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冠宇至今還記得1993年冬天的那場相親。

那是個連呵氣都能結冰的臘月二十三，媒人劉艷紅硬把他從漏風的土坯房里拽出來。

他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棉襖，袖口已經(jīng)磨出了毛邊。

一路上他都在想該怎么推脫，畢竟誰家姑娘會看上他這種窮小子。

可劉艷紅說對方是鎮(zhèn)上初中老師宋衛(wèi)國的閨女，叫宋嘉怡。

這話讓他更慌了——教師家庭和他這種泥腿子，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但命運的轉折往往就藏在最平凡的細節(jié)里。

比如那盤熱氣騰騰的餃子，比如那個姑娘悄悄把皮薄餡大的都夾給了他。

而這一切，要等到媒人急得踹他一腳時才恍然大悟。

01

臘月二十三的北風像刀子似的刮過曾家溝光禿禿的黃土坡。

曾冠宇蹲在灶臺前添柴火，破舊的棉襖袖口又磨出了一縷棉絮。

土坯房里唯一的暖意來自那口冒著熱氣的大鐵鍋。

鍋里煮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棒子面粥，這是他和母親今天的午飯。

門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媒人劉艷紅扯著嗓門喊：“冠宇，快收拾收拾！”

曾冠宇手一抖，柴火棍差點掉進灶膛里。

他磨蹭著站起來，看見劉艷紅裹著紅圍巾的身影已經(jīng)跨進了門檻。

“宋老師家那邊說好了，今兒個下午見個面?！眲⑵G紅拍打著身上的塵土。

曾冠宇下意識把磨白的袖口往里縮了縮：“劉嬸，要不算了吧……”

“啥算了？”劉艷紅瞪起眼，“人家宋嘉怡可是鎮(zhèn)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姑娘?！?/p>

灶臺上的粥鍋咕嘟咕嘟地響著，曾冠宇盯著那縷白汽不出聲。

他想起去年相親時，女方看見他家土墻上的裂縫扭頭就走的場景。

劉艷紅軟下語氣：“冠宇啊，你都二十五了，總不能一輩子打光棍?！?/p>

“可咱家這條件……”曾冠宇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窮咋了？你踏實肯干比啥都強。”劉艷紅從兜里掏出個紅紙包。

紙包里是五張嶄新的十塊錢，夠買一件像樣的棉襖了。

曾冠宇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這錢我不能要……”

“算嬸子借你的！”劉艷紅硬塞進他手里，“趕緊去鎮(zhèn)上買身新衣裳?！?/p>

曾冠宇握著那疊錢，指尖微微發(fā)顫。

他知道這是劉嬸攢了半年的買菜錢，上面還帶著她手心的溫度。

窗外傳來賣豆腐的梆子聲，悠長又寂寥。

曾冠宇終于抬起頭：“劉嬸，對方要是嫌窮……”

“傻孩子，”劉艷紅替他撣了撣肩上的灰，“緣分這事誰說得準呢？”

但曾冠宇看見了她眼底一閃而過的憂慮。

這個冬天格外冷，土墻裂縫里塞的稻草根本擋不住寒風。

他想起臥病在床的母親，還有欠了三年學費的妹妹。

或許真該賭一次？可萬一又像前幾次那樣……

鍋里的粥煮糊了，焦味在屋里彌漫開來。

劉艷紅手忙腳亂地去端鍋，燙得直摸耳朵。

曾冠宇突然笑了，笑得眼眶發(fā)酸。

他握緊那五十塊錢，指甲掐進了掌心。

02

此時鎮(zhèn)子東頭的宋家小院里，宋嘉怡正在窗下剪喜字。

紅紙在她剪刀下翻飛，很快變成一對栩栩如生的鴛鴦。

母親早逝后，這個家就靠她操持，連窗花都是自己剪的。

父親宋衛(wèi)國端著搪瓷缸從里屋出來，眉頭擰成個川字。

“見面前有些話得說清楚?！彼甸_缸面上的茶葉沫。

宋嘉怡剪完最后一道羽紋，把窗花對著光仔細端詳。

“對方家境一般，你要有心理準備?！彼涡l(wèi)國說得含蓄。

但宋嘉怡聽懂了——曾冠宇不僅窮，可能比介紹說的還要窮。

她想起前來說媒的劉艷紅，說話時總不敢看她的眼睛。

這種閃躲她太熟悉了，當年姐姐相親時媒人也這樣。

果然姐姐嫁過去才發(fā)現(xiàn)，婆家連像樣的婚床都置辦不起。

“爸，我知道輕重?！彼渭吴鸭艉玫拇盎ㄙN在玻璃上。

陽光透過紅紙，在她臉上投下溫暖的光影。

宋衛(wèi)國放下搪瓷缸，從抽屜里取出個牛皮紙信封。

“這是你姑寄來的照片，說是深圳那邊的發(fā)展機會多?！?/p>

照片上高樓林立，街上的姑娘都穿著時髦的連衣裙。

宋嘉怡瞥了一眼就繼續(xù)整理茶幾：“我不去南方?！?/p>

“你表哥在廠里當主管，能安排個文員崗位?！彼涡l(wèi)國聲音干澀。

女兒二十三了，在紡織廠當會計，提親的卻越來越少。

都嫌她太有主見，又是個沒娘的孩子不會持家。

宋嘉怡把果盤里的蘋果重新擺整齊：“南方米飯?zhí)玻页圆粦T?！?/p>

這借口用了三年，從她拒絕第一個去南方的機會開始。

窗外有自行車鈴響，鄰居家當兵的兒子回來探親了。

那小子追了嘉怡整個高中，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連級干部。

可去年提親時，嘉怡連見面都不肯。

宋衛(wèi)國嘆了口氣：“冠宇那孩子……聽說很老實?！?/p>

“老實好，”宋嘉怡突然笑了，“總比油嘴滑舌的強。”

她想起廠里那個會計主任，天天用發(fā)膠把頭發(fā)梳得油亮。

上次借工作之便摸她的手，被她用算盤砸破了額頭。

宋衛(wèi)國還想說什么，廚房里傳來奶奶的呼喚。

“嘉怡，來幫奶奶嘗餡咸淡——”趙桂芝的聲音帶著笑意。

宋嘉怡應了聲，順手把父親的信封裝回抽屜。

經(jīng)過鏡子時她停頓片刻，把鬢角的碎發(fā)別到耳后。

鏡中的姑娘眉眼清秀，眼神卻比同齡人沉穩(wěn)得多。

她知道父親在擔心什么，鎮(zhèn)上的風言風語早就傳開了。

都說宋老師的閨女心氣高，其實她只是不愿將就。

廚房里飄出餃餡的香氣，奶奶正在調她最愛的三鮮餡。

“多包點白菜豬肉的，”趙桂芝悄悄說，“年輕小伙子愛吃肉?！?/p>

宋嘉怡捏了捏奶奶布滿老年斑的手，鼻子忽然有點酸。

03

曾冠宇最終還是穿了自己的舊棉襖。

那五十塊錢他塞回了劉嬸的針線筐，實在舍不得花。

現(xiàn)在他站在宋家院門外，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放。

青磚砌的院墻，黑漆木門上貼著嶄新的門神。

連門環(huán)都擦得锃亮，映出他局促不安的臉。

劉艷紅替他理了理衣領：“別慌，嘉怡性子最溫和?！?/p>

可曾冠宇看見院里晾著的確良襯衫，心里更慌了。

那料子他見供銷社賣過，一件要抵他半個月工分。

“來了？”宋衛(wèi)國端著茶壺出現(xiàn)在院當中。

曾冠宇趕緊彎腰：“宋老師好?！?/p>

他彎腰太急，舊棉襖發(fā)出輕微的撕裂聲。

腋下的線頭崩開了，冷風嗖嗖往里頭鉆。

宋衛(wèi)國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轉身往屋里讓客。

堂屋正中央掛著毛主席像，下面擺著锃亮的五斗柜。

玻璃柜門里整齊陳列著整套毛選，還有幾個陶瓷獎杯。

曾冠宇不敢坐，僵立在門口像根木樁。

“坐吧?！彼涡l(wèi)國指了指八仙桌旁的長條凳。

這時里屋門簾一掀，走出個穿淡紫色毛衣的姑娘。

曾冠宇呼吸一滯，想起河灘上初春的紫云英。

“這是嘉怡?！眲⑵G紅推了他一把。

宋嘉怡淺淺一笑：“路上冷吧？喝點熱茶?！?/p>

她倒茶的動作行云流水，白瓷杯冒著裊裊熱氣。

曾冠宇去接茶杯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指甲縫里還有泥。

他慌忙縮回手，在褲腿上使勁擦了擦。

這個動作太明顯，屋里突然安靜下來。

八仙桌上的老座鐘滴答作響，每聲都敲在他心上。

“冠宇在農(nóng)機站表現(xiàn)很好?！眲⑵G紅趕緊打圓場。

宋衛(wèi)國嗯了聲，目光掃過曾冠宇磨破的褲膝。

宋嘉怡轉身端來一盤瓜子：“自己家炒的，嘗嘗。”

曾冠宇不敢伸手，怕泥土掉進瓜子盤里。

他看見宋嘉怡的手指，纖細白凈得像嫩蔥尖。

而自己的手布滿老繭，還有道新鮮的割痕。

那是昨天修拖拉機時被鐵片劃的，現(xiàn)在還在滲血。

“吃呀?！彼渭吴驯P子往他面前推了推。

曾冠宇終于鼓起勇氣抓了一小把。

瓜子很香，可他嚼得味同嚼蠟。

屋角的煤爐燒得正旺，烤得他臉頰發(fā)燙。

他偷偷抬眼，發(fā)現(xiàn)宋嘉怡正在看他。

那目光很輕，像臘月窗上的霜花。

一碰就要化了。

04

趙桂芝從廚房探出頭：“開飯啦——”

老人系著藍布圍裙，笑出一臉慈祥的褶子。

曾冠宇觸電般站起來，差點帶翻長條凳。

宋嘉怡伸手扶了下凳子，指尖不經(jīng)意掠過他手背。

很輕的觸碰，卻讓他從頭皮麻到腳后跟。

飯桌已經(jīng)擺開，正中是咕嘟冒泡的酸菜火鍋。

四周擺著溜肉段、炒雞蛋、炸小魚，像過年般豐盛。

最惹眼的是那蓋簾白胖胖的餃子，碼得整整齊齊。

“冠宇坐這兒?！壁w桂芝把他安排在最靠近暖氣的位置。

曾冠宇拘謹?shù)匕ぶ首舆呑拢逋Φ霉P直。

宋衛(wèi)國啟開一瓶西鳳酒：“能喝點嗎？”

“不、不會?！痹谟钸B連擺手。

他看見酒瓶上系著紅綢帶，顯然是待客的珍品。

劉艷紅打趣：“年輕人學學也好，將來辦事事用得上。”

這話讓曾冠宇耳根通紅，差點碰倒面前的醋碟。

宋嘉怡默默把醋碟往遠處挪了挪。

“餃子是嘉怡和的餡，”趙桂芝給曾冠宇夾了第一個餃子，“嘗嘗?！?/p>

那餃子胖得像小元寶，穩(wěn)穩(wěn)落在他碟子里。

曾冠宇不敢抬頭，埋頭咬了口。

白菜豬肉餡的，油水足得溢出嘴角。

他慌忙用袖子去擦，又想起這是做客。

宋嘉怡遞來一塊方格手帕：“用這個?！?/p>

手帕有淡淡的皂角香，疊得方方正正。

曾冠宇攥在手里，舍不得弄臟。

“冠宇家里幾口人？”宋衛(wèi)國終于開始問話。

曾冠宇筷子一抖，餃子掉回碟子里。

“娘和妹妹，爹前年工傷走了?！?/p>

說完他就后悔了，不該提這些晦氣事。

宋衛(wèi)國沉默地抿了口酒。

劉艷紅趕緊接話：“冠宇孝順，現(xiàn)在是他撐著呢?！?/strong>

火鍋的熱氣模糊了每個人的表情。

曾冠宇盯著碟子里那個破皮的餃子，再也吃不下去。

他聽見宋嘉怡輕輕說：“奶奶調的餡有點咸?！?/p>

趙桂芝會意，起身去廚房端涼開水。

經(jīng)過曾冠宇身邊時，老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力道很輕，卻讓他鼻子發(fā)酸。

他開始拼命吃餃子，一個接一個。

仿佛只要嘴巴不停，就不用說話。

也不用面對那些難以啟齒的貧窮。

05

宋嘉怡小口喝著餃子湯，目光掠過曾冠宇的棉襖領子。

那領子磨得發(fā)亮，袖口處露出深色的補丁針腳。

但衣裳很干凈，連紐扣都縫得整整齊齊。

她想起父親那件穿了十年的中山裝，也是這般。

補丁摞補丁，卻永遠漿洗得清爽挺括。

“冠宇在農(nóng)機站主要做什么？”她輕聲問。

曾冠宇顯然沒料到她會主動搭話，嗆得咳嗽起來。

宋嘉怡把涼開水推過去，他碰都不敢碰杯子。

“修拖拉機，也管柴油機?！彼曇魫炘谕肜?。

劉艷紅插話：“冠宇手巧，什么機器都能擺弄?！?/p>

曾冠宇的頭垂得更低了，幾乎埋進碗里。

宋嘉怡注意到他拿筷子的手——指節(jié)粗大，布滿傷痕。

但指甲修剪得很短，縫里沒有一絲污垢。

這讓她想起廠里新來的學徒工，也是這般拼命洗凈貧窮的痕跡。

趙桂芝又端來一盤剛出鍋的餃子：“趁熱吃?！?/p>

這次是韭菜雞蛋餡的，翠綠嫩黃看得人食指大動。

曾冠宇卻放緩了速度，小口小口地咬著。

宋嘉怡發(fā)現(xiàn)他先咬破餃子皮，吹涼餡料才下咽。

像照顧生病的孩子那樣小心翼翼。

她心里某處突然軟了一下。

父親宋衛(wèi)國始終沒怎么動筷，偶爾抬眼打量曾冠宇。

那目光像尺子，量著年輕人的家境和前程。

劉艷紅急得在桌下踢曾冠宇，他卻毫無反應。

“冠宇今年收成怎么樣？”宋衛(wèi)國突然問。

這是最致命的問題。曾冠宇僵住了。

去年雹災，他家承包的果園幾乎絕收。

連妹妹的學費都是找大隊支書借的。

宋嘉怡輕輕轉了下轉盤：“爸，嘗嘗這個溜肉段?！?/p>

話題被帶開，曾冠宇投來感激的一瞥。

就這一眼，讓宋嘉怡看清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