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湖女俠秋瑾，作為中國女權(quán)先驅(qū)、“為革命而被砍頭的第一個女殉道者”，是真正的“國民女神”。但不少朋友不知道的是，作為一個女人，秋瑾的婚姻是非常不幸的。

而且，她后來會毅然決然走上革命的“不歸路”，很大程度上也是來自這段孽緣的刺激。1907年7月，那個秋風秋雨愁煞人的朝晨，當年僅32歲的“亂黨頭目”秋瑾，大無畏地踏往紹興軒亭口灑血就義前，已有一段13年的婚姻，并且生下一兒一女。那時，她的丈夫王廷鈞，雖然還掛銜當著清廷兵部侍郎這等高官（相當于國防副長官），可夫妻倆劃清界限不通音訊有3年多了。

秋瑾被捕時，先是被關(guān)押了兩天兩夜，夫家也第一時間得知了惡訊。但沒有任何材料表明他們曾設法營救。

昔日紹興軒亭口已是繁華街市

這位巾幗奇女子，那年罹難前夜，當被問及最后心愿時，她從容列出3條。其中第一條，就是希望能與家人訣別。

過去，籌備起義時，好姐妹徐自華因母親生病辭行，剛烈的她曾當面責備對方“戀家而忘公益”，可當自己即將告別人世之際，她最惦念的還是那些家人，包括一度抓破臉皮的丈夫?？墒牵钡剿阆駳?，尸首橫陳于紹興街頭，并且慘遭數(shù)日曝曬凌辱踐踏時，她的夫君王廷鈞也始終沒有露面。

電影演繹的王廷鈞

他不僅縮頭烏龜般不曾過問，且至死結(jié)舌杜口不留片語，那股避之若浼似的絕情與怯懦，似到了斬盡人情的田地。最后，還是她的閨蜜吳芝瑛女士，不顧生死安危，“偷”回其遺體，并親手瘞玉埋香于西子湖畔，滿腔孤懷遺恨的一代英雌名姝，傲骨忠魂方得庇于安，身后事也經(jīng)安排妥帖。沒有這些俠肝義膽的閨蜜好友，如今的杭州白堤盡頭西泠橋畔，騷客們哪得憑吊灑淚駐足處？

大概也因此，秋瑾丈夫王廷鈞留給世人的形象，不僅是高級寄生蟲似的，“渣男”、“懦夫”、“負心漢”的標簽惡謚也幾乎一個不落：紈绔子弟、不學無術(shù)、薄情寡義、胸無大志、思想保守、銅臭滿身、買官鬻爵，簡直惡臭不堪。前幾天，瀏覽豆瓣還看到有評論說，“秋瑾的光芒把丈夫釘死在了歷史恥辱柱上”云云，義憤填膺言之鑿鑿。

西方人鏡頭下的晚清百姓

可事情真的這么簡單？當114年過去以后，當歷史材料愈來愈豐富、昔日事件越來越明晰、構(gòu)會甄釋的研究空間稍闊時，連專家們實際也益發(fā)疑惑起來：這場人倫與歷史的雙重悲劇真的如此表面嗎？“男主角”王廷鈞真如集體控訴的這般丑陋么？這其中是否藏著什么隱情可供待發(fā)之覆？

近些年，有太多浮出水面的材料，都指向多元解釋。不僅學界，其實連民間輿論，也是讓本就松散的“定論”有所“翻轉(zhuǎn)”的。比如，1983年謝晉拍《秋瑾》，里面的“王廷鈞”照例還是“黑”得體無完膚；可到了2011年，待電影《競雄女俠秋瑾》上映，由鄭嘉穎出演的王廷鈞，儼然風度翩翩且癡心多情的好丈夫形象了。

現(xiàn)實中的秋瑾

短短近20年間，王公子由“渣男”到徹底被“洗白”，趨舍所尚冰炭之乖至此，也顯得奇怪。

王廷鈞在歷史上，是個異常沉默的存在。作為湖南地方豪門子弟、岳麓書院畢業(yè)生、大清正二品官員，還是權(quán)相曾國藩的親戚，他反常地沒有留下任何詩文，連只言片語都難以尋覓，完全是“人以妻名”。

秋瑾結(jié)婚時，王家專門在株洲給蓋的“婚房”大宅

現(xiàn)今有關(guān)他的所有負面評價，幾乎全部來自秋瑾一人，說是“一面之辭”也不為過。秋瑾當然不曾寫文公開臭罵他，但與友人們的私聊中，留下很多哀怨斥責之聲，不僅不齒，而且近乎深惡痛絕。據(jù)何香凝回憶，她當年第一次與秋瑾接觸筆談時，秋瑾就留下“遇人不淑，身世飄零”8個字，讓她幾十年歷歷在目?！肚镨防?，也觸目皆是“彩鳳隨鴉”、“如何卻將才女配庸人”、“俗子胸襟誰識我”、“才女婚姻歸俗子”之類哀嘆。

晚年何香凝.1965

這起婚變，秋瑾的“控詞”，總結(jié)起來大概有這幾點：1，王家是豪門大家族，作風吝嗇又強勢，尤其是婆婆很強悍，讓她倍感壓抑——死后拒認她為王家媳婦并阻撓她歸葬湖南的正是這位婆婆；2，丈夫好逸惡勞性格懶散；庸碌懦弱無所作為——盡管他在仕途上其實正如魚得水，很快也躋身二品高官之位，但她感受到的只有寂寞與痛苦，是所托非人。

3，性情頑固，醉心利祿，找各種機會行賄往上爬；4，不僅對她不夠體貼、理解、支持，有回準備離家出走時，還曾“家暴”于她——雖然世人皆知秋瑾自幼習武；5，私生活說不上檢點，特別是應酬繁多，常常與王公貝勒們“花天酒地混在一起，有時竟徹夜不歸，甚至臥倒在酒甕旁邊”，令她不堪其擾也備受冷落之苦?？傊镨谥械耐跬⑩x，不學無術(shù)、胸無大志、汲汲于功名利祿，是她看不起的“濁臭逼人”類型。幾年后，她隨夫入京，接觸眾多新派人物，眼界愈加開豁，更瞧不上這樣的“廢柴”了。

再后來，當她終于掙脫大家庭，得到友人資助到日本留學，立即試圖與王廷鈞“談判離婚”，只是沒有成功。有研究者說，秋瑾日后之所以“豁出去”了，最直接的動因就是遇人不淑，被折磨得太深太痛，只想“他日得于書記中留一名，則平生愿足矣”。

但王廷鈞為人真有如此惡劣，對她態(tài)度真這樣兇神惡煞嗎？僅從材料證據(jù)看，又未見得。

世傳秋瑾書法

早有研究者表明，“秋瑾的悲劇包含了太多足以發(fā)揮文學想象的情節(jié)”，其婚姻不睦是事實，但言談中可能情緒上頭，表述的過于激憤了——任何人一旦感情用事，往往都無法客觀評判身邊人事，此亦人之常情，雖偉人亦不能免。秋瑾論性格確實是容易沖動的，是“慷慨”而“豪縱”，當年日本留學生集會，魯迅許壽裳等同鄉(xiāng)同道不過說點不同意見，她就當場拔刀相向，大喝“吃我一刀”，判人“死刑”，讓魯迅耿耿于懷了一輩子。

秋瑾故鄉(xiāng)紹興。圖片來自網(wǎng)友

何況，王秋姻緣，本來是可以美滿的。王廷鈞小妻子4歲，是一樁“姐弟戀”。他們是在父母的包辦之下，于1896年結(jié)的婚，那時秋瑾才18歲。王家是彼時湘潭的名門望族，人稱“王十萬”，單良田就達數(shù)千畝，當鋪、錢莊、茶號遍布湖湘，而且在朝野上下人脈甚廣，青年才俊王廷鈞本人也前途無量。以世俗眼光看，王廷鈞的唯一缺陷，在于并非科舉出身，這一點也讓來自讀書仕宦之家的秋瑾嘖有煩言，書信中屢有流露。

在日時與秋瑾有過沖突的青年魯迅

而秋瑾出身世代官宦家庭，且自幼隨兄讀書，好文史、能詩詞、善騎馬擊劍，乃大家閨秀、名媛宦婦、賢妻良母，是門當戶對的良緣。他們結(jié)婚時，王家送予的婚房豪宅，都建了5年，也不可謂不重視這兒媳婦。王蘊璉《回憶嬸母秋瑾》中就說，他們結(jié)婚前幾年，乘輕驅(qū)肥衣食無憂，“夫妻切磋學藝，也確琴瑟和諧”。

義葬秋瑾的吳芝瑛女士

王廷鈞其實風流倜儻，也頗有才學。他們的女兒王燦芝女士，晚年在臺寫《秋瑾革命傳》，明確說過，其父“生得眉目俊秀，瀟灑風流，頗有文名”，絕非薛蟠式的笨伯流氓胚。因為這樣的“相配”，甚至民國社會一度流傳，他們夫妻決裂是在演雙簧。比如，與王家熟稔的譚日峰，1935年出版《湘鄉(xiāng)史地常識》一書，就清楚道出另一種“難言之隱”：

當日，秋瑾抱定“亡秦之志”時，早無貪生之念，但“恐株連家庭，故有脫離家庭之舉，乃借以掩人耳目而”，認為婚姻家變是故意掩人耳目，好不連累。晚清不少仁人志士，確實很多這樣操作。

2011年，秋瑾外孫女王焱華女士查閱檔案

王廷鈞作為丈夫，“還算好”的另一面，更直接的證據(jù)，來自一個名為服部繁子的日本女人的講述。

服部繁子是當時京師大學堂日籍教師服部宇之吉博士的妻子，熱心于中國教育事業(yè)，與秋瑾是多年好友，更與王廷鈞多有接觸，可能是唯一一位對他們夫妻兩人都熟悉的“親歷者”。在秋瑾舍生取義約14年后，她深情寫出《回憶秋瑾女士》一文，但重心卻又偏偏落在秋瑾夫婦的關(guān)系上。

在她筆下，秋瑾著男裝、顯異類，開始甚至還弄不清她的性別，以為是“一位俊俏的男子”，一副“名士派頭”。而王廷鈞給她的印象，是很年輕、白臉皮，“一看就是可憐巴巴、溫順的青年”，與秋瑾的描述迥然不同。服部繁子還透露，秋瑾隨她到日本，也是王廷鈞私下請求委托的，是“專門拜訪”苦苦請求，與秋瑾“丈夫反復阻擾之說”大相徑庭。服部繁子說，秋瑾談及自身婚姻時，甚至說過“我的家庭太和睦了”云云，實在出人意料。許是“交淺忌言深”之故？

服部繁子最后一次見到王廷鈞，是他來給秋瑾留日送行。那天，在北京永定門火車站，王廷鈞帶著兩個孩子早早來到，反復叮嚀妻子要保重、到日本要來信等等，表現(xiàn)得完全“像一個模范丈夫”.......猶如《羅生門》的現(xiàn)實版一樣，服部繁子的如實記錄，給我們提供了另一種說辭版本，而且是截然相反的。

此前，秋瑾寫信給兄長，曾數(shù)落丈夫“禽獸不如”，還屢屢對人說她的丈夫“已經(jīng)死了”，顯示出毫無情分之意。難道是王廷鈞善于偽裝嗎？

以我的理解，王秋婚姻，核心點可能不在于王廷鈞有多壞，而是這對夫妻在性情、志趣、理念上是完全不匹配的，是包辦婚姻的惡果。用現(xiàn)在流行的話講，兩人都是好人，但“三觀不合”，不是一路人。

固然，英雌秋瑾，沒有遇到知己，終生抑郁凄苦；可從世俗眼光看，王廷鈞又能壞到哪里呢，不過就是蕓蕓眾生中一庸常男人罷了。他詩酒自適，可沒有救國救國的襟懷；他熱衷仕途，可也從沒干過出賣良知之事——稍后在秋瑾的感召下，他也對“大清”不抱希望，毅然辭去京官，卸載遠大前程，帶著孩子回到家鄉(xiāng)過起了“隱居”生活，只“期望妻子早日還鄉(xiāng)”。

是的，他曾頻于應酬，也陪人流連過柳巷花街，可也極少出格，不過是舊時官場中人的常態(tài)；在妻子拋下孩子飄然遠去，他也沒啥怨言，更沒有如秋瑾想象的另娶妻室；當秋瑾鬧別扭，他再三求人從中調(diào)解，又派大批仆役幾次三番，花言巧語前去勸說.......平實地講，王廷鈞所言所行，大體就是俗世中普通丈夫所為，說不上哪里好，又看不到哪里太不堪。從王廷均身上，我們固可看到一個男人的懦弱與兇狠，但也能瞧出一個平凡人的善良和深情吧。

只能說，王廷鈞這樣的庸人，配不上秋瑾，也跟不上妻子的步伐，猶如天鵝與烏鴉聯(lián)姻，自始就注定為一場悲劇。他們的結(jié)合，不是基于愛情，那是明明白白的。長輩的迫使、婚姻的錯位、歷史的殘酷，共同造就了秋瑾的悲劇，單方面唾罵王廷鈞著實也不太公平。秋瑾這樣的人，為了家國天下，可以不惜拋棄家庭與孩子，遠赴東洋舉義旗，一般人也斷然做不出來。

秋瑾女兒王燦芝1928年赴美留學，成為中國首位女飛行員

要我說，秋瑾這樣的人，是千年難得一見的奇女子，本可以安然做“名媛”，卻為了天下蒼生舍身飼虎，著男裝、持長劍、闖天下、組織會黨、訓練隊伍、運動起義、笑面鍘刀、慨然為領(lǐng)袖，古今中外有幾個男子配得上這樣的巾幗英雄呢？當時，連奉命處決她的山陰縣令，面對她都無地自容，在女俠就義后第3個月，羞愧自縊于屋旁。去年夏天，我有事前去紹興，曾特意去了古軒亭口，瞻仰了遺跡，想象當日倉皇情景，再回看現(xiàn)下車馬游龍花錦世界，心情難以平靜。

1907年7月15日凌晨，一介女流的秋瑾，從容就義于紹興軒亭口，舉國震悼。此時的王廷鈞，尚遠在湖南鄉(xiāng)下“隱居”，聽聞噩耗時，他到底是何心情，早已無人知曉了。我們唯一知道的是，他從此一病不起，第二年就過世了，年僅30歲。據(jù)說，他最后的遺言是，“我死后，請把我和我妻子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