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洛紅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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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秋月突然瘋了。

文靜嫻淑的她平時很少出門，現(xiàn)在卻動不動往街上人多的地方跑，見人就神神秘秘說：

“俺爸（公公）跟我好......我跟俺爸好......”

“你們甭下看我，他娃子不上我的炕，他爸可是搶著上哩！”

面對這樁轟動全村的奇事，有人驚駭，有人竊笑，冷秋月的公公和父親卻是惱羞成怒，顏面無存。

一包藥下去，冷秋月啞了，再也不能亂說了。

冬至交九那天的夜里，冷得出奇。這個曾經(jīng)美好嫻靜的女子，在寒冷和黑暗中無聲地死去。

《白鹿原》中，很多女子悲苦一生，到死都沒有出現(xiàn)過名字。

冷秋月是其中之一。

丈夫逃婚，她常年守活寡，在道德和情欲的夾縫中艱難掙扎，卻至死都沒有人拉她一把。

冷秋月這個名字，是改編的電視劇里給她取的。

很貼切，映照了她冷清、孤寂的一生。

冷秋月原本來自小康之家。父親冷先生是鎮(zhèn)上有名的醫(yī)生，家底殷實(shí)、受人尊敬，女兒自然也被教養(yǎng)得文靜嫻淑、知書達(dá)理。

為了讓自家腳跟站得更穩(wěn)，也為了女兒有個好去處，冷先生倆個女兒分別許給白家和鹿家兩個大戶。

其中大女兒秋月，首先許給了冷先生頗為看重的鹿兆鵬。

可誰知，鹿兆鵬求學(xué)后受新思潮影響，強(qiáng)烈反對包辦婚姻，竟然要逃婚。

鹿子霖三個耳光打得他口鼻淌血，先把他從城里打回來成了親，又把他打進(jìn)洞房。

但成親之后，鹿兆鵬還是跑了。

鹿子霖?zé)o可奈何，換做別家女子，實(shí)在不行休了也就算了。但冷先生是醫(yī)生造福鄉(xiāng)里，休了他女兒，那就是和眾人結(jié)仇，遭人唾棄的就是他鹿子霖。

于是鹿子霖想方設(shè)法、極力掩飾。

冷秋月最初并不知情。

但是長期的孤獨(dú)寂寞，讓她有種本能的渴望，看見男人就會莫名地臉紅心跳，甚至產(chǎn)生某種幻想，而從小的嚴(yán)格家教又讓她對自己想法感到羞恥。

她甚至羨慕住在破窯洞里的小娥，天天和黑娃親親熱熱在一起，一個干活，一個守家，這才是人過的日子啊。

但不管如何，還是有盼頭的。

直到鹿兆鵬回鄉(xiāng)當(dāng)校長，寧可住在潮濕簡陋的學(xué)校宿舍也不回家，她這才明白，鹿兆鵬不回家，竟然是不愿和她在一起。

這簡直是一種羞辱，宣告著她的無能、沒有魅力。

冷先生也告訴鹿子霖：

“你給兆鵬說一句，讓他寫一張休書�！�
“旁人覺得被休了就羞得活不成人了，我覺得沒啥，咱們過去咋樣，往后還咋樣�！�

鹿子霖依然拒絕，表面是對秋月負(fù)責(zé)到底，其實(shí)卻是徹底把她困住了。

不久之后發(fā)生一件事，鹿子霖的行為無異于揭開了冷秋月的“遮羞布”，成了壓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有天夜里，鹿子霖喝醉酒回家，竟然挑逗了冷秋月。

冷秋月感到憤怒和羞恥，第二天給他飯里放了喂牲口的麥草，變著法子罵他是個畜生。

鹿子霖是個老狐貍，干脆若無其事地把飯吃完，冷秋月反而不知所措。

與此同時，鹿子霖的挑逗卻激起了冷秋月壓抑已久的情欲，有一天她鼓起勇氣一番梳洗打扮，留鹿子霖在家吃飯喝酒。

鹿子霖看透她的心思，也在她菜里藏了麥草，厲聲警告她：“學(xué)規(guī)矩點(diǎn)，你才是吃草的畜生！”

仿佛一聲炸雷，冷秋月猛然驚醒，無地自容。她知道，以后自己徹底沒臉了。

她想過去死，但是沒有成。

內(nèi)心的折磨卻不斷加劇，直到有一天，她瘋了。

不但瘋言瘋語，躁動時干脆大白天一絲不掛，在床上自己解決。

冷先生也束手無策，眼見治不好她，只好忍痛一包毒藥下去，冷秋月啞了。

書里這樣寫：

兒媳不再喊叫，不再瘋張，不再紡線織布，連掃院做飯也不干，三天兩頭不進(jìn)一口飯食，只是爬到水缸前用瓢舀涼水喝，隨后日漸消瘦，形同一樁骷髏，冬至交九那天夜里死在炕上。

左鄰右舍的女人在給死者脫凈衣服，換穿壽衣的時候，聞到一股惡臭，發(fā)現(xiàn)她身體糜爛，膿血浸流......

天天守活寡，卻死于“縱欲過度”，可悲，可嘆。

我一直覺得，冷先生雖然親手毒啞了女兒，但也是出于無奈，不想讓瘋掉的女兒繼續(xù)丟人現(xiàn)眼。

而鹿子霖，才是真正的自私冷漠。典型的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diǎn)燈，為了自己的利益和面子，一步步犧牲了兒媳的幸福。

作為一個長輩，他心里但凡有點(diǎn)悲憫之情，都不會這個結(jié)果。

他兒子長年不回家，兒媳日日煎熬，他難道不知道嗎？

兒媳一時沖動，他完全可以裝作不明白、不接她的招�；蛘咄褶D(zhuǎn)勸誡，好歹給她留點(diǎn)臉面。

冷秋月不是沒有廉恥之人，心里那點(diǎn)躁動，自然就滅了。

但他疾言厲色、直接戳破那層窗戶紙、扯掉她的遮羞布，冷秋月備受羞辱，徹底崩潰。

真是害人不淺啊。

有人說，冷秋月的悲劇，鹿兆鵬才是罪魁禍?zhǔn)�，是他冷落她，不給她夫妻生活，才在壓抑中走向瘋狂。

其實(shí)，鹿兆鵬也是包辦婚姻的受害者。

他只想和一個情投意合的女子相愛，如果遇不到，寧可孤獨(dú)一生。但那時他也年輕，成親時反抗不夠徹底，致使冷秋月成了犧牲品。

但鹿兆鵬是男人，隨時可以離家，又受過教育，生活更加廣闊，擁有更多選擇。

后來遇到一生摯愛白靈，兩人有著相同的信仰、相似的三觀，那是來自靈魂深處的吸引，愛過一場，不枉此生。

而冷秋月，卻只能守著那個冷如雪洞的房間，孤寂一生。

鹿兆鵬這個形象，讓我想起了同時代的那些民國才子們。

民國時期，一大批年輕人留洋求學(xué)，接受了新思想，追求獨(dú)立、自由、民主，反對包辦婚姻，于是掀起了一波“離婚潮”。

高傲才子看不上小腳女人，代表性的三個是徐志摩、胡適、魯迅。

徐志摩決絕中帶著自私冷漠，一方面嫌棄張幼儀是“鄉(xiāng)下土包子”，一邊又和她有了孩子。為了追求林徽因，又要和張幼儀離婚，哪怕她肚里正懷著二胎。

魯迅先生則是決絕中帶著“精神潔癖”，不喜歡朱安就堅(jiān)決不碰她，可以一直提供經(jīng)濟(jì)供養(yǎng)，卻不愿和她這個人發(fā)生任何交集。

而胡適算是折中派。留學(xué)時愛上別人，最后還是回家和小腳女子江冬秀完婚，只是婚后又鬧過緋聞，這才提出離婚。

同樣的，面對丈夫的“拋棄”，這三個女人的態(tài)度也完全不同。

朱安逆來順受。一生衣食無憂，但也從未享受過男女情愛，至死自稱魯迅先生的“遺物”。

張幼儀離婚后絕地求生、活出王炸。她帶著孩子先努力學(xué)習(xí)德語，回國后在東吳大學(xué)教德語，后擔(dān)任上海女子商業(yè)銀行副總裁、云裳服裝公司總經(jīng)理。

徐志摩恐怕萬萬沒有想到，這個曾被自己嫌棄的女子，竟蘊(yùn)藏著這么大的能量。他對她也許依舊沒有愛，卻不能沒有敬。

江冬秀就比較彪悍了。婚后也曾融洽，還生了兩個孩子，誰知胡適又愛上曹誠英，要和她離婚。江冬秀一怒之下拿起一把菜刀：

如果你堅(jiān)持要離婚，我先殺了兩個孩子，再自殺！

胡適哪里見過這陣勢，一下認(rèn)了慫，此后也不再提離婚，老老實(shí)實(shí)過日子了。

有意思的是，后來兩人日子居然越過越甜了，拍照時胡適總是讓太太坐著、自己站著，還提出了男士“新三從四德”：太太生日一定要記得，太太打罵要忍得，為太太花錢要舍得。

所以啊，外表看似不般配，內(nèi)核其實(shí)也有外人看不到的和諧。

胡適自然是謙謙君子、新好男人，而江冬秀不委曲求全，也讓人眼前一亮。

我一直在想，冷秋月如果也像江冬秀一樣，彪悍地舉起菜刀，人生會不會有所改變呢？

至少在鹿兆鵬住學(xué)校不回家時，她可以找過去，當(dāng)面對他訴說思念，或者當(dāng)面質(zhì)問他：我到底犯了什么錯，你為什么要這么對我？不愿和我在一起，為什么當(dāng)初又要和我成親？

鹿兆鵬會不會有所反思，設(shè)身處地為她想一想；或者在接觸的過程中，改變對她的印象？

不知道。

但總算努力過，爭取過。

同樣是悲劇，小娥至少還反抗過、燃燒過，有過短暫的快樂。

而冷秋月，卻從未為自己爭取過，如同一堆濕柴，咕嘟嘟地冒著煙，然后徹底冷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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