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guān)聯(lián)
院子里的梧桐葉落第三回的時候,爺爺?shù)牟疬w款終于下來了。
消息是隔壁陳奶奶顛著小腳跑來告訴我的。那時我正在院子里搓洗爺爺那條沾了粥漬的睡褲,洗衣粉的泡沫濺了一手背。“溪丫頭,你快去村委看看,你爺爺那老房子的補(bǔ)償名單貼出來了!”陳奶奶喘著氣,眼角皺紋里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光,“數(shù)目可不小呢?!?/p>
我沒立刻動。手上繼續(xù)搓著那塊頑固的污漬,直到布料發(fā)出細(xì)微的摩擦聲。這三年,我每天要洗的東西太多了——爺爺吐痰的手帕,母親護(hù)理時弄臟的圍裙,還有我自己那雙永遠(yuǎn)沾著藥味的手。
屋里傳來咳嗽聲,一聲接一聲,像破風(fēng)箱在拉扯。母親的聲音跟著響起來,溫溫軟軟的:“爸,喝口水壓壓。”
我把睡褲擰干,掛在晾衣繩上。水珠順著布料往下滴,在水泥地上砸出一個個深色圓點。去村委要走一刻鐘,我想了想,還是進(jìn)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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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靠在藤椅里,身上蓋著母親去年織的毛毯。那毯子用了最軟的絨線,母親熬了好幾個夜,織的時候手指都磨紅了。此刻毯子一角滑落在地上,爺爺沒管,只是盯著電視里咿咿呀呀的戲曲頻道。
“爺爺,”我蹲下身撿起毯子,重新給他搭好,“村委那邊貼拆遷補(bǔ)償名單了,我去看看?”
他眼皮都沒抬,枯瘦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敲了兩下。這是他的習(xí)慣動作,表示知道了,但不想接話。三年前中風(fēng)后,他左邊身子就不太利索,說話也含混,只有這敲擊的動作還保留著從前的威嚴(yán)。
母親從廚房探出頭,手里端著剛熬好的中藥。熱氣熏著她的臉,鬢角有汗?jié)竦暮圹E?!靶∠タ纯窗?,”她說,“是該有個結(jié)果了?!?/p>
我出門時回頭看了一眼。母親正小心地吹著藥湯,一勺一勺喂到爺爺嘴邊。爺爺喝得很慢,每一次吞咽喉結(jié)都要劇烈滾動。這個畫面我看過上千遍了,從三年前那個雨夜大伯和大伯娘把爺爺送來開始,天天如此。
村委門口擠滿了人。紅紙黑字的名單貼在公示欄上,像一塊巨大的膏藥。我擠進(jìn)人群,找到爺爺?shù)拿郑荷驈V源,補(bǔ)償面積一百七十二平,補(bǔ)償金額——
我數(shù)了數(shù)后面的零。
兩百萬。
周圍鬧哄哄的,有人笑有人罵。王叔家的補(bǔ)償款才八十萬,他媳婦正扯著嗓子跟村主任理論。李嬸家更少,六十萬,她直接坐在地上哭起來。唯獨我家這一欄,數(shù)字大得扎眼。
“廣源叔這運氣!”有人拍我肩膀,是前街的劉二哥,“老房子地段好,補(bǔ)得多!這下你們家可享福了,伺候老爺子三年,值了!”
我沒說話,眼睛盯著那個數(shù)字。三年前爺爺中風(fēng),大伯沈建國和伯娘趙秀芬來醫(yī)院看了三次,第四次就提著個舊行李箱,把爺爺送到了我們家。當(dāng)時趙秀芬拉著母親的手,話說的比唱的還好聽:“秋蕓啊,爸就喜歡你們這兒,清靜。我們那邊太吵,不利于他恢復(fù)。你是老師,懂道理,會照顧人?!?/p>
那時爺爺還能說幾句話,他抓著大伯的袖子,含混地喊:“建國……建國……”
大伯把他的手掰開,塞進(jìn)行李箱拉桿的縫隙里?!鞍郑阆仍诶隙易≈?,我那邊生意忙,過陣子接你。”
這一過就是三年。
“沈溪!”村主任喊我,“正好你來了,回去告訴你媽,下周一簽協(xié)議,要戶主本人來?!?/p>
“我爺爺這樣,怎么來?”
“那就委托人唄,”村主任湊近些,壓低聲音,“你大伯昨天就來問過了,材料都準(zhǔn)備好了。”
我盯著他:“補(bǔ)償款是打到我爺爺賬戶?”
“那當(dāng)然,肯定是本人賬戶……”村主任話說到一半,手機(jī)響了,他看了眼屏幕,匆匆擺手,“反正你們家自己商量好,下周一上午九點,別遲到?!?/p>
回家的路上我走得很慢。傍晚的風(fēng)吹過來,帶著各家各戶做飯的香氣。路過小賣部時,我看見大伯的黑色轎車停在門口。大伯娘趙秀芬正從店里出來,手里提著兩盒包裝精美的保健品。
她看見我,愣了一下,隨即笑起來:“小溪呀!剛想去你家呢。”
她比三年前富態(tài)了些,新燙的卷發(fā),穿著件繡花的紫色外套。走到跟前時,我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和家里永遠(yuǎn)散不去的藥味形成鮮明對比。
“這不給爺爺買的,”她把保健品往我手里塞,“進(jìn)口的,對老人好。你媽照顧爺爺辛苦了,這個給她補(bǔ)補(bǔ)?!?/p>
我沒接?!盃敔?shù)乃幎际轻t(yī)生開的,不能亂吃。”
趙秀芬的笑容僵了僵,又立刻重新堆起來:“也是也是,還是你們細(xì)心?!彼郎惤澳鞘裁?,拆遷款的事你知道了吧?你大伯這幾天跑前跑后,可算把手續(xù)辦妥了。爺爺這情況,得有人替他打理,你說是不是?”
“爺爺自己能做主。”
“哎喲,小溪這話說的,”趙秀芬拍了下大腿,“老爺子現(xiàn)在這樣,怎么操心這些事?你大伯是長子,理應(yīng)擔(dān)起責(zé)任。再說了,這三年我們也沒少往你們那兒跑,每次不都大包小包提東西?”
我想起她上次提來的一箱過期的牛奶,母親怕浪費,自己喝了,拉了兩天肚子。
“周一簽協(xié)議,爺爺?shù)糜H自去?!蔽艺f。
“去,肯定去!”趙秀芬連連點頭,“你大伯開車接送,放心吧?!?/p>
她轉(zhuǎn)身往車那邊走,高跟鞋敲著水泥路面,咔嗒咔嗒響。走出幾步又回頭:“對了,你媽在家的吧?我進(jìn)去看看老爺子?!?/p>
“爺爺該休息了?!?/p>
“就看一眼,”她已經(jīng)朝我家方向去了,“哪有兒媳不看公公的道理?!?/p>
我跟在她身后。院子里的晾衣繩上,那件睡褲還在滴水。趙秀芬瞥了一眼,嘴角撇了撇,很快又換上關(guān)切的表情。
進(jìn)屋時,母親剛給爺爺擦完身子。水盆還放在地上,里面漂著毛巾。屋里有點悶,窗戶開了條縫,但藥味和老人味已經(jīng)滲進(jìn)墻壁里,散不掉了。
“爸!”趙秀芬喊得親熱,走到藤椅邊,“看看我給您帶什么來了!”
爺爺渾濁的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認(rèn)出是她,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音。他想抬手,但只有右手手指動了動。
“大伯娘,”母親站起來,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坐,我給你倒水?!?/p>
“不忙不忙,”趙秀芬拉著母親的手,上下打量,“秋蕓啊,你瘦了。照顧病人最耗神,真是辛苦你了?!?/p>
母親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像水面的漣漪,很快就不見了?!皯?yīng)該的。”
趙秀芬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目光掃過褪色的窗簾、修補(bǔ)過的沙發(fā)扶手、電視柜上擺滿的藥瓶。最后她的視線落在墻角的行李箱上——還是三年前那個,深藍(lán)色,輪子壞了一個,側(cè)邊有道裂口,用膠帶纏著。
“這箱子該換了,”她說,“等都安置好了,給你爺爺買新的?!?/p>
母親沒接話,只是問:“建國最近生意還好?”
“好!特別好!”趙秀芬聲音揚起來,“接了個大工程,忙得腳不沾地。所以爸這邊,真是多虧你們了。等這陣子忙完,我們一定好好謝謝你們?!?/p>
她又坐了一會兒,說的都是場面話。爺爺中途咳嗽起來,母親趕緊去拍背,趙秀芬站起身,說“不打擾爸休息了”。走到門口時,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對了,周一簽協(xié)議,我們來接爸。秋蕓你就別忙活了,在家歇著?!?/p>
門關(guān)上了。
母親站在屋子中央,手里還拿著拍背用的毛巾。夕陽從窗戶斜進(jìn)來,把她半邊身子照成暖黃色,另半邊隱在陰影里。她就那么站著,一動不動。
“媽,”我走過去,“補(bǔ)償款兩百萬?!?/p>
母親肩膀顫了一下。很輕微,但我看見了。
“你大伯他們……”她開口,聲音有點啞,清了清嗓子才繼續(xù)說,“會處理好的。”
“爺爺?shù)拇嬲酆蜕矸葑C在哪?”
母親轉(zhuǎn)過身看我。她才四十六歲,但眼角皺紋已經(jīng)很深了,鬢角有幾根白頭發(fā),在夕陽下泛著銀光?!霸谀銧敔斦眍^底下,用布包著?!彼nD了一下,“小溪,那是你爺爺?shù)腻X,他怎么安排,我們都不要多問?!?/p>
“如果全給大伯呢?”
屋子里安靜下來。爺爺睡著了,發(fā)出輕微的鼾聲。電視還開著,戲曲頻道在唱《鎖麟囊》,咿咿呀呀的,聽不清詞。
母親重新蹲下身,端起那盆洗過身子的水?!澳且彩悄銧敔?shù)臎Q定?!彼f,聲音低得像自言自語,“三年都過來了?!?/p>
她去了衛(wèi)生間。我聽見倒水的聲音,然后是刷洗盆子的聲音。一遍,兩遍,三遍。
我走到爺爺床邊。他睡得沉,嘴微微張著,露出稀疏的牙齒。枕頭是母親做的,蕎麥殼填充,說對頸椎好。我輕輕伸手進(jìn)去,摸到了那個布包。
深藍(lán)色的手帕,已經(jīng)洗得發(fā)白。里面裹著存折、身份證,還有幾張很舊的照片。存折是最老式的那種,紅色封面。我翻開,最近一筆流水是三年前,大伯取走了兩萬塊,余額剩下三百二十七元六角。
身份證上的爺爺比現(xiàn)在年輕許多,眼神銳利,嘴角抿著,是不好惹的樣子。照片里的他穿著中山裝,頭發(fā)梳得整齊。
布包里還有一張折疊的紙。我展開,是一份手寫的協(xié)議,日期是三年前爺爺中風(fēng)后一個月。內(nèi)容很簡單:沈廣源名下老屋如遇拆遷,所有補(bǔ)償款歸長子沈建國所有。下面是兩個簽名,沈廣源,沈建國。爺爺?shù)暮灻嵬崤づ?,但按了紅手印。
紙很薄,但在我手里沉得抬不起來。
衛(wèi)生間的水聲停了。母親走出來,看見我手里的東西,腳步頓了頓。
“媽,”我把那張紙遞過去,“你見過這個嗎?”
母親接過去,看了很久。她的手指撫過那個紅手印,很輕,像怕碰碎了什么。然后她折好,放回布包里,重新塞回枕頭底下。
“你爺爺當(dāng)時剛能坐起來,”她說,聲音平靜得可怕,“你大伯拿著紙筆來的,說怕以后有糾紛,先寫清楚?!?/p>
“你就看著他們簽?”
母親抬起頭看我。她的眼睛很紅,但沒有眼淚?!靶∠?,那時候你爺爺每天要做康復(fù),要吃藥,一個月開銷好幾千。你爸走得早,我工資就那些。你大伯說,簽了這個,爺爺?shù)尼t(yī)藥費他承擔(dān)?!?/p>
“他承擔(dān)了嗎?”
母親別過臉去。窗外的光漸漸暗了,屋子里的陰影濃重起來。她沒有回答,但答案就在這滿屋的藥味里,在母親越來越瘦的手腕上,在我不得不放棄考研去找工作的決定里。
爺爺在睡夢中咳了兩聲。母親立刻走過去,調(diào)整他枕頭的角度。動作熟練而輕柔,像這三年里的每一個日夜。
我把存折放回去,布包重新系好。藍(lán)色手帕的四個角打了結(jié),很緊,像某種封存。
那天晚上我睡不著。起來上廁所時,看見母親房間的燈還亮著。門虛掩著,我看見她坐在床邊,手里拿著本相冊。最上面那張是全家福,我爸還在,站在爺爺左邊,大伯站在右邊。爺爺坐在正中,兩手分別搭在兩個兒子肩上,笑得很開懷。
那是二十年前了。
母親的手指拂過照片上我爸的臉,很久很久。然后她合上相冊,關(guān)燈,躺下了。
我退回自己房間,躺在床上看天花板。外面有貓叫,一聲接一聲,凄厲得很。我想起小時候,爺爺家院子里有棵棗樹,秋天打棗時,我和堂哥沈磊都去。爺爺總是把最紅的棗塞給沈磊,說“磊磊多吃,長高高”。分給我的則是一小把,說“丫頭少吃,牙齒疼”。
那時不覺得有什么。現(xiàn)在想來,那顆棗樹的影子,其實早就投在了很多事上。
周一早上,大伯的車準(zhǔn)時停在門口。
不是三年前那輛了,換了輛更大的SUV,漆黑锃亮。趙秀芬先下車,今天穿了件更鮮亮的紅外套,像一團(tuán)火似的燒進(jìn)院子里。
“爸準(zhǔn)備好了嗎?我們來接啦!”
母親給爺爺換了身干凈衣服,藏青色的中山裝,領(lǐng)口扣得整齊。爺爺似乎知道要出門,眼睛一直望著門口方向,右手不停敲椅子扶手。
“協(xié)議帶齊了,”大伯沈建國走進(jìn)來,他比三年前胖了一圈,肚子挺著,手里拿著個公文包,“弟妹,這幾年辛苦了?!?/p>
他拍拍母親的肩,從包里掏出個信封:“一點心意,給爸買點營養(yǎng)品?!?/p>
厚厚的信封,不用看也知道不少。母親沒接:“大哥客氣了,照顧爸是應(yīng)該的?!?/p>
“拿著拿著,”趙秀芬把信封塞進(jìn)母親圍裙口袋,“都是一家人,別說兩家話?!?/p>
他們一左一右扶起爺爺。爺爺站起來時腿發(fā)抖,大半重量壓在大伯身上。走到門口,爺爺突然回頭,望向屋子深處。
他在看什么?那個他坐了整整三年的藤椅?墻角那個舊行李箱?還是站在陰影里的母親和我?
“爸,走了,”大伯說,“簽完字帶您吃好的?!?/p>
車子發(fā)動,開走了。尾氣在清晨的空氣里拖出一道淡灰色的痕跡,慢慢散掉。
母親站在門口,手在圍裙上擦了又擦。那個信封從口袋里露出一角,紅色的,刺眼。
“媽,”我說,“他們會送爺爺回來嗎?”
母親轉(zhuǎn)身進(jìn)屋,開始收拾爺爺早上用過的碗勺。水流嘩嘩的,她洗得很用力,手背上的青筋都凸起來。
“會回來的。”她說。
但我看見她的肩膀在抖,很輕微,像秋天最后一片掛在枝頭的葉子,在風(fēng)里顫。
下午三點,車沒有回來。
四點,母親打了大伯電話,無人接聽。
五點,天色開始暗了。母親熱了中午的剩菜,我們對著吃。誰都沒說話,屋子里安靜得能聽見鐘擺走動的聲音。
六點,門終于響了。
但只有大伯一個人。他手里提著個塑料袋,里面是幾個飯盒?!鞍衷谀沁呑∠铝耍彼f,把飯盒放在桌上,“秀芬收拾了房間,比這邊寬敞,方便照顧。”
母親站起來:“大哥,爸的東西……”
“缺什么再買,”大伯?dāng)[擺手,“那些舊的就別拿了,都用三年了。”他環(huán)顧屋子,像在評估什么,“弟妹,補(bǔ)償款的事你放心,爸的錢我會管好。你們照顧爸三年,我心里有數(shù),不會虧待你們?!?/p>
他從公文包里又拿出一個信封,比早上那個更厚,放在桌上?!斑@五萬塊,你們先拿著。等款子下來,我再安排?!?/p>
五萬。三年。兩百萬。
數(shù)字在我腦子里撞來撞去。
母親沒看那個信封,只是問:“爸晚上要吃藥,我寫個單子……”
“不用,秀芬都記下了?!贝蟛戳搜凼直?,“我還得回去招呼客人,今天簽了協(xié)議,幾個朋友非要慶祝。走了啊。”
他又像一團(tuán)風(fēng)似的卷出門去。
門關(guān)上后,母親慢慢坐下。她看著那個信封,看了很久。然后伸手,拿起來,放進(jìn)抽屜里。鎖轉(zhuǎn)動的聲音很清脆,咔噠一聲。
“媽,”我說,“爺爺?shù)臇|西,要不要收拾了送過去?”
母親搖搖頭?!暗饶愦蟛畞砟冒?。”
她起身去廚房,開始準(zhǔn)備明天的早飯。淘米,加水,打開電飯煲預(yù)約。動作和平時一模一樣,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我走到爺爺?shù)姆块g。藤椅空了,毯子疊得整整齊齊放在上面。床頭柜上還有半杯水,是他早上沒喝完的。藥瓶擺成一排,像列隊的士兵??諝饫镞€殘留著他的氣息,一種老人特有的、混合了藥味和衰老的味道。
墻角那個舊行李箱靜靜立著。深藍(lán)色,輪子壞了一個,側(cè)邊的裂口用膠帶纏著,纏得很仔細(xì),是母親的手藝。
我蹲下身,摸了摸箱子表面?;覊m很少,母親經(jīng)常擦拭。
窗外完全黑了。鄰居家的燈光透過來,一點一點的,像浮在夜海上的船燈。
母親在廚房哼起歌,很輕,是小時候哄我睡覺的調(diào)子。我聽了三年,從爺爺來的那天起,她總是在廚房哼這首歌,一邊收拾一邊哼,像這樣就能把什么難挨的東西哼走似的。
今天我第一次聽出,那調(diào)子里有一絲很細(xì)的裂縫。
梧桐葉落光的時候,第一筆補(bǔ)償款到賬了。
消息還是陳奶奶告訴我的,這次她沒進(jìn)院子,只是在柵欄外朝我招手。我正晾曬母親洗好的床單,濕漉漉的布幔在風(fēng)里鼓起又落下,像某種垂死的掙扎。
“溪丫頭,”陳奶奶壓低聲音,眼睛朝左右瞟了瞟,“你大伯家昨天請客了,就在‘富貴樓’,三桌呢?!?/p>
我手里的衣夾掉了一個,在水泥地上彈跳兩下,滾到墻角。
“聽說款子下來了,五十萬。”陳奶奶伸出五根手指,在空氣里晃了晃,“你大伯喝的滿面紅光,逢人就說是老爺子福氣好?!?/p>
風(fēng)把床單吹得撲啦啦響,水珠甩到我臉上,涼的。
“你爺爺去了嗎?”我問。
陳奶奶頓了頓,臉上的皺紋擠成一團(tuán)?!皼]見著。趙秀芬說老爺子怕吵,在家歇著。”她往前湊了湊,聲音更低了,“可我孫女兒說,昨天下午看見你大伯娘推著輪椅,帶老爺子去銀行了。輪椅是新的,電動的,閃著光呢?!?/p>
衣夾在我手里捏得太緊,塑料邊緣硌得掌心生疼。
陳奶奶走了。我繼續(xù)晾床單,一條,兩條,三條。母親這個月接了些縫補(bǔ)的活計,家里的舊床單都要翻新,她每晚在燈下縫到深夜,手指被針扎了好幾回。
屋里傳來縫紉機(jī)的聲音,噠噠噠,噠噠噠,像時間的秒針,不緊不慢地往前趕。
我晾完最后一件,站在院子里看那棵梧桐。樹干上有一道很深的疤,是我七歲時刻的,歪歪扭扭寫著“沈溪到此一游”。那年爺爺過壽,大伯一家早早到了,堂哥沈磊穿了新買的運動鞋,白的耀眼。我蹲在樹下玩泥巴,爺爺經(jīng)過時皺了眉:“丫頭家家的,臟兮兮像什么樣子?!?/p>
沈磊跑過來,把足球踢到樹干上,砰一聲?!盃敔?,看我射門!”
爺爺笑了,臉上的皺紋舒展開:“磊磊有力氣!”
那道疤就在那時刻下的。我用小刀在樹皮上劃,用力很深,木屑翻出來,帶著新鮮的苦味。沒有人看見,就像很多事,劃下了就是劃下了,疤會一直在。
晚飯時母親做了炒青菜和豆腐湯。我們面對面坐著,誰都沒提補(bǔ)償款的事。窗外的天暗得很快,秋天總是這樣,黃昏短得像一聲嘆息。
“媽,”我扒了一口飯,“明天我去看看爺爺。”
母親夾菜的手停在半空。青菜上的油光在燈下泛著黃?!澳愦蟛摇奖銌??”
“看自己爺爺,要什么方便?!?/p>
母親沒再說話。飯后她洗碗,我擦桌子。水聲嘩嘩的,掩蓋了別的聲音,也或許,本來就沒什么別的聲音可掩蓋。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母親已經(jīng)在了廚房,鍋里熬著粥,她背對我站著,肩膀瘦削得讓人心驚。
“我蒸了包子,”她說,沒回頭,“給你爺爺帶幾個。他愛吃豆沙的。”
我接過那個保溫袋,還是三年前買的,邊角已經(jīng)磨得起毛。母親往里又塞了瓶自己腌的醬菜:“你爺爺就這個口味,外面的他吃不慣。”
走出院子時我回頭看了一眼。母親站在門口,晨光把她照得透明,像隨時會化在風(fēng)里。
大伯家住在城東的新小區(qū),電梯房,十八樓。我按門鈴時,里面?zhèn)鱽砉方新?,清脆響亮。開門的是趙秀芬,她系著圍裙,手里還拿著鍋鏟。
“小溪?”她臉上的驚訝很短暫,隨即堆起笑,“快進(jìn)來快進(jìn)來!”
屋里暖氣開得很足,熱浪撲面而來。我聞到燉肉的香氣,還有一股淡淡的空氣清新劑味道,檸檬味的,刻意而濃烈。玄關(guān)鋪著大理石瓷磚,光可鑒人,我的舊球鞋在上面留下灰撲撲的腳印。
“爺爺呢?”我問。
“在陽臺曬太陽呢!”趙秀芬朝里喊,“建國!小溪來了!”
大伯從書房出來,穿著家居服,手里拿著平板電腦?!芭?,小溪啊?!彼c點頭,眼睛沒離開屏幕,“自己坐。”
陽臺是封起來的,整面落地玻璃。爺爺坐在輪椅上,背對客廳,面朝著外面灰蒙蒙的天。輪椅確實是新的,銀灰色,扶手上還有控制面板。他蓋著條厚厚的毛毯,棗紅色的,簇新得扎眼。
“爺爺?!蔽易叩剿磉?。
他緩緩轉(zhuǎn)過頭。三個月不見,他好像又瘦了些,臉頰凹陷下去,眼睛顯得格外大。他看著我,看了很久,然后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音,右手抬起來,在空中抓了一下。
“爺爺,我媽讓我?guī)О咏o你?!蔽野驯卮旁谒壬?,“豆沙的,還有醬菜。”
他低頭看袋子,手指在布料上摩挲。一下,兩下,很慢。然后他抬起頭,朝客廳方向看去。
大伯已經(jīng)坐回沙發(fā)上,平板電腦橫過來,大概是開始玩游戲了。趙秀芬在廚房喊:“建國,來幫我把魚處理一下!”
“來了來了?!贝蟛畔缕桨澹鹕頃r看了陽臺一眼,“小溪,中午留下吃飯啊?!?/p>
“不用了,我就看看爺爺?!?/p>
“那怎么行,好不容易來一趟?!壁w秀芬從廚房探出頭,“正好,一會兒沈磊也回來,你們兄妹好久沒見了。”
我搬了把小凳子,坐在爺爺旁邊。陽臺很大,擺了好幾盆綠植,都是名貴品種,葉片油亮。爺爺?shù)妮喴伪还潭ㄔ陉柟庾詈玫奈恢?,可他整個人縮在毯子里,像一株被過度修剪的老樹樁。
“爺爺,你在這邊住得慣嗎?”我問。
他喉嚨動了動,沒發(fā)出聲音。右手從毯子里伸出來,抓住輪椅扶手,抓得很緊,指節(jié)泛白。
“藥按時吃了嗎?”
他點頭,很慢。
“晚上睡得好嗎?”
他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又搖搖頭。眼睛望向客廳,那里電視開著,正在播廣告,聲音很大。
我從保溫袋里拿出包子,還是溫的?!俺脽岢砸粋€?”
他伸出右手,顫抖著接過去。包子在他手里顛了顛,差點掉下去。我?guī)退凶。皖^咬了一小口,咀嚼得很慢很慢,像每一口都要用盡力氣。
豆沙餡露出來,暗紅色的,甜膩的香氣散開。
“好吃嗎?”
他點頭,又咬了一口。吃著吃著,一滴眼淚掉下來,落在包子上,很快被豆沙吸進(jìn)去,看不見了。
我抽出紙巾給他擦。他別過臉,自己用袖子抹了抹。
“爸,吃藥了!”趙秀芬端著水杯和藥片過來,腳步聲很重,“喲,怎么哭了?是不是小溪跟你說什么了?”
“沒有,”我站起來,“爺爺吃包子噎著了。”
趙秀芬把藥片塞進(jìn)爺爺手里,水杯遞過去?!奥c吃嘛,又沒人跟你搶?!彼D(zhuǎn)向我,笑吟吟的,“小溪啊,你媽最近怎么樣?聽說她接了不少縫補(bǔ)活計?缺錢就跟我們說,一家人,別客氣。”
“不缺?!蔽艺f,“我媽說,上次那五萬塊,已經(jīng)很多了。”
趙秀芬的笑容僵了一瞬?!澳鞘菓?yīng)該的。你們照顧爸三年,辛苦費嘛?!彼┥斫o爺爺調(diào)整毯子,“是吧爸?咱們可不能虧待了老二家?!?/p>
爺爺?shù)椭^,一口一口把包子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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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鈴響了。趙秀芬去開門,沈磊的聲音傳進(jìn)來:“媽!餓死了!飯好了沒?”
他走進(jìn)客廳,看見我,挑了挑眉?!皢?,沈溪啊。稀客。”
沈磊比我大三歲,個子很高,穿了件潮牌外套,頭發(fā)精心抓過。他手里提著個購物袋,印著某個奢侈品牌的logo。他把袋子隨意扔在沙發(fā)上,走過來拍了拍爺爺?shù)募绨颍骸盃敔?,今天怎么樣??/p>
爺爺抬起頭,對他咧了咧嘴,算是笑了。
“我?guī)Я说案?,”沈磊說,“一會兒吃啊。”
趙秀芬端菜上桌。六菜一湯,擺了一桌子。紅燒魚,糖醋排骨,油燜大蝦,都是硬菜。她招呼我:“小溪,快來坐。沈磊,推爺爺過來?!?/p>
沈磊推輪椅時動作很粗,輪椅撞到餐桌腿,哐當(dāng)一聲。爺爺整個人往前傾,我趕緊扶住。
“沒事沒事,”沈磊笑,“這輪椅結(jié)實?!?/p>
吃飯時,大伯開了瓶酒,給沈磊倒了一杯:“來,陪爸喝點。”
“我開車呢?!?/p>
“叫代駕嘛。”
他們父子碰杯。趙秀芬忙著給爺爺夾菜,魚肉剔了刺,蝦剝了殼,堆在爺爺碗里,小山一樣?!鞍?,多吃點,補(bǔ)身體?!?/p>
爺爺碗里的菜幾乎沒動。他握著勺子,手抖得厲害,舀起一點米飯,送到嘴邊時已經(jīng)灑了一半。
“媽,你喂?fàn)敔敯?。”沈磊說。
“對對,我來?!壁w秀芬接過碗,舀了一大勺飯和菜,塞到爺爺嘴邊。爺爺張開嘴,機(jī)械地咀嚼著,眼睛盯著桌子上的某處空白。
“小溪,你也吃啊?!贝蟛f,“別客氣?!?/p>
我夾了根青菜。味道很好,火候正好,可咽下去時,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
“對了小溪,”趙秀芬一邊喂飯一邊說,“你工作找得怎么樣?聽說現(xiàn)在大學(xué)生找工作可難了。”
“還在找。”
“要不大伯幫你問問?”大伯喝了口酒,“我認(rèn)識幾個老板,打個招呼的事。”
“不用了?!?/p>
“你這孩子,就是太要強(qiáng)。”趙秀芬嘆氣,“跟你爸一個脾氣。當(dāng)年你爸要是肯聽你大伯的,一起去搞工程,現(xiàn)在也不至于……”
她沒說完,但余音懸在空氣里,沉甸甸的。
爺爺突然咳嗽起來,飯噴了出來,濺在趙秀芬手背上。她“哎呀”一聲,放下碗,抽紙擦手。
“慢點吃嘛,”她聲音高了八度,“沒人跟你搶?!?/p>
爺爺咳得臉通紅,我趕緊給他拍背。好一會兒,他才平復(fù)下來,喘著氣,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趙秀芬把碗塞回我手里:“你來喂吧,我手臟了?!?/p>
我接過碗,舀了一小勺,吹涼,送到爺爺嘴邊。他看著我,眼睛濕漉漉的,然后張開嘴,乖乖吃了。
一頓飯吃了快一個小時。爺爺只吃了小半碗,剩下的菜被沈磊風(fēng)卷殘云。飯后,趙秀芬收拾桌子,大伯和沈磊坐到沙發(fā)上看電視,聲音開得震天響。
我推爺爺回陽臺。午后的陽光斜射進(jìn)來,在他臉上投下窗格的陰影。
“爺爺,想不想回去住兩天?”我小聲問。
他猛地轉(zhuǎn)過頭,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暗下去。右手抬起來,指了指客廳方向,然后擺了擺。
“他們不讓?”
他閉上眼睛,點點頭。一滴淚從眼角擠出來,順著皺紋的溝壑流下去。
我在那里坐到下午。趙秀芬切了水果端過來,沈磊分著吃了,沒人問爺爺要不要。電視里在播球賽,大伯和沈磊大呼小叫,啤酒罐扔了一地。
四點鐘,我起身告辭。趙秀芬送我到門口:“常來啊小溪。你爺爺看見你高興?!?/p>
“藥快吃完的時候,給我媽打電話?!蔽艺f,“她記得爺爺?shù)挠盟帯!?/p>
“知道知道,你媽細(xì)心。”趙秀芬拍拍我的手,“對了,下個月你堂哥訂婚,在‘悅海大酒店’,你一定要來啊?!?/p>
我點點頭,沒說話。
電梯下行時,我靠在廂壁上,看著數(shù)字一個個跳。十八,十七,十六……像某種倒計時,但不知道在倒數(shù)什么。
走出小區(qū)時,天陰了。風(fēng)刮起來,卷起地上的落葉,打著旋兒。我把手插進(jìn)口袋,摸到一張紙條——是剛才喂飯時,爺爺偷偷塞進(jìn)我手里的。
找沒人的角落展開,皺巴巴的紙巾上,用圓珠筆歪歪扭扭寫著一行字:
“折 錢 建 國 拿 走 了”
字跡顫抖得幾乎認(rèn)不出,但每個筆畫都用了極大的力氣,紙都被劃破了。
我把紙條攥在手心,攥得緊緊的,直到指甲陷進(jìn)肉里。
回到家時天已經(jīng)黑了。母親坐在院子里,借著屋里的燈光縫衣服。針線在她手里飛快穿梭,像某種無聲的語言。
“回來了?”她沒抬頭,“爺爺怎么樣?”
“挺好?!蔽艺f,“新輪椅,厚毯子,吃得也好。”
針停了一下,然后繼續(xù)?!澳蔷秃?。”
我進(jìn)屋放下包,又走出來,坐在她旁邊的小凳上。院子里有蟋蟀叫,一聲一聲,凄凄切切。
“媽,”我看著黑暗中她模糊的側(cè)臉,“如果爺爺想回來,我們接他回來嗎?”
母親手里的針又停了。很久,她才說:“那是你大伯家的事?!?/p>
“爺爺?shù)氖?,怎么成了大伯家的事??/p>
線繃緊了,發(fā)出細(xì)微的嘶聲。“小溪,”母親的聲音很輕,像怕驚動什么,“有些事,爭不得?!?/p>
“為什么不爭?”
她沒有回答。月亮從云層后面露出來一點,慘白的光照在她手上,那雙手粗糙、干裂,食指纏著創(chuàng)可貼——是昨晚縫床單時扎的。
“包子他吃了嗎?”她問。
“吃了。說好吃?!?/p>
母親點點頭,繼續(xù)縫衣服。針腳細(xì)密均勻,一行一行,像在編織什么牢籠,又或者,是在修補(bǔ)什么永遠(yuǎn)補(bǔ)不好的破洞。
夜里我睡不著。那張紙條在枕頭底下,像塊烙鐵,燙得我無法安眠。凌晨兩點,我爬起來,打開電腦搜索“拆遷補(bǔ)償款監(jiān)管”。
網(wǎng)頁上的字密密麻麻,像一群黑色的螞蟻。我一條一條看,看到眼睛發(fā)酸。法律條文冷冰冰的,但每一句都指向同一個事實:爺爺?shù)难a(bǔ)償款,只要他自己不同意,誰也動不了。
可爺爺現(xiàn)在這樣,怎么證明他是“自己同意”?
窗外傳來貓頭鷹的叫聲,咕咕,咕咕,像在嘲笑什么。
第二天我去了一趟銀行。不是取錢,是查詢。爺爺?shù)拇嬲墼谖沂掷?,密碼是我生日——這是他中風(fēng)前最后一次去銀行時改的,母親陪他去的,回來時他說:“給溪丫頭留著?!?/p>
自助查詢機(jī)上,我輸入賬號密碼。屏幕亮起來,顯示余額:三百二十七元六角。
最后一筆交易記錄是三年前。之后一片空白。
兩百萬的補(bǔ)償款,沒有進(jìn)這個賬戶。
我在ATM機(jī)前站了很久,直到后面的人催:“還用不用了?”
走出銀行時,太陽刺眼。我站在街邊,看著車來車往,忽然覺得整個世界都在流動,只有我卡在這里,卡在一個破舊的存折和三百二十七元六角的現(xiàn)實里。
手機(jī)響了,是母親。“小溪,你大伯娘來電話,說爺爺?shù)乃幙斐酝炅恕N野阉巻谓o她了。”
“媽,”我說,“爺爺?shù)拇嬲劾?,沒有補(bǔ)償款?!?/p>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信號斷了。
“媽?”
“嗯,”母親的聲音很遠(yuǎn),“知道了?!?/p>
“我們不能問問嗎?”
“問什么?”母親說,語氣平靜得可怕,“問你大伯錢去哪了?還是問你爺爺為什么同意?”
“至少應(yīng)該進(jìn)爺爺自己的賬戶!”
“小溪,”母親頓了頓,“你堂哥下個月訂婚,你大伯送了套房子做聘禮。全款,寫的沈磊的名字?!?/p>
我握緊手機(jī),塑料外殼硌得掌心生疼。
“在‘錦繡花園’,一百二十平?!蹦赣H繼續(xù)說,像在念什么判決書,“你陳阿姨說的,她女兒在那個樓盤賣房?!?/p>
街上的噪音突然變得很大,汽車?yán)嚷?,人聲,商店促銷的音樂聲,全部涌進(jìn)耳朵里,嗡嗡作響。
“所以呢?”我的聲音有點抖,“所以爺爺?shù)腻X,就該變成堂哥的婚房?”
“那是你爺爺?shù)腻X?!蹦赣H重復(fù)了一遍這句話,像在念咒,“他怎么用,是他的事。”
電話掛斷了。忙音嘟嘟嘟響著,像心跳的倒計時。
我沒回家,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路過一家房產(chǎn)中介,櫥窗里貼著“錦繡花園”的廣告:尊貴府邸,世家傳承。配圖是奢華的樣板間,水晶燈璀璨奪目。
我站在櫥窗前,看著玻璃上映出的自己:頭發(fā)被風(fēng)吹亂,臉色蒼白,眼睛下面是深深的黑眼圈。像個游魂。
手機(jī)又響了,這次是陌生號碼。接通,是沈磊。
“沈溪,下個月我訂婚,別忘了來啊?!彼曇衾飵е?,“請?zhí)易寢尲慕o你。對了,聽說你還沒找到工作?要不要來我未來老丈人的公司?打個雜還是可以的?!?/p>
“不用了?!?/p>
“別客氣嘛。對了,訂婚宴上要穿正式點,別像現(xiàn)在這樣……”他頓了頓,“反正你看著辦吧?!?/p>
電話掛了。
我繼續(xù)往前走,走過繁華的商業(yè)街,走過冷清的老巷子。最后在護(hù)城河邊停下來。河水是渾濁的綠色,漂著垃圾和落葉,緩慢地流著,像一條瀕死的蛇。
我在河邊的長椅上坐下,從口袋里掏出那張紙條。“折 錢 建 國 拿 走 了”,七個字,歪歪扭扭,像爺爺顫抖的手。
我把紙條撫平,對著光看。圓珠筆的油墨有些暈開了,但每一筆的起落都清晰可見——那是爺爺用還能動的右手,偷偷寫的。在他兒子家的陽臺上,在那些嶄新的、昂貴的東西包圍中,他寫了這七個字,塞給了我。
太陽漸漸西斜,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我坐了多久?不知道。直到手機(jī)再次響起,母親說晚飯做好了。
“就回來?!蔽艺f。
起身時腿麻了,差點摔倒。扶著長椅站了一會兒,等血液重新流通。河對岸的霓虹燈次第亮起,紅的,綠的,藍(lán)的,倒映在臟水里,破碎成一片光怪陸離。
我把紙條小心折好,放回口袋最深處。
回到家,飯菜已經(jīng)上桌。還是炒青菜和豆腐湯,母親多蒸了條咸魚,很小的一條,擺在盤子中央,像某種祭品。
我們默默吃飯。吃到一半,母親忽然說:“你大伯下午來了?!?/p>
我筷子停了。
“送了請?zhí)!蹦赣H指了指茶幾,大紅燙金的請?zhí)萄鄣靥稍谀抢铮斑€給了這個?!?/p>
她起身拿來一個信封,放在桌上。比上次厚,但厚得有限。
“說是爺爺?shù)纳钯M?!蹦赣H說,“讓我別再去送包子了,說爺爺現(xiàn)在吃得好,我們那些東西……寒酸?!?/p>
最后一個詞她說得很輕,但像針一樣扎進(jìn)空氣里。
我看著那個信封,看著請?zhí)?,看著桌上寒酸的飯菜。咸魚的腥味鉆進(jìn)鼻子,突然讓人作嘔。
“媽,”我說,“我們把爺爺接回來吧?!?/p>
母親搖頭:“你大伯不會同意的?!?/p>
“如果爺爺自己同意呢?”
“他怎么同意?”母親抬起眼,眼睛里滿是血絲,“他現(xiàn)在連話都說不清楚,怎么同意?就算他說了,你大伯會說那是胡話,是我們在教唆?!?/p>
“那就這樣了?”
母親沒回答。她夾了塊咸魚,細(xì)細(xì)地挑著刺,挑了很長時間,直到魚肉碎成屑。然后她放下筷子,端起碗,把冷掉的飯扒進(jìn)嘴里,一口一口,機(jī)械地吞咽。
那天夜里,我又夢見爺爺。還是老家的院子,棗樹還在,滿樹的棗子紅得發(fā)亮。爺爺拿著竹竿打棗,沈磊在樹下?lián)欤β暻宕?。我站在遠(yuǎn)處看,手里也攥著一顆棗,是從地上撿的,被蟲蛀了半個,爛乎乎的。
醒來時枕頭濕了一塊??纯词謾C(jī),凌晨四點。
我悄悄起床,走到爺爺?shù)姆块g。藤椅還在,毯子疊著,藥瓶擺著,一切和三年前他來時一樣,只是人不在了。
墻角那個舊行李箱沉默地立著。我走過去,打開它。
里面是空的,只有一股陳舊的樟腦味。內(nèi)襯的布料已經(jīng)發(fā)黃,拉鏈壞了半邊,用線粗粗縫著。我摸著那些針腳,是母親縫的,她總是這樣,什么壞了都想著修補(bǔ),補(bǔ)衣服,補(bǔ)床單,補(bǔ)這個破箱子。
可有些東西,補(bǔ)不好了。
我把箱子合上,放回原處。轉(zhuǎn)身時看見母親站在門口,不知站了多久。
“睡不著?”她問。
“嗯?!?/p>
我們都沒有開燈,在黑暗里站著,像兩個守夜的幽靈。窗外的月光很淡,勉強(qiáng)勾勒出家具的輪廓。
“媽,”我說,“如果有一天,我們不得不爭呢?”
母親在黑暗里嘆了口氣,那嘆息很輕,卻重得能壓垮什么?!澳蔷蜖幇伞!彼f,“但小溪,爭之前要想清楚,爭來的東西,值不值得?!?/p>
“什么是值得?”
“你爸走的時候說,一家人,和睦比錢重要?!蹦赣H的聲音飄忽,“可他走了,和睦也沒了?!?/p>
她說完就回了自己房間。關(guān)門聲很輕,像怕驚醒了什么。
我站在黑暗里,站了很久。直到東方的天光一點點透進(jìn)來,把屋子染成灰白色。
新的一天開始了,和過去的一千多個日子沒什么不同。母親早早起來熬粥,我去院子里收昨天晾的衣服。梧桐樹光禿禿的枝椏指向天空,像在索要什么,又像在放棄什么。
上午十點,手機(jī)收到銀行短信——不是爺爺?shù)馁~戶,是我自己的。一筆轉(zhuǎn)賬,五千塊,附言:生活費。
匯款人:沈建國。
我盯著那條短信,看了很久。然后打開通訊錄,找到沈磊的號碼,撥了過去。
“喂?”他那邊很吵,好像在商場。
“堂哥,”我說,“訂婚宴,我會去的?!?/p>
“喲,想通了?”他笑,“記得穿好看點啊,我未婚妻的姐妹都是白富美,你別給我丟人。”
“不會的?!蔽艺f,“我一定穿得,讓你們都記得住。”
掛掉電話,我把那五千塊轉(zhuǎn)給了母親?!按蟛o的。”
母親看著轉(zhuǎn)賬記錄,手指在屏幕上懸停了一會兒,最后點了接收?!傲糁?,”她說,“給你買身像樣的衣服?!?/p>
“不用,”我說,“我有衣服?!?/p>
“沈溪,”母親抬起眼看我,眼神復(fù)雜,“有時候,人得學(xué)會穿著別人的戲服,唱自己的戲?!?/p>
我沒聽懂,或者假裝沒聽懂。
那天下午,我去了趟舊貨市場。在一家堆滿雜物的鋪子里,我找到了一臺二手錄音筆,很小,可以藏在口袋里。老板試了試,還能用。
“錄音清晰嗎?”我問。
“清晰得很,”老板說,“充一次電能用八小時?!?/p>
我買下了。走出市場時,我把錄音筆放進(jìn)口袋最深處,貼著那張紙條。
晚上,母親在燈下縫一件我的舊外套。袖口磨破了,她找了顏色相近的布,細(xì)細(xì)地補(bǔ)。針在她手里上下翻飛,像某種舞蹈。
“媽,”我問,“爺爺以前,最喜歡誰?”
母親的手停了停?!澳惆??!彼f,“雖然他不說,但我知道?!?/p>
“那為什么……”
“因為你爸走了?!蹦赣H繼續(xù)縫,“人走了,情分就淡了。活著的人,總得為自己打算?!?/p>
她說得很平靜,像在說今天的天氣??晌抑?,每一個字后面,都是十年獨自拉扯我長大的艱辛,是三年日夜照顧爺爺?shù)钠v,是那些被當(dāng)作理所當(dāng)然的付出。
外套補(bǔ)好了,母親咬斷線頭,把衣服遞給我。“試試?!?/p>
我穿上,袖口的補(bǔ)丁幾乎看不出來,針腳細(xì)密,和原來的布料融為一體。
“真好?!蔽艺f。
母親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像水面的漣漪,很快就散了。“去吧?!彼f,“做你想做的事。媽撐得住?!?/p>
我抱了抱她。她很瘦,骨頭硌人,但懷抱是暖的。
窗外的梧桐樹在風(fēng)里搖晃,光禿禿的枝椏相互碰撞,發(fā)出干澀的聲響。冬天要來了,而有些事,也該有個了結(jié)了。
我回到房間,打開電腦,開始查“錦繡花園”的房價。一平米兩萬八,一百二十平,三百三十六萬。兩百萬不夠,但加上大伯自己的積蓄,或許剛好。
我又查了爺爺老房子的評估報告。一百七十二平,按補(bǔ)償標(biāo)準(zhǔn),確實該有兩百萬。文件是公示過的,白紙黑字,清清楚楚。
最后,我點開手機(jī)里那張紙條的照片,放大,再放大。爺爺顫抖的字跡在屏幕上顯得格外脆弱,但也格外堅定。
錄音筆在桌上閃著金屬的光。我把它拿起來,握在手心,涼的,但慢慢被捂熱了。
窗外,夜色濃得像墨。遠(yuǎn)處有零星的燈火,一盞,兩盞,像散落在黑暗里的種子,不知道能不能等到春天。
我關(guān)掉電腦,躺到床上。天花板上有道裂縫,很細(xì),從墻角延伸出來,像大地的傷口。三年前爺爺來的那個雨夜,這道裂縫就出現(xiàn)了,一直沒修。
母親說,修了還會裂,不如就讓它在那里。
是啊,有些裂縫,補(bǔ)不好了。
我閉上眼,手里還攥著那支錄音筆。明天要去大伯家,說好了去看爺爺,順便把母親新腌的醬菜帶過去。
這次,我會記得多待一會兒。
多聽一會兒。
多記一會兒。
夜深了,風(fēng)刮得更緊了。梧桐枝椏敲打著窗戶,嗒,嗒,嗒,像誰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又由近及遠(yuǎn)。
始終沒有停留。
沈磊的訂婚宴定在臘月初八,黃道吉日,宜嫁娶。
“悅海大酒店”的金色招牌在冬日的灰霾里閃著刺眼的光。我站在馬路對面,看著賓客們陸續(xù)進(jìn)去。男的西裝革履,女的珠光寶氣,笑聲隔著玻璃門都能聽見。大伯和趙秀芬站在門口迎客,兩人都穿了新衣服,趙秀芬那件紅旗袍在人群里像一團(tuán)燃燒的火。
母親扯了扯我的袖子:“真要進(jìn)去?”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普通的黑色羽絨服,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腳上是穿了兩年多的運動鞋。在那些光鮮亮麗的人群里,我像個誤入盛宴的乞丐。
“要進(jìn)去?!蔽艺f,從背包里拿出一個盒子,里面是我挑的禮物,“禮數(shù)要盡。”
母親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只是嘆了口氣。她今天穿了件半新的藏青色外套,頭發(fā)仔細(xì)梳過,但眼角的皺紋和鬢角的白發(fā),不是一件衣服能掩蓋的。
我們穿過馬路。寒風(fēng)吹在臉上,像刀割。酒店門口的暖氣開得很足,一進(jìn)去,熱浪混著香水味撲過來,讓人頭暈。
“喲,秋蕓來了!”趙秀芬眼尖,老遠(yuǎn)就喊。她踩著高跟鞋走過來,上下打量我們,笑容堆得滿臉,“怎么才到呀,大家都入席了?!?/p>
她沒看母親手里的禮物盒,也沒看我。目光在我們身上掃了一圈,就轉(zhuǎn)向后面新來的客人:“王總!哎呀您可算來了!”
母親攥緊了手里的包。我握住她的手腕,冰涼冰涼的。
宴會廳很大,擺了二十桌。水晶燈璀璨奪目,照得每張臉都油光發(fā)亮。主桌在最前面,鋪著紅桌布,擺著鮮花和昂貴酒水。爺爺坐在輪椅上,被安置在主桌旁邊的一個角落——不顯眼,但又能讓人看見。他穿了身嶄新的唐裝,棗紅色,襯得臉色更灰敗。輪椅扶手上搭著那條厚毛毯,棗紅色的,和衣服一套。
沈磊和他的未婚妻站在舞臺邊。女孩很年輕,化了精致的妝,穿著白色禮服裙,像櫥窗里的娃娃。沈磊攬著她的腰,正和幾個朋友說笑,不時爆發(fā)出夸張的笑聲。
“溪丫頭,這邊坐?!标惸棠坛覀冋惺?。她坐在靠后的桌子,身邊都是老街坊。
我們走過去坐下。這一桌很安靜,大家只是默默喝茶,偶爾交換一個眼神。桌上擺著瓜子花生,還有喜糖,包裝精美,印著“沈磊&林倩”的字樣。
“你爺爺……”陳奶奶壓低聲音,朝主桌那邊努努嘴,“剛才喂了點粥,沒吃幾口?!?/p>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趙秀芬正端著小碗,一勺一勺喂?fàn)敔敵燥?。動作很快,爺爺來不及吞咽,湯汁順著嘴角流下來。趙秀芬用紙巾隨手一抹,又塞進(jìn)下一勺。
舞臺上的音樂響了,司儀上臺,說了一堆吉祥話。然后是大伯致辭,他拿著話筒,聲音洪亮:“感謝各位親朋好友來參加我兒子沈磊的訂婚宴!沈磊這孩子爭氣,自己創(chuàng)業(yè),買了房,現(xiàn)在又要成家立業(yè)了!我這個當(dāng)?shù)?,高興!”
掌聲雷動。沈磊牽著未婚妻上臺,兩人笑得像朵花。
“在這里,我要特別感謝我父親?!贝蟛掍h一轉(zhuǎn),走到爺爺?shù)妮喴闻裕┫律?,“爸,您養(yǎng)大我不容易。現(xiàn)在我兒子也要成家了,您放心,我們沈家會越來越興旺!”
他握住爺爺?shù)氖郑吒吲e起。聚光燈打在兩人身上,爺爺瞇起眼,似乎被強(qiáng)光刺得不舒服。他想抽回手,但大伯握得很緊。
臺下又是掌聲。趙秀芬?guī)ь^站起來鼓掌,滿臉紅光。
我看著爺爺。在那些掌聲和笑聲里,他像一尊被擺放在那里的雕像,唐裝鮮艷,表情木然。只有右手手指在輕微顫抖,一下,一下,敲在輪椅扶手上。
宴席開始了。服務(wù)員魚貫而入,端著精美的菜肴。鮑魚、海參、龍蝦,一盤接一盤。我們這一桌沒人動筷子,大家只是看著。
“吃呀,怎么不吃?”趙秀芬端著酒杯過來敬酒,看到滿桌的菜沒動,眉頭皺了皺,“都是好東西,別浪費?!?/p>
她走到母親身邊,拍拍母親的肩:“秋蕓,你也多吃點。照顧爸三年,瘦成這樣,我看了都心疼?!?/p>
母親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對了,”趙秀芬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爸那房子的補(bǔ)償款,第二筆到賬了。建國說了,等款子齊了,一定好好謝謝你們。”
桌上的人都抬起頭。陳奶奶手里的筷子掉了,啪嗒一聲。
“應(yīng)該的,”母親說,聲音很平靜,“都是一家人?!?/p>
“就是嘛!”趙秀芬笑得更燦爛,“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等沈磊結(jié)了婚,生了重孫子,咱們家就四世同堂了!爸您說是不是?”
她轉(zhuǎn)向爺爺。爺爺?shù)椭^,盯著自己膝蓋上的毛毯,沒反應(yīng)。
趙秀芬也不在意,又去別桌敬酒了。高跟鞋敲在大理石地面上,咔嗒咔嗒,像某種倒計時。
我拿起筷子,夾了塊雞肉。味道很好,但咽下去時像吞沙子。
宴席過半,沈磊帶著未婚妻來敬酒。到我們這一桌時,他臉上的笑淡了些?!岸?,沈溪,謝謝你們能來?!?/p>
他未婚妻林倩好奇地打量我:“這位是……”
“我堂妹,沈溪。”沈磊介紹得簡短,轉(zhuǎn)頭又笑,“倩倩,這是陳奶奶,老街坊了?!?/p>
林倩點點頭,笑容禮貌而疏離。她手腕上的鉆石手鏈在燈光下閃得刺眼。
敬完酒,他們準(zhǔn)備離開。我站起來:“堂哥,我能跟爺爺說幾句話嗎?”
沈磊腳步一頓,回頭看我:“爺爺累了,要休息?!?/p>
“就說幾句?!?/p>
他皺了皺眉,看看手表:“那快點,還要去別桌?!?/p>
我走到爺爺身邊,蹲下身。他身上的唐裝很新,但領(lǐng)口有點歪,扣子也扣錯了一個。我伸手幫他整理,指尖碰到他的皮膚,冰涼。
“爺爺,”我小聲說,“今天開心嗎?”
他緩緩轉(zhuǎn)過頭,渾濁的眼睛看著我,看了很久。然后右手抬起來,很慢地,在空中劃了一下,又劃了一下。
是寫字的手勢。
我心跳漏了一拍。從口袋里掏出手機(jī),假裝看時間,實則按下了錄音鍵。
“您想寫什么?”我把聲音壓得更低。
爺爺?shù)淖齑皆陬澏?,想說什么,但發(fā)不出完整的聲音。他的右手在空中劃拉著,像在虛空中寫字。我仔細(xì)辨認(rèn)——第一個筆畫,橫,豎,橫折……
“錢……”我猜測。
他眼睛亮了一下,點頭。
第二個字。點,橫,豎……
“款?”
他繼續(xù)點頭,手指顫抖得更厲害。第三個字,筆畫很多,他劃得很吃力。我盯著他的手指,在心里默念:撇,捺,橫,豎……
“全……”我猜。
他搖頭,繼續(xù)劃。這次我認(rèn)出來了——是“都”。
錢款都。
“錢款都怎么了?”我湊近些。
爺爺?shù)暮粑贝倨饋恚聪蛑髯婪较?。大伯正在和人碰杯,笑聲爽朗。趙秀芬在另一邊,被一群女人圍著,不知說了什么,引起一陣哄笑。
爺爺收回目光,看著我,眼里有淚光。他繼續(xù)劃——橫,豎鉤,提,撇……
“給……”
豎,橫折,橫,橫……
“誰?”
他的手指停住了,然后緩緩轉(zhuǎn)向,指向主桌,指向沈磊。
錢款都給沈磊。
我握著手機(jī)的手在出汗。錄音還在繼續(xù),紅色的光點一閃一閃。
“爺爺,您親自去簽的字嗎?”我問。
他搖頭,很用力地?fù)u頭。右手抬起來,在空中做了個按壓的動作——按手印。
“他們拿著您的手按的?”
點頭。眼淚終于掉下來,一滴,砸在唐裝上,洇開深色的痕跡。
“沈溪,還沒說完?”沈磊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我關(guān)掉錄音,站起來:“說完了?!?/p>
沈磊看看我,又看看爺爺,眼神里有警惕:“跟爺爺聊什么呢?”
“問他身體怎么樣。”我說,“他說冷?!?/p>
沈磊彎腰給爺爺掖了掖毯子:“酒店暖氣這么足,還冷?爸就是身子虛?!彼逼鹕?,拍拍我的肩,“回去吧,多吃點菜?!?/p>
我回到座位。母親看著我,眼神詢問。我搖搖頭,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已經(jīng)涼了,苦得很。
宴席進(jìn)行到尾聲,開始上果盤。西瓜切成心形,橙子擺成花狀,葡萄一顆顆晶瑩剔透。趙秀芬又過來了,這次手里拿著個紅包。
“秋蕓,”她把紅包塞給母親,“這是給你們的。今天沈磊訂婚,你們做長輩的,該給紅包?!?/p>
母親沒接:“該我們給小輩紅包才對?!?/p>
“拿著拿著,”趙秀芬硬塞,“你們也不容易。沈溪還沒工作吧?這錢拿著,買幾件像樣的衣服。”
紅包很厚。母親捏在手里,像捏了塊炭。
趙秀芬走了。母親打開紅包,一沓粉紅色的鈔票,嶄新,連號。她數(shù)了數(shù),五千。
“媽,”我看著那沓錢,“留著吧?!?/p>
母親把紅包放進(jìn)包里,拉鏈拉得很慢,像在進(jìn)行某種儀式。
賓客開始散場。大伯和趙秀芬在門口送客,笑容滿面,一遍遍說著“謝謝光臨”。沈磊和林倩也站在那兒,像一對展示用的模特。
我們等到最后。爺爺已經(jīng)靠在輪椅上睡著了,頭歪向一邊,嘴角有口水流下來。趙秀芬送完客人回來,看見這一幕,皺起眉,抽出紙巾胡亂擦了擦。
“秋蕓,你們先回吧,”她說,“爸這邊我們照顧。”
母親點點頭,去推爺爺?shù)妮喴危骸拔宜桶稚宪??!?/p>
“不用不用,有服務(wù)員。”趙秀芬招手叫來一個穿制服的小伙子,“幫忙推到停車場。”
小伙子推著輪椅走了。爺爺在顛簸中醒來,茫然地睜著眼,看著四周。經(jīng)過我身邊時,他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秒,很短,但很深。
像某種無聲的托付。
走出酒店,寒風(fēng)立刻裹上來。母親把外套裹緊,低著頭快步走。我跟在她身后,回頭看——酒店的金色招牌在夜色里亮得刺眼,像一只巨大的眼睛。
“媽,”我說,“我想再去看看爺爺?!?/p>
母親停住腳步,回頭看我。街燈把她的臉照得半明半暗。“過幾天吧,”她說,“今天太晚了。”
“就現(xiàn)在?!蔽艺f,“我有東西落在大伯家了。”
母親盯著我看了很久,像是要在我臉上找出什么。最后她點頭:“去吧。我回家等你?!?/p>
我看著她坐上公交車,消失在街角。然后轉(zhuǎn)身,朝另一個方向走。
大伯家離酒店不遠(yuǎn),步行二十分鐘。我走得很慢,腦子里回放著剛才的錄音。爺爺顫抖的手指,那些無聲的筆畫,還有眼淚。
還有趙秀芬那個紅包,五千塊,像打發(fā)叫花子。
小區(qū)門口,保安認(rèn)得我,直接放行。我坐電梯上十八樓,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按門鈴。
開門的是沈磊,他喝了酒,臉紅紅的,領(lǐng)帶松了?!吧蛳??你怎么又來了?”
“我手機(jī)充電器可能落在這兒了。”我說,“能進(jìn)去找找嗎?”
他皺眉,但還是讓開了門:“快點,我們要休息了?!?/p>
屋里還殘留著宴席的喜慶氣息,茶幾上堆滿了禮品盒和紅包。趙秀芬在廚房收拾,水聲嘩嘩的。大伯坐在沙發(fā)上,正在拆紅包,把鈔票一張張數(shù)好,摞成一沓。
“爺爺睡了嗎?”我問。
“睡了,”沈磊不耐煩,“你充電器長什么樣?”
“白色的?!蔽疫呎f邊往爺爺房間走。
爺爺?shù)姆块g在次臥,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凈。輪椅放在墻角,床上鋪著新被子。爺爺已經(jīng)換了睡衣,閉著眼,呼吸平緩。
我假裝在床頭柜找充電器,眼睛快速掃視房間。床頭柜上擺著藥瓶,水杯,還有一本老相冊。衣柜門關(guān)著,書桌抽屜也關(guān)著。
“找到?jīng)]?”沈磊靠在門框上。
“沒有,可能掉在客廳了?!蔽易叱鋈ィ?jīng)過客廳時,目光落在角落那個舊行李箱上。
還是三年前那個,深藍(lán)色,輪子壞了一個。但它被擦得很干凈,放在不起眼的角落,像個被遺忘的故人。
“大伯,”我說,“爺爺?shù)南渥舆€在這兒啊?!?/p>
大伯抬起頭,手里還捏著一沓鈔票:“啊,那個啊,一直沒空收拾?!?/p>
“我?guī)蜖敔斦硪幌掳?,”我說,“里面有些舊衣服,該洗洗曬曬了?!?/p>
“不用,”趙秀芬從廚房出來,擦著手,“改天我收拾?!?/p>
“就現(xiàn)在吧,”我堅持,“反正我閑著?!?/p>
趙秀芬和大伯交換了一個眼神。沈磊打了個哈欠:“讓她整唄,省得你動手?!?/p>
我趁他們還沒改口,快步走過去,提起箱子。不重,里面應(yīng)該沒多少東西。我把它拿到爺爺房間,關(guān)上門。
反鎖。
心跳得很快。我靠在門上平復(fù)呼吸,然后蹲下身,打開箱子。
一股樟腦丸和舊布料的味道撲面而來。最上面是幾件爺爺?shù)呐f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是母親的手藝。我一件件拿出來,下面是一些雜物:老花鏡、用了多年的保溫杯、幾本發(fā)黃的武俠小說。
再往下,壓箱底的,是一個鐵皮餅干盒。
我認(rèn)識這個盒子。小時候,爺爺用它裝零食,總是鎖在柜子里,鑰匙掛在他褲腰上。我和沈磊偷過幾次,被他發(fā)現(xiàn),挨了頓罵。后來柜子換了鎖,我們就再也沒得手過。
盒子沒鎖。我打開它。
里面沒有零食,只有一沓紙。
最上面是幾張老照片,黑白的那種。爺爺奶奶的結(jié)婚照,年輕得認(rèn)不出來。下面是一本存折,還是那個紅色封面的老式存折,但打開后,我愣住了。
不是之前那個只剩三百多元的存折。
這是一個新賬戶,開戶行是城商行,開戶時間是今年九月——拆遷補(bǔ)償公示后的第二個月。第一筆入賬記錄:五十萬元。第二筆入賬記錄:一百五十萬元。
合計兩百萬。
存折下面,是幾張銀行回單,取款憑證。最近的一張是十天前,取現(xiàn)二十萬,簽名處是“沈建國”三個字,但按著爺爺?shù)氖钟 ?/p>
手指印很清晰,紅色的,像血。
我的手在抖。繼續(xù)往下翻,是一份評估報告的復(fù)印件,爺爺老房子的,上面有評估公司的公章。再下面,是一份委托書復(fù)印件,日期是今年十月,內(nèi)容寫著:本人沈廣源,因年事已高、行動不便,特委托長子沈建國全權(quán)辦理拆遷補(bǔ)償相關(guān)事宜,并代為領(lǐng)取、保管補(bǔ)償款項。
委托人簽字處,是爺爺歪歪扭扭的名字,還有一個鮮紅的手印。
但最下面,還有一張紙。
是一份遺囑的草稿,寫在那種小學(xué)生作業(yè)本的紙上,字跡歪斜,但能看出是爺爺?shù)墓P跡:
“我沈廣源,頭腦清醒,立此遺囑。老房拆遷款兩百萬,全部留給孫女沈溪,供其讀書、成家。長子沈建國已得我畢生積蓄,次子沈建軍(已故)之妻秋蕓、孫女沈溪照料我三年,此款作為補(bǔ)償??湛跓o憑,立字為證?!?/p>
日期是三個月前。
下面有簽名,有手印。但手印很淡,像是印泥不夠。
而在這份遺囑下面,還有一行小字,用另一種筆跡添加的:
“此遺囑無效。父親神志不清時所寫。沈建國,11月5日。”
我坐在地上,背靠著床沿,紙在手里嘩嘩地響。窗外的路燈透進(jìn)來,把房間照成一種曖昧的灰藍(lán)色。爺爺在床上睡著,發(fā)出均勻的呼吸聲。
那些數(shù)字在眼前跳動:五十萬,一百五十萬,二十萬。那些簽名和手?。荷蚪▏驈V源。那份遺囑:全部留給孫女沈溪。那行小字:此遺囑無效。
餅干盒冰涼,鐵皮的邊緣硌著手心。
我把所有東西原樣放回,蓋上蓋子,把舊衣服一件件疊好鋪在上面。然后合上行李箱,拉好拉鏈。
開門出去時,客廳里只剩下大伯一個人。他還在數(shù)錢,茶幾上已經(jīng)摞了好幾沓。
“找到了嗎?”他頭也不抬。
“找到了,”我揚了揚手里的充電器——其實是從自己包里拿的,“在沙發(fā)縫里?!?/p>
“嗯?!彼麘?yīng)了一聲,繼續(xù)數(shù)錢。鈔票翻動的聲音,嘩啦,嘩啦,在安靜的客廳里格外刺耳。
我走到門口,換鞋。鞋柜上擺著一張全家福,嶄新的相框,照片是最近拍的:大伯一家三口,加上爺爺。爺爺坐在正中間,穿著今天那身唐裝,表情僵硬。沈磊和林倩站在兩側(cè),趙秀芬和大伯站在后面。所有人都笑著,只有爺爺沒有。
“大伯,”我直起身,“爺爺?shù)南渥?,我拿回去吧。?/p>
他數(shù)錢的手停了。“拿回去干嘛?”
“里面有些舊東西,我媽想看看?!蔽艺f,聲音盡量平靜,“反正放在這兒也占地方?!?/p>
他抬起頭,打量我。眼神里有審視,有懷疑,但更多的是不耐煩?!半S便你?!?/p>
“那我明天來拿。”
“隨你便?!彼值拖骂^去數(shù)錢。
我拉開門,走出去。電梯下行時,我看著鏡面里自己的臉:蒼白,眼睛很亮,嘴角抿得緊緊的。
到家時已經(jīng)十一點。母親還沒睡,坐在客廳等我,手里織著毛衣。
“找到了?”她問。
“嗯?!蔽野殉潆娖鞣旁谧郎?,在她對面坐下,“媽,爺爺以前是不是有個鐵皮餅干盒?”
母親的手停了。織針懸在半空,線團(tuán)滾到地上。
“你……看見了?”她的聲音很輕。
“看見了?!蔽艺f,“里面有一份遺囑?!?/p>
屋子里安靜得可怕。只有墻上的鐘在走,滴答,滴答,像心跳。
母親彎腰撿起線團(tuán),慢慢纏好。動作很慢,慢得像電影里的慢鏡頭。
“三個月前,你爺爺能坐起來寫字的時候,寫的。”她終于開口,聲音像從很遠(yuǎn)的地方飄來,“他讓我去找張紙,我給了他作業(yè)本。他寫了很久,寫廢了好幾張?!?/p>
“為什么沒拿出來?”
“拿出來有什么用?”母親抬起頭,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在閃,“你大伯會說那是胡話,會說爺爺神志不清。而且……”她頓了頓,“你爺爺按手印時,印泥沒了,按得不清楚。你大伯后來看到了,就在下面加了那行字?!?/p>
“所以那份委托書,也是他們逼爺爺按的手?。俊?/p>
母親沒說話,算是默認(rèn)。
我站起來,在屋里走來走去。血液在身體里沖撞,太陽穴突突地跳?!皟砂偃f,媽,兩百萬。爺爺要全部留給我,供我讀書成家。這是他親筆寫的!”
“小溪,”母親的聲音突然變得嚴(yán)厲,“把這件事忘了?!?/p>
“為什么?!”
“因為爭不過?!彼舱酒饋?,織針和線團(tuán)掉在地上,“你大伯已經(jīng)取走了二十萬,剩下的錢在他手里。他有委托書,有爺爺?shù)氖钟?,還有那行‘此遺囑無效’。你拿什么跟他爭?”
“我有爺爺?shù)匿浺?!他親口告訴我,錢款都給沈磊了,手印是他們按著他按的!”
母親愣住了?!颁浺??”
“今天在酒店,爺爺用手勢告訴我了?!蔽夷贸鍪謾C(jī),“我都錄下來了?!?/p>
母親看著我,看了很久。然后慢慢蹲下身,撿起織針和線團(tuán)?!笆蘸?,”她說,“收好,別讓任何人知道?!?/p>
“我要去找律師。”
“小溪!”母親抓住我的手腕,抓得很緊,“聽媽一句勸,算了。那錢我們不要了,你好好找工作,好好過日子。你大伯家……我們?nèi)遣黄?。?/p>
“憑什么?”我的聲音在發(fā)抖,“憑他們有錢?憑他們不要臉?媽,三年,你照顧爺爺三年!他中風(fēng)后大小便失禁,是你一遍遍擦洗!他晚上咳得睡不著,是你整夜守著!你辭了工作,熬白了頭發(fā),現(xiàn)在他們用五千塊打發(fā)你!”
母親松開手,轉(zhuǎn)過身去。她的肩膀在抖,但沒出聲。
我看著她瘦削的背影,心里那股火燒得更旺?!皨?,我不是要錢。我要個公道?!?/p>
“這世上哪有什么公道?!蹦赣H說,聲音輕得像嘆息,“你爸走的時候,我就知道了?!?/p>
她走回房間,關(guān)上門。輕輕的咔噠一聲,像某種宣判。
我站在客廳里,手里攥著手機(jī)。錄音文件還在里面,爺爺無聲的筆畫,那些顫抖的線條,還有眼淚。
還有餅干盒里那些紙:存折,回單,委托書,遺囑。
鐵證如山。
我走到窗邊,看著外面的夜色。城市睡了,只有零星的燈火。遠(yuǎn)處,“錦繡花園”的樓盤亮著燈,像一座金色的城堡。沈磊的婚房就在那里,用爺爺?shù)腻X買的,一百二十平,全款。
手機(jī)震了一下。是沈磊發(fā)來的消息:“下周末家里聚餐,慶祝我訂婚。記得來啊,穿好看點?!?/p>
后面跟著一個笑臉表情。
我看著那條消息,看了很久。然后打字回復(fù):“好,我一定來?!?/p>
發(fā)送。
窗玻璃上映出我的臉,模糊的,變形的。但眼睛很亮,亮得像淬了火的刀。
母親房間的燈滅了。整個屋子陷入黑暗。
我坐在沙發(fā)上,打開手機(jī),把錄音文件備份到云端。然后把餅干盒里的那些紙,用手機(jī)一張張拍下來,存好。
鐵皮餅干盒冰涼的溫度,似乎還留在指尖。
爺爺在遺囑上寫:全部留給孫女沈溪,供其讀書、成家。
而沈建國在旁邊寫:此遺囑無效。
兩個字,輕飄飄的,抹掉了所有。
我關(guān)掉手機(jī),在黑暗里坐著。腦子里閃過很多畫面:爺爺枯瘦的手指在空中劃寫;趙秀芬把紅包塞給母親時那種施舍的表情;大伯?dāng)?shù)錢時專注的臉;沈磊在訂婚宴上得意的笑。
還有母親,在廚房熬藥,在燈下縫補(bǔ),在深夜里獨自坐著。
三年。一千多個日夜。
兩百萬。二十萬取現(xiàn),一百八十萬還在賬戶里。
五千塊紅包。像打發(fā)乞丐。
我站起來,走到爺爺?shù)姆块g。藤椅空著,毯子疊著。墻角那個舊行李箱沉默地立著,像在等待什么。
我蹲下身,打開箱子。里面空蕩蕩的,只有陳舊的氣味。
但我現(xiàn)在知道了,有些東西看似空了,其實裝滿了。
裝滿了不甘,裝滿了委屈,裝滿了三年時光的重量。
還有一份被宣判無效的遺囑,一個老人顫抖的托付。
我合上箱子,手指拂過表面粗糙的布料。輪子壞了一個,側(cè)邊有道裂口,用膠帶纏著——是母親的手藝,纏得很仔細(xì),但裂口還在,永遠(yuǎn)都在。
就像有些傷,纏再多膠帶,也補(bǔ)不好。
只能揭開,讓膿血流出來,讓新肉長出來。
哪怕過程疼得撕心裂肺。
窗外傳來貓頭鷹的叫聲,咕咕,咕咕,像在催促什么。
我回到自己房間,打開電腦,搜索“遺產(chǎn)糾紛律師”。屏幕上跳出很多名字,很多事務(wù)所,很多成功案例。
我一條一條看,記下電話號碼,記下地址。
然后打開文檔,開始寫。寫時間線,寫證據(jù)清單,寫爺爺?shù)纳眢w狀況,寫這三年的點點滴滴。
寫到母親徹夜不眠地照顧爺爺時,我停住了。光標(biāo)在屏幕上閃爍,像心跳。
最后我寫下那句話,爺爺在遺囑上寫的那句話:
“全部留給孫女沈溪,供其讀書、成家?!?/p>
字很大,加粗,黑色,像烙印。
保存文檔,加密。
做完這一切,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淡青色的光從窗簾縫隙透進(jìn)來,照在書桌上,照在手機(jī)上,照在我熬了一夜的臉上。
我洗了把臉,看著鏡子里的人:眼下烏青,嘴唇干裂,但眼睛亮得驚人。
母親房間傳來響動,她起床了。廚房里響起燒水的聲音,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和過去一千多個清晨一樣。
我走出去。母親在熬粥,背對著我。
“媽,”我說,“下周末大伯家聚餐,我去?!?/p>
她沒回頭,只是嗯了一聲。
“我要把爺爺?shù)南渥幽没貋?。”我又說。
這次她轉(zhuǎn)過身來,手里還拿著勺子。“小溪……”
“媽,”我打斷她,聲音很平靜,“爺爺?shù)臇|西,該留在我們家?!?/p>
母親看著我,看了很久。粥在鍋里咕嘟咕嘟冒泡,水汽蒸騰上來,模糊了她的臉。
“你想好了?”她問。
“想好了。”
她點點頭,轉(zhuǎn)回去繼續(xù)攪粥?!澳悄闳グ?。箱子……是該拿回來?!?/p>
粥的香氣飄出來,大米特有的、溫暖的香氣。晨光越來越亮,透過窗戶灑進(jìn)來,把廚房照成一片暖黃色。
新的一天開始了。
而我清楚地知道,有些事,必須在這一天,開始。
下周末,我提著母親做的醬菜準(zhǔn)時敲響大伯家的門。趙秀芬開的門,看見我手里的保溫袋,嘴角撇了撇:“又帶這些?爸現(xiàn)在吃慣營養(yǎng)師配的餐,這些吃不了了。”
我沒說話,徑直走進(jìn)客廳。爺爺坐在輪椅上,正在陽臺曬太陽。沈磊和新婚妻子林倩坐在沙發(fā)上刷手機(jī),茶幾上擺滿了喜糖和沒拆封的禮物。大伯從書房出來,看見我,眉頭微皺:“來了?坐吧。”
我把醬菜放進(jìn)廚房,然后走到爺爺身邊蹲下:“爺爺,我來看您了。”
爺爺緩緩轉(zhuǎn)過頭,看見是我,眼睛亮了一下。他伸出右手,抓住我的手腕,抓得很緊。嘴唇在顫抖,想說什么,但發(fā)不出聲音。
“爸,該吃藥了?!壁w秀芬端著水杯過來,掰開爺爺?shù)氖?,把藥片塞進(jìn)他嘴里。動作粗魯,爺爺嗆了一下,咳嗽起來。
我握緊口袋里的手機(jī)——錄音已經(jīng)開了三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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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飯很豐盛,趙秀芬不斷給沈磊和林倩夾菜,完全忽略了爺爺。我起身給爺爺盛了碗湯,吹涼了,一勺勺喂他喝。
“小溪真是孝順,”大伯突然開口,語氣意味深長,“比你堂哥強(qiáng)多了。沈磊,學(xué)著點。”
沈磊嗤笑一聲:“孝順有什么用?爸的錢又不會給她。”
桌上氣氛一僵。林倩在桌下踢了沈磊一腳。
“我的意思是,”沈磊改口,“爺爺有我們照顧就夠了,沈溪也該顧顧自己的事。工作找著了嗎?要不要我?guī)湍憬榻B?”
“不用了,”我說,繼續(xù)喂?fàn)敔敽葴?,“工作已?jīng)定了?!?/p>
“哦?哪家公司?”趙秀芬問。
“律師事務(wù)所?!蔽曳畔聹?,看著桌上所有人,“專打遺產(chǎn)糾紛和侵權(quán)案件的律所。我下周一入職?!?/p>
死一般的寂靜。
大伯手里的筷子掉了,啪嗒一聲砸在盤子上。趙秀芬的笑容僵在臉上。沈磊瞪大了眼睛,林倩不明所以地看著我們。
我緩緩站起來,從包里拿出一個文件袋,放在桌上。
“這里有爺爺老房子的拆遷補(bǔ)償明細(xì),共兩百萬。有銀行流水,顯示款項已全部打入爺爺賬戶,但隨后被分兩次轉(zhuǎn)入另一個賬戶。有取款憑證,顯示最近一筆二十萬被取現(xiàn),簽名是沈建國,但手印是爺爺?shù)??!?/p>
我一字一句地說,聲音清晰而平靜:
“還有一份爺爺親筆所寫、簽名并按手印的遺囑,聲明兩百萬拆遷款全部留給孫女沈溪。以及——”
我盯著大伯瞬間慘白的臉:
“一份由沈建國先生添加的備注,稱此遺囑為‘父親神志不清時所寫,無效’?!?/p>
趙秀芬猛地站起來,椅子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音:“沈溪!你胡說什么!”
“我有沒有胡說,看看這些文件就知道?!蔽覐奈募锍槌鲞z囑復(fù)印件,推到桌子中央,“爺爺?shù)墓P跡,可以找專業(yè)機(jī)構(gòu)鑒定。至于手印是否自愿——”
我按下手機(jī)的播放鍵。
爺爺顫抖的、含混的聲音從揚聲器里傳出來,雖然模糊,但能聽清幾個關(guān)鍵詞:“錢……都給……沈磊……他們……按我手……”
錄音只有短短十秒,但足夠了。
大伯的臉色從白轉(zhuǎn)青,又從青轉(zhuǎn)黑。他死死盯著我,眼睛里幾乎要噴出火來:“你……你什么時候錄的?!”
“這不重要?!蔽谊P(guān)掉錄音,收起手機(jī),“重要的是,我已經(jīng)咨詢過律師。在老人神志清醒且有書面遺囑的情況下,以欺詐、脅迫手段迫使老人變更財產(chǎn)分配意愿,涉嫌侵權(quán)甚至詐騙。而偽造、篡改遺囑,根據(jù)刑法第——”
“沈溪!”趙秀芬尖叫著打斷我,“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誰說話!這是你大伯!是你長輩!”
“長輩?”我笑了,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三年了,你們把爺爺推給我們照顧的時候,想過自己是長輩嗎?兩百萬拆遷款一分不給的時候,想過自己是長輩嗎?用五千塊紅包打發(fā)我們的時候,想過自己是長輩嗎?”
我轉(zhuǎn)向爺爺,他正看著我,渾濁的眼睛里蓄滿了淚水。我蹲下身,握住他顫抖的手:
“爺爺,您的錢,我一分都不會要。但屬于您的東西,誰也別想搶走?!?/p>
我抬起頭,看向面色鐵青的大伯,一字一頓:
“包括您做人的良心,和這三年欠下的贍養(yǎng)債?!?/p>
沈磊拍桌而起:“沈溪!你瘋了是不是!信不信我——”
“信不信你怎樣?”我站起來,和他對視,“打我?還是像逼爺爺按手印一樣,逼我也簽個字?”
林倩趕緊拉住沈磊,小聲勸著什么。趙秀芬指著我的鼻子,手指在發(fā)抖:“你……你這個白眼狼!我們沈家白養(yǎng)你了!”
“養(yǎng)我的是我媽,”我平靜地說,“供我讀書的也是我媽。你們沈家——”
我從文件袋里抽出最后一張紙,拍在桌上:
“這是律師函。下周一,要么把爺爺?shù)牟疬w款原數(shù)返還到他本人賬戶,并補(bǔ)足這三年應(yīng)有的贍養(yǎng)費和護(hù)理費。要么,我們法庭見?!?/p>
說完,我轉(zhuǎn)身走向墻角,提起那個深藍(lán)色的舊行李箱。輪子壞了,拖在地上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
走到門口時,我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
爺爺在流淚,無聲地。大伯癱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趙秀芬還在罵,但聲音已經(jīng)啞了。沈磊氣得渾身發(fā)抖,林倩拼命拉著他。
“對了,”我補(bǔ)充道,聲音不大,但足夠所有人聽清,“既然你們這么孝順——”
我拉開門,將行李箱拖過門檻,然后轉(zhuǎn)過身,看著這一屋子臉色各異的人,說出了那句在心里憋了三年的話:
“爺爺?shù)男欣钗沂帐昂昧恕<热荒愦髢鹤舆@么孝順,那你回他家吧。這三年,我媽照顧夠了。”
門在身后關(guān)上,隔絕了所有的咒罵、哭喊和混亂。
我拖著行李箱走進(jìn)電梯,鏡面里映出自己通紅卻異常平靜的臉。手機(jī)在口袋里震動,是大伯打來的。我按掉,關(guān)機(jī)。
電梯下行,數(shù)字一個個跳動:18,17,16……
像倒計時結(jié)束,又像新的開始。
而我知道,真正的戰(zhàn)爭——
這才剛剛打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