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安徽的合肥不像現(xiàn)在這般喧囂,街頭巷尾彌漫著一種特有的清冷氣息。
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位身穿褪色軍便裝的中年人正低頭趕路。
他叫鄭其貴。
如果只看外表,很難把他和那個曾經(jīng)金戈鐵馬的戰(zhàn)場聯(lián)系起來。
他身形消瘦,背微駝,臉上刻滿了歲月的風霜。
此時他的公開身份,是安徽省軍區(qū)的一名處長,軍銜是上校。
01
在那個將星閃耀的年代,一個省軍區(qū)的上校處長并不顯眼。
更何況,鄭其貴平日里低調(diào)得近乎“隱形”。
他從不提及自己的過去,也極少參加社交活動,甚至在單位里,很多年輕干事都覺得這位“鄭處長”有些過于沉悶,像是一個背著沉重殼子的蝸牛。
這一天,他在街頭攔下了一輛人力三輪車。
蹬車的是個壯實的漢子,穿著破舊的棉襖,黝黑的臉上滿是生活留下的溝壑。
他沉默地蹬著車,呼出的白氣在寒風中消散。
到了目的地,鄭其貴下車,正準備掏錢付車費。
就在這時,那個一直沉默的三輪車夫突然轉過身,并沒有伸手接錢,而是死死地盯著鄭其貴的臉。
那目光里,有疑惑,有震驚,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激動。
鄭其貴被盯得有些發(fā)毛,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同志,怎么了?”
那漢子的嘴唇哆嗦著,喉嚨里發(fā)出渾濁的聲響。
突然,他做出了一個讓周圍路人都驚掉下巴的舉動。
這位看起來飽經(jīng)風霜的硬漢,竟然“撲通”一聲,直挺挺地跪在了鄭其貴面前。
沒等鄭其貴反應過來,漢子一把抱住了他的雙腿,把滿是塵土的臉埋在他的褲管上,放聲大哭:
“師長!我是180師的兵??!你不記得我了嗎?”
這一聲凄厲的“師長”,瞬間擊穿了鄭其貴偽裝多年的堅硬外殼。
周圍的路人紛紛側目,指指點點。他們看不懂這一幕:一個蹬三輪的苦力,為什么要給一個普普通通的干部下跪?還喊他“師長”?
但鄭其貴聽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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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180師”這三個字,這位曾經(jīng)統(tǒng)領萬軍、如今卻只想在被人遺忘的角落里了此殘生的老軍人,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
他顫巍巍地伸出手,想要扶起地上的漢子,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也在抖。
“你是……小李?還是大劉?”鄭其貴的聲音哽咽了,眼淚順著那張溝壑縱橫的臉無聲地流淌下來。
這一跪,跪的不是官階尊卑。
這一哭,也不是久別重逢的喜悅。
02
單看鄭其貴的履歷,很難把他和“敗軍之將”聯(lián)系在一起。
1913年,鄭其貴出生在安徽金寨,那個后來走出了59位開國將軍的紅色搖籃。
1929年,年僅16歲的他就參加了紅軍。
他的起點很高,所在的部隊是赫赫有名的紅四方面軍。
在很多人的印象里,鄭其貴只是個“聽話”的干部。
1936年,紅軍長征結束前夕,紅四方面軍主力渡過黃河西進,組成了悲壯的西路軍。
當時,鄭其貴就在這支隊伍里。
西路軍在河西走廊遭遇了馬步芳騎兵的殘酷圍剿,兩萬多紅軍將士血灑祁連山,幾乎全軍覆沒。
那是紅軍歷史上最至暗的時刻。
年輕的鄭其貴經(jīng)歷了煉獄般的考驗:彈盡糧絕、冰天雪地、戰(zhàn)友一個個倒下被殺。
但他活下來了。
他靠著驚人的毅力和對組織的絕對忠誠,乞討、躲藏,九死一生才回到了延安。
這段經(jīng)歷給鄭其貴打下了深深的烙?。?strong>只有緊跟組織,只有無條件執(zhí)行命令,才能活下去。
這種在這個特定環(huán)境下形成的生存哲學,成就了他前半生的仕途,卻也鎖死了他后半生的上限。
抗戰(zhàn)爆發(fā)后,鄭其貴長期在太行山根據(jù)地戰(zhàn)斗。
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大部分軍旅生涯:從指導員、教導員、團政委,一直到師政治部主任,都是在做政治工作。
他擅長動員,擅長抓紀律,擅長執(zhí)行。
在解放戰(zhàn)爭中,他所在的晉冀魯豫野戰(zhàn)軍第8縱隊,攻運城、打臨汾、戰(zhàn)晉中,鄭其貴作為政治干部,工作那是響當當?shù)摹?/p>
直到1949年全軍整編,鄭其貴才完成了從“政委”到“師長”的身份轉換,出任中國人民解放軍第60軍180師師長。
這里必須提一下180師這支部隊的特殊性。
相比于“萬歲軍”38軍或是“鐵軍”43軍這樣的王牌主力,180師的底子相對較薄。
它是由地方武裝升級而來的,且在進軍大西南的途中,收編了大量的國民黨起義部隊。
帶這樣一支成分復雜的部隊,上級看重鄭其貴,正是看重他政工干部出身、原則性強、聽招呼、守紀律的特點。
在那個高歌猛進的年代,這確實是穩(wěn)定部隊的最佳人選。
1951年3月,抗美援朝戰(zhàn)爭激戰(zhàn)正酣。鄭其貴率領180師,作為第二批入朝參戰(zhàn)部隊,跨過了鴨綠江。
那是鄭其貴人生的高光時刻,也是隱憂浮現(xiàn)的時刻。
當時的180師,雖然士氣高昂,但裝備極差。
全師1萬多人,除了少量的迫擊炮,大部分戰(zhàn)士手里拿的還是抗戰(zhàn)時期繳獲的日式“三八大蓋”步槍,反坦克武器更是幾乎為零。
更致命的是,鄭其貴本人的指揮風格。
在太原戰(zhàn)役、成都戰(zhàn)役中,解放軍擁有絕對的優(yōu)勢,指揮員只要嚴格執(zhí)行上級的“總攻計劃”就能獲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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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朝鮮,面對美軍高度現(xiàn)代化的立體攻防,戰(zhàn)機稍縱即逝,這就要求前線指揮員必須具備靈活指揮的能力。
遺憾的是,曾經(jīng)在祁連山死人堆里爬出來的鄭其貴,把“執(zhí)行命令”刻進了骨子里。
他就像一顆精準咬合的齒輪,在正常的機器里運轉良好。
可一旦機器散架了,通訊中斷了,需要這顆齒輪自己去尋找方向時,災難就開始了。
入朝前,60軍軍長韋杰曾拍著鄭其貴的肩膀說:“老鄭,這一仗要打出威風來?!?/strong>
鄭其貴重重地點了點頭。
03
1951年5月21日,朝鮮半島的雨季提前到來了。
這是一場決定數(shù)十萬人命運的大撤退。
抗美援朝第五次戰(zhàn)役打響半個月后,志愿軍隨身攜帶的“七天干糧”早已耗盡,彈藥告急,后勤補給線在美軍飛機的瘋狂轟炸下寸斷。
幾十萬大軍,不得不全線北撤。
就在這兵敗如山倒的混亂時刻,美軍第8集團軍司令范弗里特,敏銳地嗅到了志愿軍的窘境。
他祭出了兇狠的“特遣隊戰(zhàn)術”,利用美軍強大的機械化部隊,像一群瘋狗一樣沿著公路瘋狂穿插,試圖搶在志愿軍雙腳之前,切斷退路。
在這股滾滾向北的撤退洪流中,鄭其貴和他的180師,卻接到了一個讓他們后來每每回想都心如刀絞的命令。
這也是一道幾乎被判了死刑的命令。
第三兵團部通過60軍軍部下令:180師全師留在漢江南岸,擔負掩護兵團主力及兵團野戰(zhàn)醫(yī)院撤退的任務。
“掩護傷員”,這四個字聽起來充滿革命道義,但在那個分秒必爭的戰(zhàn)場上,卻是一副足以壓垮任何部隊的沉重枷鎖。
那不是幾十幾百個傷員,而是幾千名失去行動能力的重傷員。
帶著他們,意味著部隊徹底喪失了機動性。
面對美軍汽車輪子的追擊,靠兩條腿走的180師,為了不拋棄戰(zhàn)友,只能像蝸牛一樣在泥濘的山路上挪動。
局勢惡化的速度,遠超所有人的想象。
僅僅兩天內(nèi),為了跳出美軍的包圍圈,位于180師左翼的友軍63軍,和位于右翼的友軍15軍,在并未通知180師的情況下,先后全速撤離。
原本連成一線的防御體系,瞬間出現(xiàn)了兩個巨大的缺口。
此刻的180師,就像是大海退潮后被遺留在沙灘上的一塊孤石,左右兩翼空門大開,孤零零地懸在敵人的虎口之中。
如果此時,指揮這支部隊的是一位戰(zhàn)場嗅覺敏銳、敢于獨斷專行的悍將,比如“瘋子”王近山,或者“萬歲軍”梁興初。
他或許會立刻意識到危險,哪怕背上抗命的罪名,也要扔掉壇壇罐罐,甚至忍痛對傷員做出殘酷的取舍,搶在美軍合圍前哪怕一小時全速北撤。
但悲劇就在于,坐在師指揮所里的是鄭其貴。
那個在祁連山死人堆里學會了“絕對服從”的鄭其貴。
看著地圖上左右兩翼空蕩蕩的陣地,聽著身后越來越近的坦克轟鳴聲,鄭其貴心急如焚。
但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下令撤退,而是發(fā)電報請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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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翼友軍已撤,我?guī)焸纫肀┞?,是否可以撤退?請指示?!?/p>
電波在崇山峻嶺間穿梭,時間在滴答聲中流逝。
而此時的上級指揮部,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亂。
60軍軍部和兵團部正在忙于轉移,發(fā)回來的指令含糊其辭,一會說“阻擊待命”,一會說“注意掩護”,始終沒有給出那個最關鍵的字“撤”。
就在這一來一回的請示與等待中,最后的生機被白白耗盡了。
5月24日,美軍第24師的坦克部隊利用180師等待指令的空窗期,像一把尖刀,輕而易舉地插到了180師的身后,切斷了北渡漢江的唯一退路。
包圍圈,合攏了。
當鄭其貴終于等來那封允許撤退的電報時,一切都晚了。
他捏著電報紙,看著地圖上那一個個代表美軍的藍色箭頭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死環(huán),冷汗瞬間浸透了衣背。
這位“聽話”的師長終于意識到,自己和這幾千名兄弟,已經(jīng)成了甕中之鱉。
但他還不知道,真正的絕望才剛剛開始。
04
1951年5月26日,對于180師幸存的官兵來說,這是他們在世間度過的最漫長的一天。
這一天,漢江南岸的天空仿佛漏了底,瓢潑大雨傾盆而下。
此時的180師,已經(jīng)被美軍第24師、韓軍第6師等數(shù)倍于己的敵人,死死壓縮在漢江以南、駕德山以北一個狹小的袋形陣地里。
部隊已經(jīng)斷糧整整三天了。
戰(zhàn)士們在泥濘的戰(zhàn)壕里泡得渾身發(fā)白,餓得頭暈眼花,只能抓一把野地里的野菜,或者嚼一口沒有煮過的生米充饑。
這時候,雖然被包圍,但180師的建制還在,骨架未散。
全師尚有數(shù)千名戰(zhàn)斗人員,手里還有槍,還有最后一批彈藥。
如果此時,180師能像一只握緊的拳頭,集中全師所有的重機槍和迫擊炮,朝著某一個敵軍薄弱點發(fā)起決死突擊,憑著志愿軍那股不怕死的勁頭,至少能撕開一道口子,保住部隊的火種。
哪怕是戰(zhàn)死,也是壯烈的突圍戰(zhàn)。
但在那個決定生死的指揮所里,空氣卻令人窒息地凝固了。
那部唯一的電臺,滴滴答答地響著。
然而,它帶來的不是生路,而是上級混亂不堪、甚至前后矛盾的命令。
先是命令他們“固守待援”,讓他們等著根本不可能趕到的援軍,白白浪費了最寶貴的突圍窗口;
緊接著又命令他們“向鷹峰突圍”,可等鄭其貴好不容易調(diào)整部署準備走時,偵察兵帶回了絕望的消息:鷹峰主峰早已被美軍占領,去就是送死;
最后,電報里又傳來指示,要求他們把主力團留下來掩護幾千名傷員,讓機關先走……
朝令夕改,進退失據(jù)。
鄭其貴這位一輩子都以“聽話”著稱的師長,徹底被這些亂七八糟的命令搞崩潰了。
他在簡陋的掩體里急得團團轉,手里死死攥著那沓電報紙,一遍又一遍地看,卻怎么也看不出一條活路。
他的雙眼布滿血絲,嘴唇干裂出血。
下面的團長、營長們急紅了眼,電話一個接一個打進來,帶著哭腔吼道:“師長!別等了!下命令吧!跟美國鬼子拼了!往哪里沖都行,就是別在這等死??!”
甚至連一向沉穩(wěn)的副師長段龍章也忍不住了,把帽子往桌上一摔:“老鄭!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再不走,我們都要成歷史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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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26日黃昏,美軍坦克的履帶聲已經(jīng)震得掩體頂上的塵土簌簌落下。
四周的槍炮聲像爆豆一樣密集,所有的路口都被封死了。
鄭其貴召開了師黨委會。
這可能是180師歷史上最悲壯、也是最混亂的一次會議。
昏暗的馬燈下,幾位師級干部的臉龐忽明忽暗。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鄭其貴身上。
他是師長,是主心骨,這一萬多條人命,全在他一念之間。
打?還是撤?怎么撤?
鄭其貴的手在顫抖。
多年的政工經(jīng)驗讓他養(yǎng)成了“一切行動聽指揮”的本能,沒有上級的明確指示,他不敢擅自做主突圍??墒巧霞壍闹甘居质悄敲吹牟磺袑嶋H。
終于,軍部最后的一封電報來了。
鄭其貴抓起電報,看了一眼,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他緩緩抬起頭,看著周圍的戰(zhàn)友,眼神里透出一種前所未有的絕望和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
他張開嘴,下達了兩道命令。
這兩道命令,在后來的戰(zhàn)史學家看來,簡直是不可理喻的自殺式指令。
也正是這兩道命令,讓鄭其貴悔恨終生,內(nèi)疚不已。
到底是怎樣的命令,會造成如此慘烈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