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guān)聯(lián)
“這里面是錢,密碼是你生日?!?/strong>
我把那張卡推過去,五年來的執(zhí)念像一塊石頭落了地。
她看著我,像看一個陌生人,看了很久,久到外面的天光都暗了一寸...
1997年的夏天,空氣里都是爛泥和牛糞混合的腥臊味。
我爹坐在門檻上,吧嗒吧嗒地抽他的旱煙,煙霧把他的臉熏得像一塊老樹皮。
我娘在屋里,我聽不見她哭,但我知道她在哭,因為她的肩膀一聳一聳的,像一臺漏了風的破風箱。
桌子上攤著那張大學錄取通知書,紅得刺眼。下面的數(shù)字更刺眼,四千塊的學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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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哥從外面進來,把手里的磚刀往地上一扔,說:“我不蓋新房了,也不娶媳婦了,讓陳默去上?!?/p>
我爹一煙桿子敲在桌腿上,“渾說!你不娶媳婦,咱家就斷了香火了!”
我攥著那張紙,紙的邊角被我的汗浸得發(fā)軟。我說:“我去?!?/p>
去省城的火車是綠皮的,車廂里塞滿了人,像一罐即將過期的沙丁魚罐頭。
我的鋪蓋卷是用一塊洗得發(fā)白的藍布包著的,放在行李架上,旁邊是一個老板油光锃亮的皮箱。
我身上揣著三百塊錢,是全村人一家五塊、十塊湊出來的。我爹說,娃,到了那邊省著點花,爹再去鎮(zhèn)上扛大包,下個月給你寄。
我嗯了一聲,鼻子發(fā)酸。我知道,他那腰,早就扛不動了。
我做好了打算,這三百塊錢,夠我撐到第一次考試。
拿到獎學金,我就留下。拿不到,我就卷鋪蓋滾蛋,去工地上跟我哥一樣,當個小工。
大學校園比我想象的還要大,還要亮。水泥路兩邊是高大的法國梧桐,女同學的裙子在風里飄,像彩色的蝴蝶。
我找到了宿舍,把打了補丁的被子鋪在床上,對面的兄弟叫孫鵬,他爹媽開著一輛桑塔納送他來的,后備箱里塞滿了零食和新衣服。
他遞給我一罐可樂,冰涼的,罐身上冒著白氣。
我搖了搖頭,說:“不喝,謝謝?!?/p>
孫鵬愣了一下,自己拉開拉環(huán),喝了一大口,說:“兄弟,你太客氣了?!?/p>
我沒法不客氣。一罐可樂三塊錢,夠我吃六個饅頭。
開學第一天,班會。
輔導員讓大家自我介紹。輪到一個叫周子昂的男生,他站起來,晃了晃手里的摩托羅拉傳呼機,說:“我叫周子昂,我爸是開廠的,以后大家有事可以呼我?!?/p>
下面一片哄笑。
然后是林晚。
她站起來的時候,整個教室都靜了。她穿著一條簡單的白色連衣裙,頭發(fā)很長,皮膚在日光燈下白得像瓷器。
“大家好,我叫林晚。”她的聲音很干凈,像山里的泉水。
她是班長。
從那天起,我認識了兩個世界。一個是周子昂和林晚他們光鮮亮麗的世界,另一個是我每天啃著一塊錢兩個的饅頭,就著免費咸菜湯的灰色世界。
我像一只耗子,躲在所有人的視線之外。上課我坐最后一排,下課我第一個沖出教室,不去食堂,因為食堂最便宜的素菜也要五毛錢。
我所有的活動范圍,就是教室、宿舍和圖書館。
林晚作為班長,找過我?guī)状巍?/p>
第一次是收班費,二十塊錢。我低著頭,說:“我下周給你。”
她看了我一眼,點點頭,什么也沒說,就走開了。
第二次是組織秋游,去爬山。她發(fā)通知的時候,特意走到我座位旁邊,小聲說:“陳默,一起去吧,班費里出錢,不用自己掏?!?/p>
我還是搖了搖頭,“我有點事?!?/p>
她沒再勸。
我能感覺到周子昂那些人的目光,像看馬戲團的猴子一樣看著我。有一次,周子昂當著幾個人的面,大聲說:“哎,那個誰,陳默,你這件衣服穿了有一個禮拜了吧?不換換?”
我沒理他,低頭看我的書。
林晚的聲音響起來:“周子昂,你很閑嗎?閑的話去把黑板擦了。”
周子昂碰了個釘子,悻悻地走了。
我沒有抬頭,也沒有說謝謝。自尊心像一堵墻,把我牢牢地關(guān)在里面。
學費催繳的通知貼在了公告欄上,紅色的章,像催命符。最后期限是十月底。
十月二十九號,我口袋里只剩下最后五塊錢。我一整個晚上沒睡著,天亮的時候,我做了決定。
退學。
我走到行政樓的財務處,準備跟老師說我的情況。那是個四十多歲的女老師,戴著一副眼鏡,一臉的不耐煩。
我剛張開嘴,還沒說出話。
她瞥了一眼我的學生證,在電腦上敲了幾下,頭也不抬地說:“交過了,下一個。”
我愣住了,“老師,你是不是搞錯了?我還沒交?!?/p>
她抬起頭,不耐煩地又看了一眼屏幕,“計算機系,陳默,對不對?學費四千,九月二十八號就繳清了,現(xiàn)金。別在這兒耽誤事?!?/p>
我腦子嗡的一聲,像被炸開了一樣。
“誰交的?老師,你能幫我查查是誰交的嗎?”
“我怎么知道是誰交的?”她皺著眉頭,“當時來的是個中年男人,說是你家遠房親戚,交了錢就走了。行了行了,趕緊走。”
我被后面的人推搡著擠出了隊伍。
站在走廊里,秋天的冷風灌進我的脖子。我渾身發(fā)抖,不是因為冷。
遠房親戚?
我們家祖宗十八代都是刨地的農(nóng)民,哪來的有錢親戚?
這筆錢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的心上。
我開始像個偵探一樣觀察身邊所有的人。
這筆錢來得太詭異,不可能是天上掉下來的。那個財務老師說的“中年男人”,是我唯一的線索。
我把所有可能的人都想了一遍,然后一個個劃掉。我們輔導員是個剛畢業(yè)的年輕人。系主任是個禿頂老頭,看起來不像會做這種事的人。
我像一頭被困在籠子里的野獸,找不到出口。
直到有一天中午,我揣著兩個饅頭,準備去教學樓后面的小樹林里解決午飯。路過教職工停車場時,我看到林晚從一輛黑色的奧迪車上下來。
開車的是一個中年男人,穿著一件深色的夾克,手腕上戴著一塊金表,在陽光下很晃眼。
林晚跟他說了幾句話,男人笑著摸了摸她的頭。
我鬼使神差地躲在一棵樹后面。我沒看清那個男人的正臉,但他轉(zhuǎn)身回駕駛室的那個背影,那個側(cè)影,讓我心里咯噔一下。
很像。
和我去財務處那天,從窗口匆匆一瞥看到的那個模糊身影,很像。
一個荒唐的念頭,像藤蔓一樣從我心里瘋長出來。
會是她嗎?
從那天起,我的目光開始不受控制地追隨林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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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發(fā)現(xiàn)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我去食堂打飯,只打免費湯的時候,她總會“恰好”也在。她會打一份紅燒肉,一份青菜,一份米飯,然后坐到離我不遠的桌子。
她吃得很少,那份紅燒肉幾乎不怎么動。吃完后,她會端著餐盤,路過我旁邊的垃圾桶,“不小心”把整份紅燒肉都倒掉。
一次是巧合,兩次、三次呢?
有一次我實在餓得受不了,在她走后,我看著垃圾桶里那幾塊裹著醬汁,油光發(fā)亮的肉,猶豫了很久。最后,我還是把頭轉(zhuǎn)開了。
我可以窮,但不能沒有骨氣。
還有一次,上公共課,我和她分到了一個小組。
討論的時候,她的筆記本攤在桌上。我無意中瞟到一頁,上面寫著幾個標題:“關(guān)于申請國家助學貸款的幾點說明”、“本年度校級獎學金評定標準”。
在這些字的旁邊,用鉛筆寫著我的名字,“陳默”,然后又被重重地劃掉了。
我的心跳在那一瞬間漏了一拍。
我?guī)缀蹩梢钥隙恕?/p>
是她。是林晚。
是這個看起來活在云端的班花,用一種笨拙又小心翼翼的方式,維護著我那點可憐的自尊,偷偷地幫我填平了我和這個世界之間的鴻溝。
我沒有去問她,也沒有去戳穿。我問不出口。
說“謝謝”?太輕了。說“我還你”?我現(xiàn)在拿什么還?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這份恩情死死地壓在心底,把它變成一把錐子,每天刺著我,讓我不能有絲毫的懈怠。
我開始像瘋了一樣學習。
每天早上五點半,我準時出現(xiàn)在教學樓門口,等開門的大爺。晚上十一點半,圖書館關(guān)門,我最后一個走。
我不再滿足于課本上的知識,我開始啃那些全英文的原版專業(yè)書。一個單詞一個單詞地查字典,一頁一頁地看。
我不去想那四千塊錢,也不去想林晚。我腦子里只有代碼,只有算法,只有那些復雜的電路圖。
我拿遍了學校所有的獎學金,從國家級的到企業(yè)贊助的。錢不多,但足夠我不用再吃饅頭咸菜。
我開始做兼職,給外面的公司寫小程序,去電腦城幫人裝機。大三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不用再向家里要一分錢,甚至還能每個月給家里寄回去兩百塊。
我哥用我寄回去的錢,給他自己蓋新房娶媳婦。
大學四年,我和林晚的交集,除了偶爾在課堂上、在路上碰到點個頭,幾乎為零。
她依舊是那個眾星捧月的班花,身邊永遠圍著一群人。周子昂像只蒼蠅一樣圍著她轉(zhuǎn)了四年,給她送花,在宿舍樓下彈吉他,據(jù)說還買了一輛車,專門等她下課。
林晚從沒答應過他。
畢業(yè)答辯那天,我是全系第一個完成的,拿了優(yōu)秀。輔導員找我談話,說系里有一個保研的名額,想推薦我。
我拒絕了。
深圳一家剛成立不久的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給我發(fā)了offer,職位是程序員,月薪八千。
在2001年,這是一個高得嚇人的數(shù)字。
所有人都覺得我瘋了。孫鵬進了電信局,周子昂靠他爸的關(guān)系進了銀行。他們都有了鐵飯碗,安穩(wěn),體面。
而我,要去一個前途未卜的南方小城,進一家不知道明天會不會倒閉的小公司。
畢業(yè)散伙飯,在學校旁邊的一家大排檔。大家都在喝酒,說著豪言壯語,哭著,笑著。
我喝了很多酒,胃里火燒火燎的。
我端著酒杯,第一次主動走到了林晚那一桌。
周子昂也在,他斜著眼看我,眼神里還是那種熟悉的輕蔑。
我沒看他,我只看著林晚。
她也看著我,眼睛在夜色里很亮。
我把杯子里的啤酒一口喝干,說:“林晚,謝謝你?!?/p>
她愣了一下。
我又說:“多保重?!?/p>
她舉起杯子,里面是橙汁,輕輕抿了一口,對我笑了笑,“你也是?!?/p>
我們誰也沒有說破。但我知道,她懂。我也知道,我懂。
我轉(zhuǎn)過身,走出大排檔,沒有回頭。
深圳的夜,比學校的亮多了。
五年。
在深圳這個地方,五年可以發(fā)生很多事。
我從一個底層程序員,干到了項目經(jīng)理,然后是技術(shù)總監(jiān)。我跟著公司拿到了第一筆風險投資,又經(jīng)歷了互聯(lián)網(wǎng)泡沫的破裂。
最慘的時候,公司賬上只剩下幾萬塊錢,發(fā)不出工資。創(chuàng)始人一夜白頭,準備解散公司。
我把我這幾年攢下的所有錢,二十萬,全都拿了出來,投了進去。我對他說,我們不做軟件了,我們做網(wǎng)站,做外貿(mào)B2B。
當時沒人看好。所有人都覺得我是把錢往水里扔。
一年后,我們拿到了來自歐洲的第一筆大訂單。
又過了兩年,我的公司在深圳科技園有了自己的辦公室,不大,三層樓。員工從最初的幾個人,變成了兩百多人。
我買了車,一輛黑色的寶馬。我在市中心最好的地段買了房,一百八十平。
我不再是那個穿著洗得發(fā)白衣服的窮小子陳默了。我現(xiàn)在是別人口中的“陳總”。
我把父母從老家接了過來,我哥我嫂也在我的公司里上班。
我做完了所有該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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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下一件。
找林晚。
畢業(yè)之后,我就和大部分同學斷了聯(lián)系。我太忙了,忙得沒有時間回頭看。
我打通了孫鵬的電話。他還在電信局,已經(jīng)是科長了。
電話那頭,他很驚訝,“陳默?我靠,你還記得我???聽說你現(xiàn)在是大老板了?!?/p>
我跟他客套了幾句,然后問:“孫鵬,你有林晚的消息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鐘。
“陳默,你找她干嘛?”
“有點事?!?/p>
“哎,”孫鵬嘆了口氣,“她家……出事了?!?/p>
我的心猛地一沉。
孫鵬告訴我,大概是三年前,林晚的父親生意上做期貨,虧得血本無歸,不但把家底全賠進去了,還欠了銀行和外面一屁股的債。
她爸受不了這個打擊,中風了,現(xiàn)在還躺在醫(yī)院里。
他們家以前的大房子被法院查封了,她媽受不了這個落差,跟她爸離了婚,回了娘家。
現(xiàn)在就剩林晚一個人,守著她爸。
“她現(xiàn)在在哪?”我問,聲音有點發(fā)干。
“在一家小貿(mào)易公司做文員,一個月千把塊錢。住在城西那邊的老居民區(qū)。我前年同學聚會見過她一次,瘦了很多?!?/p>
“你這人怎么這么犟呢?”孫鵬在電話那頭嘟囔,“地址我發(fā)你手機上。你……悠著點,別刺激到人家?!?/p>
我掛了電話,沒回公司,直接開車去了城西。
那是一片老舊的筒子樓,墻皮大塊大塊地剝落,露出里面的紅磚。樓道里堆滿了雜物,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霉味和飯菜混合的復雜氣味。
我把車停在很遠的地方,走了過去。
我怕我的車,會刺痛她的眼睛。
孫鵬給我的地址是五樓。樓梯很窄,聲控燈壞了,我用手機照著亮,一步一步地往上走。
我站在一扇掉漆的木門前,門上貼著一張倒著的“福”字,已經(jīng)褪色了。
我抬起手,又放下。
我在腦子里演練了無數(shù)遍的場景,此刻卻覺得無比陌生。我甚至不知道第一句話該說什么。
我整理了一下我的西裝領(lǐng)帶,深吸了一口那渾濁的空氣,敲了敲門。
過了好一會兒,門才吱呀一聲打開。
開門的是林晚。
她穿著一件灰色的舊毛衣,頭發(fā)隨意地挽在腦后。
她還是那么漂亮,但那種漂亮,像是蒙上了一層灰塵的珠寶,失去了往日的光澤。她的眉眼間,刻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疲憊。
她看到我,完全愣住了。眼神里先是茫然,然后是巨大的驚訝。
“陳默?”
“是我。”我說。
她把我讓進屋。
客廳很小,小到幾乎沒有轉(zhuǎn)身的地方。一張舊沙發(fā),一張小飯桌,一個還在播放著劣質(zhì)電視劇的十四寸小電視。
陽臺上晾著衣服,有她的,還有男人的。應該是她父親的。
她給我倒了一杯水,用的是一個印著卡通圖案的搪瓷杯。
“你……怎么找到這兒的?”她有些局促地問。
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我從西裝內(nèi)袋里掏出一個信封,放在那張油膩膩的飯桌上,推到她面前。
“林晚。”我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找了你很久?!?/p>
“大學四年的學費,我知道是你幫我交的?!?/p>
“這里面是一張卡。錢不多,二十萬。是當年的本金,加上這五年的利息,還有我的感謝?!?/p>
“密碼是你的生日?!?/p>
我說完了。
這幾句話,我對著鏡子說過,在開車的路上默念過,在無數(shù)個失眠的夜晚咀嚼過。今天,我終于說了出來。
像一個欠了巨債的賭徒,終于還清了最后一筆錢。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輕松。
我以為她會拒絕,會推辭,會哭。
我想好了各種說辭。我會告訴她,這不是施舍,這是一個男人對自己承諾的兌現(xiàn)。我會告訴她,我需要她收下,否則我這輩子都不會心安。
可她什么都沒做。
她只是靜靜地看著桌上那個信封,眼神從最初的震驚,慢慢地,一點一點地,變成了全然的困惑和茫然。
她沒有去碰那張卡。
她抬起頭,重新看向我。她的目光很清澈,清澈到讓我心里莫名地發(fā)慌。她用一種極其認真的語氣,清晰地說道:
“陳默,你是不是搞錯了什么?我從來沒有給你交過學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