p>
我遞上我爸說的匯款信息。
工作人員遞給我一張匯款單,讓我簽字。
我拿到匯款單,眼淚都快下來了。
可我一看來款人姓名那一欄,我整個人都愣住了。
上面寫的不是我爸“陳大山”的名字。
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三個字——
林曉月。
“轟”的一聲,我腦子里的血全沖了上來。
她?
她怎么知道我在這?
她怎么知道我出事了?
她哪來的錢?
我爸……我爸在騙我!是他聯(lián)系了她!
怒火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屈辱,瞬間淹沒了我的理智。
這是什么?
可憐我嗎?
施舍我嗎?
我在外面混得像條狗,被她知道了!
她是不是在背地里笑話我?笑我當初那么硬氣地跑出來,現(xiàn)在還不是要靠她接濟?
我抓著那200塊錢,抓得手心生疼。
我沖出了郵局。
我找到了她那個電子廠。
我像一頭被激怒的公牛,踹開了她宿舍的門。
宿舍里好幾個女工都在。
林曉月正在洗臉,看到我,嚇了一跳。
“陳剛?你……你怎么來了?”
我沖過去,把那200塊錢狠狠砸在她面前的鐵皮桌上。
“你的臭錢!誰稀罕!”
錢撒了一地。
宿舍里所有人都驚呆了。
林曉月臉刷地一下全白了。
“陳剛,你聽我說,是叔叔打電話給我……他說你……”
“閉嘴!”我紅著眼吼道,“我爸找你?我爸找你你就算什么東西?你就來施舍我?”
“我不是……”她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你是不是就盼著看我笑話?!”我指著她的鼻子,“你是不是覺得我陳剛離了你,在外面活不下去?你滿意了?!”
“我沒有!我沒有那么想!”她拼命搖頭,眼淚一下就涌出來了。
“你滾!你裝什么!”
她死死咬著嘴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渾身都在發(fā)抖。
她猛地推開我,捂著臉,哭著沖出了宿舍。
“林曉月!你他媽給我站??!把你的錢拿走!”
我抓起地上的錢,追了出去。
她沖出了工廠大門,往馬路上跑。
“你他媽的有種別哭??!”我在后面吼。
天已經(jīng)黑了,一輛滿載的大卡車正拐彎過來,車燈雪亮。
司機按著喇叭,鳴笛聲刺耳。
“滴——滴——!”
林曉月好像沒聽見,她就那么失魂落魄地往馬路中間走。
“躲開!”司機在喊。
我腦子一空。
我什么都沒想。
我撲了過去。
我用盡全身的力氣,一把將她推向人行道。
“砰!”
我只覺得右腿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像是被鐵錘砸爛了。
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醒來的時候,一股濃烈的消毒水味。
我睜開眼,是醫(yī)院慘白的天花板。
我的右腿,打著厚厚的石膏,被高高地吊在半空。
“陳剛?陳剛你醒了?”
一個沙啞的聲音。
我扭過頭。
林曉月趴在床邊,頭發(fā)亂糟糟的,眼睛又紅又腫,像兩個爛桃子。
看到她那張哭喪的臉,我所有的怨氣、倒霉、屈辱、疼痛,全都在這一瞬間爆發(fā)了。
“你哭什么!”我吼道,聲音嘶啞,“我還沒死!”
她被我嚇得一哆嗦,眼淚掉得更兇了。
“陳剛,對不起……對不起……醫(yī)生說……你的腿……”
“對不起?”我冷笑,撐著床想坐起來,腿上的劇痛讓我倒吸一口冷氣。
“對不起有什么用?!”
“因為你!我被我爸打!我記著!”
“因為你!我被趙磊堵在巷子里打!我也記著!”
“我跑到城里,你他媽又跟過來!我辭職!我去工地!我被騙了錢!現(xiàn)在又因為你,我腿斷了!”
我越說越激動,抓起手邊的水杯就砸在地上。
“啪啦!”
“林曉月!”我撐著床,指著她的鼻子。
“你就是個喪門星!你就是來克我的!我陳剛這輩子倒了八輩子血霉才認識你!”
“誰娶了你,誰他媽倒霉!你就是個母老虎!是個掃把星!”
“你給我滾!我不想看見你!滾!”
我的吼聲在病房里回蕩。
林曉月渾身一顫,像是被雷劈了。
她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全退光了,變得慘白慘白。
她就那么看著我,眼淚掛在睫毛上,忘了掉下來。
她看了我足足三秒鐘。
然后,她猛地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轉(zhuǎn)身跑了出去。
那是我第一次,看她跑得那么狼狽。
05.
我被廠里的老鄉(xiāng)送回了村里。
我爸看著我的石膏腿,一句話沒說,蹲在院子里,一口一口地抽著旱煙。
我媽在屋里哭了一宿。
我成了個瘸子。
醫(yī)生說,骨頭斷得很厲害,得養(yǎng)小半年。能不能好利索,看運氣。
我躺在床上,成了個廢人。
我回家的第二天,我媽端著一碗雞蛋羹,黑著臉進了我房間。
“剛子,吃點東西吧。”
“不餓?!蔽曳藗€身,背對著她。
我媽放下碗,嘆了口氣。
“剛子,今天有人上門了?!?/p>
“誰?來看我這瘸子的笑話?”我自嘲地笑了笑。
我媽沉默了一會兒。
“……是來提親的?!?/p>
我一愣,隨即冷笑:“提親?誰家姑娘瞎了眼,肯嫁給我這個瘸子?”
“是……林家。”
我手里的木勺“啪”的掉在碗里。
“林家?林曉月?”
“是曉月她媽來了?!蔽覌尩哪樕茈y看,“她說……曉月都跟她說了。在城里,你為了救她,才斷的腿?!?/p>
我腦子“嗡”的一聲。
“曉月說……”我媽頓了頓,“都是她的錯。她對不起你。她……她愿意嫁過來,伺候你,照顧你一輩子?!?/p>
我胸口一股邪火猛地躥了上來。
照顧我?
伺候我?
這是什么?
可憐我?還是來贖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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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為我陳剛成了瘸子,就沒人要了,就得靠她來“施舍”一個老婆?
“滾!”
我抄起床邊的枕頭,狠狠砸了過去,砸在我媽腳下。
“讓她滾!讓她媽也滾!”
我撐著床坐起來,因為太激動,腿上的石膏撞到了床沿,疼得我直冒冷汗。
“你告訴她!我陳剛!就是瘸一輩子!就是打一輩子光棍!死在床上!也絕不娶那個母老虎!”
“我罵過她!誰娶她誰倒霉!讓她滾!滾得遠遠的!”
我媽被我吼得嚇住了,眼圈一紅,撿起枕頭,嘆著氣走了。
我拒婚的事,一下傳遍了全村。
人人都說我陳剛不知好歹。
“人家林曉月那么好的閨女,肯嫁給他一個瘸子,他還挑三揀四?”
“就是!要我說,他就活該瘸!”
我懶得理這些屁話。
三天后。
我正躺在床上,煩躁地翻著一本舊書。
村里忽然響起了震天的鑼鼓聲和鞭炮聲。
“砰砰乓乓——”
“誰家辦喜事?”我皺著眉。
我發(fā)小劉二蛋——就是當年被林曉月追著打的那個——突然旋風一樣沖進了我家。
“陳剛!陳剛!你個傻子!”劉二蛋滿臉震驚,跑得氣喘吁吁。
“你嚎什么喪?”
“林曉月!是林曉月出嫁!”
我整個人都懵了。
出嫁?
三天前……她不還說要嫁給我嗎?
“你個傻子!”劉二蛋一拍大腿,“你不要,有的是人要!村長家那個二世祖王浩!今天娶林曉月!婚車都到村口了!”
王浩?
那個吃喝嫖賭樣樣占全的混蛋?
我爸當木匠,最煩的就是王浩。他上次賭錢輸了,把我爸一套新做的桌椅都給砸了,村長賠了錢才了事。
林曉月……她怎么會嫁給那種人?!
她瘋了嗎?!
“砰!”
我家的門被人一腳踹開。
同桌趙磊滿身酒氣地沖了進來,眼睛通紅。
他一把沖到我床邊,抓著我的領(lǐng)子,把我從床上拎了起來。
“陳剛!你他媽就是個畜生!”
“趙磊!你發(fā)什么瘋!”我腿一蹬,劇痛傳來。
“我發(fā)瘋?”趙磊吼道,唾沫星子都噴到了我臉上。
“我問你!當年那封信!你是不是以為是林曉月告的狀?!”
我愣住了。
“我告訴你!不是!”趙磊吼得聲嘶力竭,“是她回去跟她爸媽說,那封信是她寫的!是她自己要早戀!”
“她被她爸媽鎖在柴房里,用竹條子打了三天!三天沒給飯吃!”
我如遭雷擊,傻在原地。
“還有!”趙磊指著我,“我堵你那次!你知道后來怎么了嗎?是她后來找到我!她一個人,把我堵在路上!她把我揍了一頓!鼻血都打出來了!”
“她說,趙磊!以后誰敢動陳剛一根手指頭,她就跟誰拼命!”
“她跑去電子廠!你以為是巧合?”趙磊冷笑,“是她去城里找她表姐借錢!她聽說你爸想讓你復讀!她想給你爸寄錢幫你交學費!她知道你跑了,才發(fā)了瘋一樣跟過去的!”
“她喜歡了你十二年!你這個瞎了眼的白癡!”
趙磊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燒紅的鐵錘,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回想起她在工廠食堂看到我時,那句小心的“陳剛”。
我回想起她被我罵“喪門星”時,那慘白的臉和絕望的眼淚。
“哐當——咚咚鏘——”
外面的鑼鼓聲和鞭炮聲越來越近。
“婚車就在你家門口!”趙磊一把推開我,“她是被她爸媽綁著送上車的!王浩家給了三千塊彩禮!她爸媽拿了錢,給她弟娶媳婦!”
“她媽說,反正你也不要她了!她就是個賠錢貨!不如換點彩禮!”
“陳剛!你但凡是個人……”
我一把推開他。
“媽的!”
我紅著眼,抓起墻角的拐杖。
我一條腿跳著,一瘸一拐地沖了出去。
院子門口,圍滿了看熱鬧的村民。
一輛披紅掛彩的拖拉機停在正中央。
林曉月穿著一件刺眼的紅棉襖,坐在后面的車斗里。
她沒有化妝,頭發(fā)亂糟糟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像個木偶。
村長的兒子王浩,穿著一身不合身的西裝,正得意洋洋地給周圍的人發(fā)煙。
“停下!”
我用盡全身力氣,把手里的拐杖狠狠地砸在了拖拉機的前輪下面。
“咔嚓”一聲,拐杖斷了。
全村人都靜止了。
鑼鼓聲停了。
王浩的笑僵在臉上。
林曉月猛地抬起頭,看到了我。
她的眼睛里瞬間蓄滿了淚水,“唰”地一下,順著臉頰掉了下來。
王浩的臉黑了:“陳剛?你個瘸子!擋什么路?找死?。 ?/p>
我沒理他。
我扔掉斷了的拐杖,單腿跳著,一步一步跳到車前。
我扶著車斗,死死地盯著林曉月。
“林曉月!”我用盡全身力氣,對著她吼道。
“我昨天是罵過你!我罵你誰娶你誰倒霉!”
她的臉瞬間慘白,眼淚掉得更兇了。
“可我陳剛這輩子已經(jīng)夠倒霉了!”我指著自己打著石膏的腿,“我工作丟了!腿也斷了!”
“所以!”
我抓著車沿,幾乎是爬了上去,湊近她的臉。
“這掃把星你當定了!你他媽不準嫁給別人!”
“你給我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