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了，有些話也該說清楚了。

比如，“電影”。

2025年我說過很多次類似的話，那就是今年的很多影片很難稱得上是“電影”，你在電影院看，或者自家電視上看，完全沒有區(qū)別。

這不該是電影的未來。

那么，什么樣的電影，可以稱之為電影？

這話說起來容易，解釋卻很難。

畢竟“電影感”這事沒有一個標準答案，每個人理解起來都不盡相同，就像前時間的文章里，有人評論說的那樣，很多時候我們只能感受，無法言傳。

于是今天，我挑選了2025年國內(nèi)院線的十大“電影時刻”，試圖解釋清楚這件事。

《花樣年華》等重映片不在討論范疇

提前說明——

這并非是“十佳電影”的評選，入選的十部電影里有一些劇情其實很糟糕，有一些我自己也極不喜歡。

但通過這些鏡頭，我們或許能更清晰地理解“電影該是什么樣的”。

話不多說，從第10名開始。

10

你行你上-技巧

如果你不是姜文的粉絲，你大概很難會喜歡這部《你行！你上！》。

這大概是他最差的作品。

但回顧2025，我又不得不承認，在影像創(chuàng)造力這方面，姜文還是超出國內(nèi)很多導演一大截的，所以你可以稱之為“失敗”，但它并不“爛”，這兩者有著明顯的差別。

比如下面這個鏡頭的安排，你很難在其他導演身上看到——

說是郎朗拿了獎，朗國任興沖沖地拿去和老師炫耀，卻被老師退了學。

于是兩人頂著風雨，傷心而歸。

這是個很普通的情節(jié)。

換做其他導演，大概率是幾個正反打，然后交代兩人遇到暴雨，心情跌落到了極點。

煽情一點的，或許還會讓主角大喊“為什么”。

但姜文怎么做？

在女老師說出“這個孩子的手不適合彈琴”后，影片并沒有交代對面二人的反應，而是給了朗國任和郎朗在風雨里騎行的遠景畫面（與之前求學畫面做了對比），郎朗在無聲地大哭。

此時，你只能聽見鈴鐺和雷電的環(huán)境音。

無力感到了極點。

而更夸張的是，姜文在這個畫面上還疊印了女老師憤怒的眼神。

隨著電閃雷鳴的頻率，眼睛逐步放大。

好像是要吞噬兩人似的。

沒錯，這其實是很“革命年代”的電影技巧，但放在這里，非但出奇地合適，更不落窠臼，不像很多影片，需要解釋大量的前因后果。

光是一個鏡頭，就足夠意味深長了。

《你行！你上！》里類似的鏡頭還很多。

比如澡堂里的手電筒燈光。

或者離開小區(qū)時的演奏。

這樣的“意味深長”往往需要我們調(diào)動更多的記憶與經(jīng)驗，加之姜文并不會給予一個明確的抓手，使得很多場景呈現(xiàn)出一種難以解釋的多義性。

這是姜文的故意為之。

也是爭議焦點。

當然，我也不是說這樣拍下來就會是好電影（實際上也不是）。

但毫無疑問。

這種鏡頭語言的表現(xiàn)力，在國產(chǎn)片里很稀缺了。

09

阿凡達-視覺

2025年有什么電影，是我建議你只在電影院里觀看的？

只能是《阿凡達3》。

理由也不必贅述，前些天的推送里已經(jīng)說的很清楚了，這里有著大量的視覺奇觀，這意味著你觀影的影廳，與觀影感受完全成正比。

特別值得一說的是一個鏡頭——

風行商人出現(xiàn)。

當我在銀幕上看到這“海陸結(jié)合”，并在空中飛行的“裝置”時，大腦瞬間就興奮了起來。

它讓我想到了宮崎駿的世界。

是對“想象力”的直觀感受。

是的，電影一開始便有視覺奇觀的功能，我們常說“造夢”，這個夢有可能存在于一個浪漫的故事里，也有可能存在于奇異的世界中。

這也是許多年來，電影工業(yè)技術(shù)在不斷發(fā)展，甚至于超過敘事方法進步的直接推動力。

視覺奇觀的展現(xiàn)瞬間，往往會給觀眾以強烈的生理體驗。

而這，也是大片之所以應該存在的原因。

08

F1-剪輯

怎么拍賽車？

常規(guī)來說，或者是低機位固定鏡頭，拍攝賽車呼嘯而過。

或者主觀視角，進出彎道。

這對于一部主打賽車的電影來說，其實算是“基操”。

但《F1》讓我印象深刻的卻不是這些。

而是“換胎”。

前情提要，主角所在的車隊換胎一直是個大問題，動輒就是7-9秒鐘，比其他車隊多了一倍的時間，于是他們定了個新的目標，3秒鐘之內(nèi)換胎完成。

結(jié)果呢？

只見所有人嚴陣以待，仿佛靜止一般，等待賽車進站。

而一旦進站，速度驟變。

千斤頂。

卸胎。

裝胎。

完工。

不到3秒的時間，切換了整整15個幾乎占滿銀幕的鏡頭，呈現(xiàn)了巨大的緊張與壓迫感。

而當換胎完畢，導演所做的不是跟隨賽車。

而是讓賽車從觀眾面前駛過。

為什么？

因為在那幾秒鐘的強烈壓迫感之后，導演需要給觀眾以喘息的空間。

于是你可以看到，賽車在視覺上是逐漸變小的。

這給人的感覺，就仿佛是一直壓迫在觀眾心口的東西突然遠離，眼前變得開闊了起來。

讓人長出一口氣。

是的，這短短幾秒鐘的鏡頭里，不止有剪輯節(jié)奏的變化。

更有視覺上的改變。

這也算是基本功。

但現(xiàn)在的很多追車戲之所以拍得讓人昏昏欲睡，恰恰在于這些電影基本功的缺失。

也是因此，我最終把這個鏡頭放了進來。

07

捕風追影-動作

第七名的位置，我給了私人偏愛的一個鏡頭——

《捕風追影》里的梁家輝戰(zhàn)神時刻。

這段戲的成功，除了動作設計之外，鏡頭呈現(xiàn)功不可沒。

都知道梁家輝并不能打，年紀又大了。

怎么才能顯出他的“強”？

主創(chuàng)的做法是，制造出猝不及防的狠勁。

仔細看畫面。

一開始，當小嘍嘍舉著個棒球棍走向梁家輝的時候，其實觀眾并不能猜到下一步會發(fā)生什么。

因為鏡頭把梁家輝的手部動作給“藏了”起來。

而當小嘍嘍走近。

一般情況下的處理方式是，給梁家輝以反應鏡頭，然后接上反擊的動作。

但電影省略了這個步驟。

而是直接反手一刀。

直戳動脈。

甚至于你看這個鏡頭，攝影機是一直往前推進的，從一個全身鏡頭，推到刺中喉嚨的特寫，5秒鐘之內(nèi)畫面逐步被填滿，呈現(xiàn)出了一種很強的視覺刺激。

而之后，更是以跟拍鏡頭增強梁家輝的壓迫感。

當然，在后續(xù)的場景里，動作設計上大分。

不過我始終覺得，如果沒有開頭這一段極具威懾力的鏡頭表達，梁家輝的戰(zhàn)神形象會弱很多。

而這，才是動作電影該做的。

06

長安的荔枝-情感

很多人不喜歡《長安的荔枝》，但我卻覺得，作為商業(yè)片來說，它已經(jīng)不錯了。

尤其是大鵬的電影技巧，更顯純熟。

這不是尬吹。

就看一個場景，你就能意識到大鵬對于電影情感的理解還是很到位的。

那就是荔枝進城。

距離貴妃誕辰盛典只剩零個時辰，李善徳的妻女和好友在城里眼巴巴地等著荔枝運進來，但城外悄無聲息，似乎一切都沒有希望了。

近景是刀，預示著不詳。

杜子美于是和右相說，“你就說這娘倆跑了?！?/p>

對方不答。

只有妻子，說了這個場景里的唯一一句話——

“他能趕到?！?/p>

鏡頭給到遠景，長安城外，仍舊空空蕩蕩。

很顯然，大鵬想拍出一段濃烈的情感。

于是一開始便讓情緒跌到谷底。

直至——

鼓聲響起，城門打開，李善德一人一馬飛奔而來。

妻子與好友熱淚盈眶。

可僅僅這樣嗎？

不止。

大鵬為了把情感推到靜止，一方面用喘息聲強調(diào)了李善德的“瀕死”狀態(tài)，另一方面，則突然給觀眾呈現(xiàn)了另一段信息——

背包里的木棉花散開，一路飄散。

而這，是他為妻子準備的。

這段信息展現(xiàn)得極為準確，它沒有用閃回的形式交代木棉花的前因后果，而只是強調(diào)了李善徳奔跑的狀態(tài)，反而會引發(fā)觀眾主動的追溯。

所以不管是眼神還是動作，以及整個剪輯邏輯都是很有章法的。

情感不必被完全解釋。

卻能準確傳達。

05

南京照相館-時間

任何看過《南京照相館》的觀眾想必都不會忘掉這么一個鏡頭——

佐藤發(fā)現(xiàn)自己拍攝的日軍暴行照片被掉包了。

換成了照相館普通人的照片。

此時，導演申奧采取了一種并不常見，但異常有效的呈現(xiàn)方式。

聲音，回溯的是拍照時的興高采烈。

畫面，呈現(xiàn)的是他們悲慘的命運。

比如，畫外音在說，“微笑，男士的手可以搭在女士的肩膀上”。

畫面里的內(nèi)容，卻是日軍在捕殺，以及強暴女性。

比如，畫外音說，“英姿颯爽，保家衛(wèi)國”。

而畫面里，則是國軍被包圍，自殺殉國。

再配以回溯的畫外音。

講述吉祥照相館。

戰(zhàn)前-戰(zhàn)時-戰(zhàn)后，三層時空（如果加上佐藤的話就是四層）在這一刻，就這么被凝聚了起來。

觀眾沉浸的并非只是故事的劇情。

更是感受到了超越劇情的唏噓。

類似這樣的設計，其實在《南京照相館》里還有很多。

就像是那一張張風景背景畫。

或者結(jié)尾的照片。

這里所呈現(xiàn)出來的都是歷史與現(xiàn)實的交疊，是讓人們在看歷史上的故事時，回想到現(xiàn)實的當下，就像那八個字，“銘記歷史，吾輩自強”。

對于我來說，稱這些場景為“電影時刻”，一點也不為過。

04

日掛中天—行為

我們常說，電影是被“看見”的，而非用臺詞“說出”的，這個界限往往會是區(qū)分一部影片是“電影”，還是“兩個小時電視劇”的標準。

于我而言，《日掛中天》雖然在劇本層面問題很大。

但它就是一部“電影”。

舉個例子。

電影結(jié)尾處，辛芷蕾在車站送別張頌文，在給張頌文買東西時，生理不適，流了產(chǎn)，等到她再找到張頌文時，聊了兩句就拿刀捅向了他，張頌文一臉震驚。

這段有意思的是，人物的心理活動與轉(zhuǎn)變，都是在“非對白”中完成的。

那些行為和動作往往都不似表面呈現(xiàn)的那么簡單。

影片其實有交代（同樣不是通過對白，而是通過一場電梯戲），這兩人都是被困住的人。

辛芷蕾是贖罪而不得。

張頌文是絕望不甘心。

一個因為道德上的虧欠而不斷地自我懲罰，一個因為人之將死而向?qū)Ψ剿魅土P的權(quán)力。

于是當張頌文決定離開，看起來對兩人都是一種解脫。

可真的是解脫嗎？

不是。

那種負罪感和絕望感在他們身上依然存在。

于是影片呈現(xiàn)了很多“言不由衷”。

比如辛芷蕾流產(chǎn)后，發(fā)現(xiàn)張頌文不在原地了，她覺得他已經(jīng)離開了，于是急匆匆去到處去找他，甚至于一輛輛車直往上闖。

舍不得他離開？

并不是。

這段鏡頭，表現(xiàn)的其實并不是辛芷蕾想確認他已經(jīng)離開。

等終于找到了張頌文，兩人告別。

一個細節(jié)是，辛芷蕾問張頌文是不是原諒她了，張頌文說“走了”，然后離開。

設身處地去想，辛芷蕾此時一無所有，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而張頌文則心里復雜，他既不想原諒，又不想懲罰，于是逃避了這個問題。

于是最終，辛芷蕾一刀刺了過去。

她要和自己的愧疚一起毀滅。

所以你看。

當張頌文一臉震驚地扯起辛芷蕾的頭發(fā)時，看到的不是憤怒，而是痛苦。

滿臉痛苦的辛芷蕾。

這便是“電影”。

人物的情緒和心理，甚至于電影的主題都不是通過臺詞或者對話來呈現(xiàn)的。

而是通過我們對角色的代入，感受到的。

當下太多國產(chǎn)片喜歡喊口號。

至少我覺得，這是一種極為偷懶，又對“電影”極不尊重的行為。

03

還有明天-敘事

提到“反轉(zhuǎn)”，很多人會覺得應該是緊密的計算，是理科生思維。

但《還有明天》卻告訴我們，不一定。

故事玩了些“敘詭”。

說女主畫好妝離家出走，還給孩子留了錢，之前的一個多小時都在暗示，這是和別的男人私奔了，追求自由與幸福去了。

可畫面一轉(zhuǎn)，她卻在排隊。

這是在做什么？

但當所有女性高舉證件，接過選票，我們才知道，原來她們在行使自己的投票權(quán)。

她們在為自己爭取明天。

這個反轉(zhuǎn)很有意思，因為它是在原有的追求個人自由的基礎上更進一步，開始爭取群體自由。

你不會覺得突兀。

而之后，當女主的老公找到女主，準備發(fā)飆，此時所有人立刻閉上嘴巴，站在女主一邊時，這樣群體力量的象征，也便來得合乎情理。

于我而言，這是2025年院線片，一個無法忽視的鏡頭。

02

狂野時代-鏡頭

還是要給《狂野時代》一席之地，這里選的，是千禧年的那個故事。

一個畢贛風格的長鏡頭。

這部片我曾經(jīng)聊過，就不多贅述了。

這里要特別提及的，其實是再度出現(xiàn)《水澆園丁》那一個片段。

很有巧思。

在此之前易烊千璽飾演的阿波羅破窗而入，畫面從暗紅色轉(zhuǎn)變?yōu)樗{色。

已經(jīng)讓觀眾產(chǎn)生了間離感。

而此時。

窗外“快進”的設計，以及莫名其妙出現(xiàn)的《水澆園丁》又把人拉進電影史。

并呼應開頭。

讓我們產(chǎn)生了幾層時空疊加的復雜情緒。

所以。

對于畢贛來說，這部電影其實并不算優(yōu)秀。

但它是毫無疑問的“電影”。

01

一戰(zhàn)再戰(zhàn)-攝影

說句暴言——

《一戰(zhàn)再戰(zhàn)》是2025年國內(nèi)院線新片里，最“電影”的電影。

它的影像、聲音與節(jié)奏的高度統(tǒng)一。

而且還有創(chuàng)新。

甚至于你放眼整個世界影壇，在今年都是第一檔的存在。

夸張了？

沒有。

就不說小李進入收容基地那一段了——

一方面三線并行（大師指導撤離，鮑勃找充電插頭，大師引領(lǐng)鮑勃）的敘事有條不紊，在略顯輕佻的配樂和手持鏡頭下，又讓這一切呈現(xiàn)出了臨場的荒誕感。

單說追車戲，就可能是今年最佳設計。

單看這個鏡頭。

殺手追逐女主的車，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小黑點。

然后一個上坡，不見了。

或許光看文字描述，你不會覺得有什么特別，但如果你在電影院里，會感受到極強的臨場感。

至少我自己，會有一種駕車人是自己的眩暈感。

代入女主視角同樣如此。

前面是一個上坡。

你聚精會神。

因為你完全不知道接下來出現(xiàn)的會是什么，這讓人有著當年看類似《大白鯊》等電影類似的恐懼，完全是基于人體本能設計的。

而那個連續(xù)追車的鏡頭，攝影機始終聚焦在一個接近中點的地方。

看起來像不像海浪？

導演PTA的創(chuàng)造力可見一斑。

當然。

這部電影的影像優(yōu)點不止于此，這其中包括自然光的安排，包括大量的跟拍設計都做得非常突出，這使得即便不談故事，《一戰(zhàn)再戰(zhàn)》也是今年院線片最有價值的存在。

把它排在第一，毫無壓力。

00

最后多說幾句。

之所以今天要聊這個看起來“矮子里挑將軍”的盤點，其實是因為一件小事。

那是《阿凡達3》上映前。

我在一個電影群里看到人們討論要不要看卡梅隆的這部新作，然后有人說，鑒于第二部的故事很無聊，所以第三部他也不打算去影院了，打算等鏈接，“網(wǎng)盤見”。

這讓我很費解——

因為影院效果才是《阿凡達》系列之所以成功的根本原因。

繼而我想到——

現(xiàn)在越來越多的人不愿去影院，不正是因為電影的拍攝逐漸非電影化，原本影院里應該感受到的“電影魅力”正在消失嗎？

于是，我便仔細回顧今年的院線片，回想那些自己感受到的“電影時刻”。

這里有不少遺漏。

比如《碟中諜》阿湯哥扒飛機。

比如《陽光俱樂部》的結(jié)尾，黃曉明抱著公雞走路。

等等等等。

但總的來說，這樣的“電影時刻”還是太少了，我們最常見的，要么是短視頻長片化，要么是電視劇精簡化，人們往往以為講了一個故事，并把它放到大銀幕，那就是電影了。

但其實，抱著這樣想法的電影人，還是太小看電影了。

所謂故事，從來都只是前提。

而不該是全部。

我承認我有些“老派”，至今還抱著和馬丁西科塞斯一樣的想法，對電影有著一定的執(zhí)念。

可畢竟，我們都有過被電影打動的時刻。

都體驗過電影的魅力。

我們深知——

電影不是“被拍下來的東西”，不是“被理解的情感”。

它是一種感同身受的“經(jīng)歷”。

這種“經(jīng)歷”，不該是被導演編劇們告知的。

而應該是通過鏡頭、剪輯、聲音。

讓我們切身體會的。

最后的最后，希望2026年能有更多可以稱之為“電影”的電影。

而不是放大版的視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