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 穎

1950年，毛澤東與中國民主同盟中央主席張瀾在交談

在湖南韶山毛澤東同志紀念館，收藏、陳列著毛澤東聽過的多張京劇老唱片。其中有一張《闖王進京》，據說是他非常喜歡、聽得比較多的?！膀湵穼迅毁F戀，不聞民間有怨言。若不聽我忠言諫，功敗垂成挽回難……”陳舊的唱片依然可以發(fā)出清晰的聲音。這蒼涼悲壯的唱腔曾經無數次陪伴毛澤東繁忙工作后的短暫休憩，也曾經和解放戰(zhàn)爭的槍炮聲交織在一起，深深刻進那些從農村進入城市的解放軍隊伍的記憶中。毛澤東對這部戲的喜愛和推崇，由來已久，用意深遠。

《闖王進京》講了什么

《闖王進京》講述的是明末農民起義領袖李自成的故事。據史料記載，李自成生于1606年，陜西米脂人，因家境貧寒，早年做過牧童、驛卒，后逃入甘肅當兵，1630年加入農民起義軍，1636年被推為“闖王”。他帶領的起義軍，紀律嚴明，提出“均田免賦”的口號，到處散財開倉救濟饑民，因此深得百姓的歡迎，聲勢越來越大。1644年，李自成在陜西西安建立“大順”政權，年號“永昌”，陰歷三月十九日率軍攻克北京，一舉推翻明王朝276年的統治。然而，李自成進京后以為大功告成，有些昏昏然，未能及時整頓作風，手下部分將領驕奢淫逸，軍紀廢弛。山海關一戰(zhàn)，李自成敗給了明將吳三桂和清軍，于陰歷四月三十日倉皇退出北京。撤至陜西后，由于清軍追趕，又退到武昌。1645年，在通山（今屬湖北）九宮山被地主武裝殺害（一說未死，退隱湖南石門夾山靈泉寺為僧）。

李自成起兵10多載，歷盡艱辛磨難，可謂九死一生，勝利卻僅僅維持了40多天。《闖王進京》藝術化地再現了這段令人扼腕嘆息的歷史。全劇分為《闖王起義》《闖王遺恨》兩部。

上部《闖王起義》講的是：明末官府橫征暴斂，加之連年災荒，百姓以樹皮、草根充饑。陜西延安府鄉(xiāng)民同德廣聚眾起事，投奔河南儀封（今蘭考縣儀封鎮(zhèn)）女英雄紅娘子。河南杞縣已故李尚書之子李信出米賑濟饑民，官府卻誣蔑他收買人心，陰謀造反，將李信判為死刑。饑民群起營救，紅娘子也來相救，殺死縣令，在刑場救出李信，一同投奔李自成。李信改名為李巖。其后，牛金星、宋獻策也投奔李自成，共商大事。李自成自從有了李巖輔佐，嚴肅軍紀，民心歸附，一舉占領河南、湖北，不久收復陜西，直入京師。明朝崇禎帝被逼在煤山自縊。

下部《闖王遺恨》講的是：李自成進京后，百萬大軍屯集京城，山海關則只有數千人鎮(zhèn)守。丞相牛金星忙于為李自成籌備登基大典，大將劉宗敏拷打投降官員，搜羅贓款，又綁來吳三桂的父親，追索吳三桂的小妾陳圓圓。李巖力勸李自成約束部下，未被采納。吳三桂引清兵入關后，李自成兵敗棄京向西逃走，所率部下沿途殺人，喪失了民心。李巖再諫，遭牛金星讒言，反被殺害。牛金星臨陣脫逃，劉宗敏陣亡，闖王追悔莫及。

《闖王進京》創(chuàng)作于抗日戰(zhàn)爭勝利前夕，其深刻的思想主題和濃郁的藝術感染力，讓毛澤東刻骨銘心。在毛澤東的心目中，李自成是一位英雄人物，更是一面“鏡子”。李自成功敗垂成的歷史悲劇，時?？M繞在他的腦海，成為他一生的情結和鏡鑒。

“李自成是代表農民利益的”

清朝人撰寫的《明史》對李自成有這樣的評價：“盜賊之禍，歷代恒有，至明末李自成、張獻忠極矣?！笨梢娫诜饨ńy治者的眼中，李自成不是起義的英雄，而是流民盜匪的頭子。受所謂“正史”影響，民間野史也大多將李自成稱為“逆賊”。毛澤東熟讀史書，鑒古知今，尤其關注歷代農民起義領袖的生平和命運，曾為恢復李自成的名譽大聲疾呼。

20世紀20年代，毛澤東曾對包括李自成起義在內的中國歷史上的農民革命進行過系統、深入的研究，并撰寫了《中國歷史上農民戰(zhàn)爭問題》的講課大綱，通過總結其中的經驗教訓，為中國革命提供借鑒。1926年，毛澤東在廣州農民運動講習所講授“中國農民問題”課程時，特別向學員介紹了李自成的事跡：“當時陜北大饑，自成乘機而起，至山西、張家口、南口、土木堡等處，后至北京……后被吳三桂引清兵入關，迫至無路可走。這可見李自成是代表農民利益的。不過他們的舉動，多為暴動，是其失敗之主要原因了。”毛澤東堅持唯物主義歷史觀，客觀地評價李自成，強調其代表農民利益，將其定位為“農民領袖”。毛澤東認為，李自成能夠拉起并壯大農民起義隊伍，最終推翻明王朝，是因為他當時代表了農民利益。而他后來失敗，則是因為未能防止腐化。腐化后的李自成的隊伍，已經不再代表農民利益了。

陜北米脂是李自成的家鄉(xiāng)，毛澤東在陜北多次講到李自成，肯定其領導的農民起義的歷史作用。1935年，毛澤東、周恩來率中央紅軍長征到達陜北后，救出了受到囚禁的陜北紅軍和根據地的創(chuàng)建人劉志丹等。毛澤東對劉志丹說：“陜北這個地方，在歷史上是有革命傳統的。李自成、張獻忠就是從這里鬧起革命來的。這地方雖窮，但窮則思變，窮就要鬧革命嘛！這里群眾基礎好，地理條件好，革命是個好地方！”

1938年，毛澤東在延安保衛(wèi)工作談話中再次談到李自成：歷來的造反領袖，后來都腐化了，做了皇帝的都不行了，但李自成本人始終是好的，老百姓都稱贊他，因為他代表農民利益向地主階級造反。

1939年12月，毛澤東在《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一文中，列舉了包括李自成在內的歷代農民起義領袖，指出：“在中國封建社會里，只有這種農民的階級斗爭、農民的起義和農民的戰(zhàn)爭，才是歷史發(fā)展的真正動力。因為每一次較大的農民起義和農民戰(zhàn)爭的結果，都打擊了當時的封建統治，因而也就多少推動了社會生產力的發(fā)展?！彼€進一步指出，歷代農民起義的失敗，都是由于當時沒有新的生產力和新的生產關系，也沒有先進階級和先進政黨的領導。

在延安，毛澤東在百忙之中，還關注了民間作家李健侯關于李自成起義歷史小說的寫作。

李健侯是陜西米脂人。他經過多年辛勤筆耕，于1930年寫成章回體歷史小說《永昌演義》，全書共40回，30多萬字。該書寫了關于李自成起義興衰始末、大明王朝的滅亡、清政權的興起等內容，中間夾雜了諸多神話元素，可讀性較強。第40回結尾有七律一首，總結了李自成的一生：“英雄一代赴漂萍，大塊空留百戰(zhàn)身。搗碎乾坤驚日月，踏翻宇宙走雷霆。時來作惡天還怕，運去看經佛不靈。事業(yè)盡隨流水去，禪房夢醒夾山青。”這部書20世紀40年代在陜西廣為流傳。當時的陜甘寧邊區(qū)政府副主席李鼎銘把它推薦給毛澤東。毛澤東頗感興趣，讀完后還讓人抄存了一部，親筆題寫了《大順帝李自成》的書名，并于1944年4月29日給李鼎銘寫了一封信，專門評價《永昌演義》和李自成起義。

鼎銘老先生左右：

《永昌演義》前數年為多人所借閱；近日鄙人閱讀一過，獲益良多。并已抄存一部，以為將來之用。作者李健侯先生經營此書，費了大力，請先生代我向作者致深切之敬意。此書贊美李自成個人品德，但貶抑其整個運動。實則吾國自秦以來二千余年推動社會向前進步者主要的是農民戰(zhàn)爭，大順帝李自成將軍所領導的偉大的農民戰(zhàn)爭，就是二千年來幾十次這類戰(zhàn)爭中的極著名的一次。這個運動起自陜北，實為陜人的光榮，尤為先生及作者健侯先生們的光榮。此書如按上述新歷史觀點加以改造，極有教育人民的作用，未知能獲作者同意否？又健侯先生近來健康如何，能來延安一游否？統祈轉致李健侯先生為禱！

敬頌

大安！

毛澤東

四月二十九日

毛澤東在這封信中給予李自成很高的評價。他認為，李自成是個英雄，是個失敗的英雄。李自成的悲劇是英雄的悲劇，具有深刻的教育意義。同時，他還堅定地相信：中國共產黨也一定會像李自成當年在陜北創(chuàng)業(yè)一樣，不斷發(fā)展壯大起來，最終走向全國。

毛澤東與郭沫若（左）在一起

“黃巢、李闖式的流寇主義，已為今日的環(huán)境所不許可”

在漫長的革命生涯里，毛澤東尤其注重結合斗爭實際吸取李自成的歷史教訓。針對黨內曾出現的流寇主義錯誤思想傾向，毛澤東曾一再提起李自成。

1927年大革命失敗后，中國共產黨發(fā)動南昌起義、廣州起義等，武裝反抗國民黨反動派的血腥屠殺。毛澤東也領導發(fā)動了湘贛邊界秋收起義，并奉命率領部隊攻打長沙。這些起義都在優(yōu)勢敵軍的圍攻下失敗了。當時，黨內很多人以俄國十月革命模式為唯一制勝道路，仍然把主要目標放在占領中心城市上。毛澤東則立足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特點，通過分析李自成失敗的原因，認識到：在敵強我弱、武裝力量對比懸殊的情況下，應該轉入農村，建立鞏固的根據地，積蓄革命力量，在條件成熟時占領城市，最后奪取全國勝利。正是基于這樣的認識，毛澤東不愿去上海黨中央工作，“要上山結交綠林朋友”。

據跟隨毛澤東上井岡山的譚震林回憶：“秋收起義后，毛澤東在文家市召集受到挫折的部隊，堅決制止了再次攻打長沙的主張，率領隊伍向井岡山進軍。毛澤東曾總結歷史上農民起義失敗的教訓，對大家說：李自成為什么失敗了？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沒有鞏固的根據地?！泵珴蓶|深知根據地的“根”在人民群眾，如果沒有人民群眾的擁護支持，不可能建立鞏固的根據地，因此在井岡山斗爭中始終把做群眾工作放在十分突出的地位。工農革命軍在毛澤東要求下，改變過去軍隊只顧打仗的舊傳統，擔負起消滅敵人、打土豪籌款子、做群眾工作三項任務。通過采取建立工農兵政權，規(guī)定三大紀律、六項注意（后又增加了兩項），頒布《井岡山土地法》等一系列舉措，黨和軍隊贏得了民心，獲得了戰(zhàn)勝敵人的重要力量源泉。

毛澤東建立根據地的正確主張，卻在1929年紅4軍從井岡山轉戰(zhàn)到贛南閩西時遭到一些人的質疑甚至反對。當時由于大量農民和其他小資產階級出身的同志的加入，隊伍中出現各種非無產階級的錯誤傾向，流寇主義就是其中之一。為了深刻批駁流寇主義的錯誤傾向，毛澤東把李自成的名字第一次寫進了中國共產黨的會議決議案中。

1929年12月，紅4軍黨的第九次代表大會在福建省上杭縣古田召開。會議通過了毛澤東起草的八個決議案（即著名的《古田會議決議》）。在第一個決議案《糾正黨內非無產階級意識的不正確傾向》中，毛澤東對兩年來紅4軍黨內斗爭的經驗進行總結，闡明黨內各種錯誤思想的來源、表現和糾正方法。他講到流寇主義在紅4軍中的表現時指出：“一、不愿意做艱苦工作建立根據地，建立人民群眾的政權，并由此去擴大政治影響，而只想用流動游擊的方法，去擴大政治影響。二、擴大紅軍，不走由擴大地方赤衛(wèi)隊、地方紅軍到擴大主力紅軍的路線，而要走‘招兵買馬’‘招降納叛’的路線。三、不耐煩和群眾在一塊作艱苦的斗爭，只希望跑到大城市去大吃大喝?！泵珴蓶|指出：“凡此一切流寇思想的表現，極大地妨礙著紅軍去執(zhí)行正確的任務，故肅清流寇思想，實為紅軍黨內思想斗爭的一個重要目標。應當認識，歷史上黃巢、李闖式的流寇主義，已為今日的環(huán)境所不許可?！?/p>

毛澤東以黃巢、李自成的失敗為借鑒，著重強調了黨和紅軍離不開人民群眾的道理，著重強調了建立革命根據地、創(chuàng)建人民政權和開展群眾工作的重要性。他認為，李自成領導的農民革命沒有正確思想的指導，多為暴動，暴動后不能建立和鞏固政權，因此才失敗。中國共產黨只有加強思想建設，保持黨的無產階級先鋒隊性質，并將以農民為主要成分的軍隊建設成無產階級領導的新型人民軍隊，才能避免重蹈流寇主義的覆轍，取得革命的最終勝利。

為了真正建成人民的黨、人民的軍隊，毛澤東在《古田會議決議》中還提出發(fā)展新黨員的五個條件，即政治觀念沒有錯誤的（包括階級覺悟）；忠實；有犧牲精神，能積極工作；沒有發(fā)洋財的觀念；不吃鴉片，不賭博。

然而，在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舊中國，黨員要做到這五條并堅持到底，并不容易。在此后的漫長歲月中，毛澤東與貪污腐敗、官僚主義等嚴重損害黨群關系的行為，進行了異常堅決的、持久不懈的斗爭。

教訓不能忘記：李自成失敗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放任手下功臣為所欲為

1937年10月，延安延河邊上發(fā)生了一起震驚陜甘寧邊區(qū)、影響波及全中國的命案。兇手是中國人民抗日軍政大學第六隊隊長黃克功，時年26歲。被害人是年僅16歲的陜北公學女學生劉茜。

黃克功在延安可謂“青年精英”。他16歲就參加革命，1930年加入中國共產黨，經歷過井岡山斗爭和二萬五千里長征，紅一、紅二、紅四方面軍會師時，已是身經百戰(zhàn)、戰(zhàn)功赫赫的紅軍團級干部。1937年，黃克功在延安抗大與劉茜相識，并與她墜入愛河。但是，隨著交往的深入，兩人對愛情、家庭的看法顯現出越來越大的差異。黃克功提出結婚要求時，遭到了劉茜的拒絕。1937年10月5日，黃克功將劉茜約到延河河畔再次求婚，遭到拒絕后惱羞成怒，喪失理智，扣動扳機，槍殺了劉茜。

黃克功一案，在延安乃至全國引起不小的震動，輿論沸沸揚揚。在國民黨統治區(qū)，國民黨中央機關報《中央日報》把它當作“桃色事件”大肆渲染，以此攻擊和誣蔑共產黨和邊區(qū)政府“封建割據”“無法無天”。這一事件在黨內也引起了激烈的爭論。有人認為，黃克功逼婚不成，殘害同志，影響極其惡劣，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也有人認為，國家危難之際，如此年輕的軍事人才不可多得，如果因此判了死刑太可惜，希望組織考慮他過往多年的戰(zhàn)功，讓他到戰(zhàn)場上去戴罪立功，將功贖罪。

這種同情的輿論似乎給黃克功帶來一線求生的希望，他心存幻想、充滿感情地給毛澤東寫了一封信，表示自己寧愿拿著沖鋒槍，在執(zhí)法隊的監(jiān)督下，向日軍沖鋒陷陣，讓一腔熱血灑在戰(zhàn)場上，也不愿死在自己人的法場上。

陜甘寧邊區(qū)高等法院院長雷經天一時也拿不定主意，于是寫信給毛澤東，匯報情況，征詢意見。

當時，毛澤東正忙于調兵遣將，部署抗日前線作戰(zhàn)，收到雷經天和黃克功的信后，陷入深思。他對黃克功還是比較了解的。這是從井岡山起就跟隨他干革命的紅小鬼，是一位戰(zhàn)斗英雄和革命功臣，作戰(zhàn)勇敢，經驗豐富，曾經在山西帶領一個營消滅敵人一個團，還多次受傷，身上留有幾塊彈片。此時國難當頭，恰逢全民族抗戰(zhàn)的時局轉折關頭，正是用人之際，殺了黃克功，無疑是一個損失。但是毛澤東深知，不殺黃克功，就會破壞黨的紀律和蘇維埃的法律，就會像國民黨一樣失去人心，就會給革命事業(yè)帶來毀滅性打擊。這樣的損失豈是一個黃克功能彌補的！歷史上李自成失敗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放任手下功臣為所欲為，這樣的教訓不能忘記！毛澤東深感這個案子的分量，他揮筆給雷經天回了一封說明為何不能赦免黃克功的信。

第二天，黃克功被公審并執(zhí)行槍決。

處理黃克功事件引起了極好的反響。國民黨散布的種種流言不攻自破。廣大群眾，特別是知識青年紛紛稱贊共產黨、八路軍法紀嚴明，不徇私枉法，是國家和民族的希望。共產黨和人民軍隊的威信愈加高揚，延安成為很多人心目中的圣地。從1938年到1942年，從四面八方包括從國民黨統治區(qū)沖破封鎖，跋山涉水，奔赴延安投身革命的男女青年就有5萬多人。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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