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耳流亡圖之一

當晉文公以公子重耳的名字為后人所認識的時候，正是他最為狼狽、落魄的時候，他和太子申生、弟弟夷吾被他父親晉獻公的寵姬陷害，太子申生被迫含冤自殺，夷吾逃到了屈，他只能逃向他的封地蒲。

重耳逃回蒲城沒多久，剛想喘喘氣，勃鞮就帶兵追殺到了蒲地，包圍了他的住宅。重耳看大勢不好，就跟著他的兩個舅舅慌慌張張地往后院奔去，試圖越墻而逃。勃鞮仗劍直追，重耳翻上墻頭下跳時，勃鞮揮劍砍去，千鈞一發(fā)之際，重耳堪堪跳下，他長袍的后擺卻被斬下一大截。

再次死里逃生，他無奈只能急惶惶如喪家犬一樣逃亡到了他的外公家翟國避難。

重耳是晉獻公的長子——當年晉獻公還是太子的時候，曾娶犬戎主之女大戎子，生重耳，再娶小戎子允姓之女，生夷吾。之后，晉獻公納其父晉武公之妾——齊桓公之女齊姜為夫人，生女，長大嫁秦穆公為夫人，史稱穆姬，又生子名申生。此時，重耳已經(jīng)21歲，夷吾亦年長申生很多，但因申生所謂嫡子的身份，申生就被立為世子（太子）。

重耳40歲以前鮮為人知，史書只記載他“享有賢名”，其他只字未提。重耳從“驪姬亂晉”開始出現(xiàn)在世人眼中的時候，其上忠下孝的謙謙君子風度就讓天下贊嘆不絕。

重耳被父親和驪姬逼殺，含冤逃回他的封地蒲時，蒲人皆欲堅閉城門，力保重耳無虞。重耳卻堅決不允許大家反抗，他悲傷地說：“君命不可抗，父命不可違啊?！边@才有了勃鞮劍起袂絕，重耳死里逃生一說。

不久，獻公死，奚齊、卓子和驪姬先后被殺，“驪姬之亂”平復。里克等大臣派遣大臣屠岸夷等迎接公子重耳回國即位，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重耳居然婉言謝絕了：“承蒙眾大夫還顧念著我這個在外逃亡之人，十分感激。父親在世時，我不能盡孝服侍于床前，父親去世后，我又不能到靈前哭喪，我是罪上加罪呵。這種情況下回國即位，也會辱沒了眾大夫的好意。觀史可以得知：能安定國家的君王，必然要愛國家，同鄰國親善，要順乎民心，讓百姓擁護，我現(xiàn)在還做不到這一點，就只能斗膽辭謝了。”

晉國誰人即位的問題，當然也是各諸侯國關(guān)心的頭等大事。秦國和晉國有“秦晉之好”，秦穆公是晉獻公的乘龍快婿，亦即重耳兄弟三個的姐夫，所以晉國君王繼承人選問題，也就讓秦穆公格外關(guān)注。

秦穆公及其一班大臣早就聽說重耳素有賢名，就派公子縶前往翟國吊慰游說重耳，公子縶以吊唁慰問的名義對重耳說：“父君派我來吊慰公子，請節(jié)哀順變。人們常說，得到國家和失去國家都是在國喪期間。機不可得，時不可失，請公子考慮回國即位?！?/p>

重耳表示感謝后，又把對屠岸夷等說的一番話重復了一遍，然后說：“父親去世是何等大事，吾豈能用圖謀君位的非分想法來辱沒秦君慰問我的義舉？”

言罷，跪謝，恭恭敬敬地送走了公子縶。

為了心中那縷忠孝的信念，面對著父親殘忍的屠刀落下的死亡威脅，重耳只是逃之夭夭而未做任何反抗；為了胸中的那絲“名正言順”的大義，面對著炙手可熱的君王之位，重耳還是恭而卻之，“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這種講仁義識大體的君子風度真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讓秦穆公等諸侯列國及后世無數(shù)仁人志士感慨不已。

重耳流亡圖之二

重耳在翟國得到了翟君的關(guān)照，并娶妻生子。他滿以為在翟國可以安然無恙，但是他的兄弟夷吾——后繼位的晉惠公卻不這樣想，而是把他看成是心腹大患，必欲除之而后快。重耳一行在翟國住到12年時，晉惠公又派勃鞮前往追殺。重耳和趙衰等人只能撇下家眷再次踏上逃亡的旅程。

上路了，重耳才發(fā)現(xiàn)，他的管家頭須竟心起歹意，攜帶著他僅有的盤纏（路費）不知所蹤，真應(yīng)了那句古話：“屋漏偏逢連陰雨，行船又遇頂頭風?！彼麄兩頍o分文，只能忍饑挨餓，沿途乞討。

到衛(wèi)國時，本打算借點錢休整一下，衛(wèi)君卻閉門不見，重耳一行只能繞城而過。等到五鹿（今河南省衛(wèi)縣西北）時，實在餓得走不動了，恰巧看見有一伙農(nóng)夫在田間耕種，重耳就讓狐偃上前看能不能討回一點飯吃。

狐偃彬彬有禮地向那伙農(nóng)夫說明討飯的意思，話音還沒落，其中一農(nóng)夫就滿臉鄙夷地奚落道：“堂堂男子，不能自己養(yǎng)活自己，而向我們求食。我們只不過是村夫，吃飽飯方能荷鋤勞作，哪有余食給你們吃呀！”

狐偃腆著臉皮繼續(xù)說：“沒有飯給我們吃，能不能給我們一些盛飯的家什呢？”

農(nóng)夫彎腰從地里拿起一塊泥土“哈哈”大笑說：“此土可做盛飯的家什?！?/p>

重耳手下的猛將魏犨見農(nóng)夫如此戲弄他們君臣，早已憋不住火氣，掄起拳頭就要揍他們，重耳也氣憤難忍，挽開袖子要上前助陣。

狐偃趕緊攔在中間說：“得食容易，得土難呀。土乃國家的根本，這是上天借農(nóng)夫之手將土地授予公子，實是得國的好兆頭，為什么要發(fā)怒呀？公子趕快朝拜接受吧。”

重耳聽后，這才轉(zhuǎn)怒為喜，恭恭敬敬地拜受了這塊泥土。農(nóng)夫不明白怎么一回事，捧腹大笑說：“真是一伙傻蛋呀?！?/p>

這一伙人從早到午，滴水未進，早已經(jīng)是人困馬乏了。就到前面不遠處的一棵大樹下歇息。隨從采野菜煮食，重耳饑腸轆轆，卻難以下咽。一會兒，只見介子推捧著一盂熱氣騰騰的鮮肉湯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

重耳已經(jīng)餓得頭昏腦脹，見有肉湯奉上，抓過就狼吞虎咽地吃了個底朝天，又美滋滋地把碗底舔了一遍，才問介子推：“你這是從哪兒弄來的？”

介子推羞澀地笑笑說：“這是我腿上的肉。臣聽說，‘孝子殺身以事其親，忠臣殺身以事其君。’今見公子沒有吃的，就割股以飽公子之腹。”

重耳聞言，感激的眼淚奪眶而出：“我這逃亡之人太連累你啦！有朝一日歸國執(zhí)政，一定報答。”

介子推忙說：“但愿公子能夠早日歸國，以成臣等股肱之義，臣怎能指望回報呢！”

重耳忍辱負重，東奔西顛，到處流亡，強大的內(nèi)心世界也幾乎瀕臨崩潰的邊緣。他們君臣到齊國就是想借助齊國的力量來幫他實現(xiàn)復國之夢，可是齊國距離晉國有千里之遙，國內(nèi)外的各種主客觀條件又不成熟，這一切讓他的復國之夢看起來是那么遙遙無期。

齊桓公深知重耳一行漂泊之苦，特別敬重重耳的君子風度。當他得知重耳沒有攜帶家眷時，就倍加關(guān)懷地說：“在別人的地方獨處一夜，如過一年啊。公子在行旅之際，沒人服侍穿衣疊被怎么可以呢？”于是，他在征得重耳同意后，選了一個同宗的美女齊姜嫁給了重耳。

齊姜冰清玉潔，又通情達理，重耳愛不忍釋，兩口子情投意合、如膠似漆。眨眼間，7年即過。重耳此時已經(jīng)年過花甲，每天守著這么可愛的一個美人，哪里還有心思再去談渺茫的復國之夢呢！何況，此時齊桓公已經(jīng)去世，諸公子明爭暗斗，國內(nèi)形勢一片混亂。

等到齊孝侯即位，孝侯卻一反桓公所為，附楚仇宋，國勢日頹，弄得諸侯多有怨言。重耳呢，整日耽溺在溫柔鄉(xiāng)里，已是渾渾噩噩，樂不思蜀了。

趙衰幾個從臣見形勢不妙，就聚集在城外的一個桑樹林里商量對策。狐偃出主意說：“咱們必須離開齊國。大家預備好行裝，一旦公子出來，就哄他出去打獵，出了齊都劫他上路就是了?！?/p>

趙衰接著說：“我們劫公子后，干脆直奔宋國，如果在那里無法施展宏圖，就直接奔楚、秦兩國?！?/p>

大家都沒有異議，于是在商議妥當后，各自回家準備，卻不防隔墻有耳。原來齊姜有婢妾十余人，正在樹上采摘桑葉，把幾個人的預謀聽了個一清二楚。等趙衰他們走了后，趕緊回去把此事一字不漏地報告給了夫人齊姜。

齊姜輕聲呵斥：“一派胡言亂語，不許胡說！”隨即把那十幾個婢妾幽禁在一個房間，至半夜悉數(shù)殺之。

事畢，齊姜把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和盤托出告訴了重耳，勸他早定行計。重耳早已失去了復國的雄心壯志，更害怕顛沛流離的艱苦，就斬釘截鐵地說：“人生安樂，誰知其他！我就死在這里，發(fā)誓哪里也不去！”

齊姜無奈，就悄悄和上門來誑重耳出去打獵的狐偃商定：由她把重耳灌醉，狐偃他們到半夜來抬公子到車上，直接前往宋國。

事情進行得很順利。等到重耳在車上醒來要水喝時，才明白自己被手下給“算計”了。重耳埋怨：“尚未得到晉國，就要丟掉齊國，我不走！”

狐偃哄騙他說：“咱們離開齊國已經(jīng)百十里了。齊侯知道公子逃走，一定會發(fā)兵來追，回不去了。”

重耳勃然大怒，隨手奪過魏犨手里的長戈就向狐偃刺去。狐偃急忙躲避，重耳跳下車持戈緊追不舍。趙衰、臼季等人趕忙追上相勸，重耳才恨恨地投戈于地。

狐偃過來叩頭謝罪，重耳不依不饒地說：“這次如果成功，那就算啦，如果失敗，我一定扒你的皮，吃你的肉！”

狐偃笑答：“事若不成，我還不知道死在哪里了，怎么給您吃呀？如果成功，您就會擺開鼎隨便吃上好的鮮肉，還會吃狐偃腥臊難聞的肉嗎？”

趙衰在旁邊插話說：“我等因為公子胸抱宏圖大志才舍棄骨肉，追隨公子于鞍前馬后，逃亡流竄，只是希望功成名就，能同公子一起載入史冊?！?/p>

臼季也說：“夷吾無道，國人渴望公子，公子不去求人，誰會千里迢迢到齊國去迎立公子呢？”

魏犨在一旁也大聲喊道：“大丈夫當壯志成名，聲赫后世，豈可貪戀兒女私情而不思復國大計？”

重耳思量再三，覺得眾人言之成理，就平了平心氣說：“事已至此，我奉諸君之命前行就是了?！?/p>

重耳一行就這樣一路乞討，饑一頓飽一頓地先后流浪到曹、宋、鄭、楚，整整流亡19年，受盡人間酸甜苦辣的滋味。

前637年，秦穆公深恨晉懷公背信棄義，就派公子枝出使楚國迎公子重耳，準備幫助他回國即位。重耳一行來到秦國，秦穆公盛情款待之余，卻給重耳出了一個難題。他想把女兒懷贏嫁給重耳為妻。

重耳內(nèi)心十分不滿，他覺得秦穆公鄙視自己，因為懷贏曾嫁給了自己的侄兒晉懷公圉，再娶懷贏于倫理禮儀不合。

臼季開導他說：“你和圉是不同道上的人，取其所棄，來成全復國這件大事，不也挺好嗎？”

重耳還在猶豫，趙衰就說：“禮志說‘將要有求于人，心中必先有這個人。想要別人愛你，必先得愛別人。不能施德于人，還要求別人，這是不對的?！F(xiàn)在公子應(yīng)該聽從秦穆公的，應(yīng)承這門親事，有什么猶豫的呢？”

重耳聽了眾人的話后，摒棄了自己原來的想法，欣然接受了秦君的請求，高高興興地迎娶了懷贏。秦穆公也欣喜異常，很快就派軍隊護送重耳回國實現(xiàn)其復國大夢了。

這一年重耳62歲，已經(jīng)兩鬢斑白，垂垂老矣。

但誰也不會想到，這才是他成就偉業(yè)的開始。

作者簡介

李琳之，歷史學者，出版有《中華祖脈》《家國往事》《祖先，祖先》《元中國時代》《前中國時代》等十余部著作。其中，由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的《前中國時代：公元前4000~前2300年華夏大地場景》《元中國時代：公元前2300~前1800年華夏大地場景》和由研究出版社出版的《晚夏殷商八百年：大歷史視野下的早中國時代》三部著作，構(gòu)成了其從公元前4000至前1046年一個完整的上古史體系，是國內(nèi)外第一套用考古學結(jié)合文獻學揭示出黃帝至商亡這三千年歷史發(fā)展脈絡(luò)的系列圖書。

《前中國時代》入選商務(wù)印書館官方發(fā)布的“2021 歷史好書 60 種”榜單。

《元中國時代》入選“2020 百道原創(chuàng)好書榜年榜·人文類 ”，同時在 2020 年 “商務(wù)印書館人文社科好書讀者投票評選”活動中獲得第二名，在“歷史的回響”類別中高居榜首。

《晚夏殷商八百年：大歷史視野下的早中國時代》自2022年6月由研究出版社出版后,先后入選了長安街讀書會2022年6月第5期好書、百道網(wǎng)2022年7月好書、中國出版集團2022年7月好書，中國社會科學網(wǎng)“社科好書”、今日頭條好書、長安街讀書會推薦干部書單（經(jīng)典篇）“2022長安街十佳好書”等推薦榜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