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鄭振欣

銀川西湖——疊印在心里的永久記憶

一

人們常把時光流逝的速度形容為“光陰如梭”，把過往的經(jīng)歷形容為“流水不腐”。隨著年歲的增長，那流逝的歲月僅僅用如梭、流水來形容，似乎慢了很多。在時光隧道里，時間過得逾久，仿佛感覺時光流逝的逾快?；叵肫甬敱娜兆?、回想起坐著悶罐列車到達銀川、到達銀川市郊西湖開始一個兵的生活。接受新兵訓練的日子，屈指一算已整整47年了。將近半個世紀的時光輪回，恍若就是彈指瞬間。到達西湖時的場景、臥冰爬雪訓練的影像，新兵連的首長、戰(zhàn)友那稚嫩的臉龐……依然歷歷在目、恍如昨天。時光的風啊，總如十八級臺風那么猛烈，把歲月的年輪吹得飛速旋轉；還沒來得及回味，一眨眼的功夫我們由青蔥朦朧年少、蓬勃熱血的青年，轉瞬間兩鬢斑白已入暮年。

一個人的心中那些刻骨銘心的記憶、一個人經(jīng)歷過最難忘歲月的時光，是鐫刻在大腦深處的印痕、是抹不掉擦不去的，心中永恒的記憶。

那是1978年初春，當我們乘坐的悶罐列車到達此次旅途的終點站----銀川火車站時，已是中午。走下火車，一股料峭的寒風迎面吹來，讓人為之一顫、不寒而栗。這難道是到達塞上高原、到達高原名城銀川給予我的第一份見面禮嗎？還好，剛剛走下火車就開始午餐。到達銀川吃的第一頓飯，應該是銀川的大米飯，很香、很糯、很有味道。狼吞虎咽地填飽了饑腸轆轆的肚子，體內(nèi)又增加了熱量，使涼冰冰的軀體又恢復了朝氣蓬勃的青春氣息。

吃過午飯，我們依次坐上部隊派來的大巴車。接兵的首長告訴我們：此行的目的地是西湖新兵訓練基地。

二

西湖，這是一個富有詩意的地名和地方。我突然想了杭州的西湖、突然想起了小學課本里的西湖、突然想起了白居易詩中的“湖上春來四畫圖，亂峰圍繞水鋪平。松排山面千重翠，月點波心一顆珠”，以及宋代著名詩人蘇軾的那首疊印腦海的“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這如詩如畫的風景，從小學讀到那篇課文起、從唐詩宋詞的詩文里，一直固化在我的大腦深處。我坐在大巴車上，腦海一直在勾勒和幻化著銀川西湖的景色圖案。岸堤，垂柳依依、柳絲如簾、搭肩遮臉；湖水，一望無際、層層漣漪、碧波蕩漾；斷橋，人流如潮、絡繹不絕、摩肩擦踵；遠山，蒼蒼茫茫、層層疊疊、青松成排、倒映水中。這如詩如畫、如賦如歌的畫面，是鐫刻在大腦深處的寫真、是不可磨滅的印記。

真想不到，在塞上高原、在銀川市郊，也有一個和杭州同名的地方。在我沒到達銀川西湖之前，我的腦海里勾勒與幻化出來的銀川西湖美景，一定不遜色于杭州的西湖，或者是與杭州西湖景色同樣媲美。我熱切期待著能在這樣美妙神奇的、風景如畫的景色中度過我的新兵時光。

銀川西湖位于銀川市西北角，距離火車站很近。乘著軍用大巴車一路走來，隔窗而望，初春三月的銀川大地依然是冬天的模樣：大地沉寂、樹葉凋零，蒼茫的遠山上覆蓋著皚皚的雪白。駛出新城，空曠的田野一望無際，偶有村莊映入眼簾，排列著高高矮矮的類似現(xiàn)代化的平房式建筑，與內(nèi)地且與家鄉(xiāng)的那種屋架式磚木青瓦或者土墻屋架式建筑，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仿佛走近了另外的世界。

從火車站到達西湖大約半小時。當走下車放眼四望，大地一片銀白，我以為是雪。低頭凝望，路邊、田地上低矮的植物掛滿亮白的銀屑。一陣微風拂過，撲鼻而來的是濃濃的鹽堿味道。聞著那刺鼻的味道，接踵而至便是一聲聲猝不及防的響亮噴嚏。

放眼四望，我沒有看到碧波蕩漾的湖水、沒有看到垂柳依依的堤岸，看到的只有一望無際鋪滿大地的銀白和先期到達的戰(zhàn)友排列兩行敲鑼打鼓，用最簡潔的方式歡迎我們的到來。

緊接著，是列隊、點名、分配班排、安排宿舍。等這一切安排就緒，已是傍晚時分。

初春的銀川，天黑的格外早。那是農(nóng)歷正月的月末，月亮經(jīng)過一個月的周期輪回，該是它放假休息的日子。夜幕下的西湖，像是被一抹濃墨潑灑。天空沒有月亮，只有不停閃爍的星星發(fā)出的微光和地面上從軍營以及遠處村莊里那一扇扇窗戶里透出的燈光相互輝映著。除此之外，就是黑。黑，成了農(nóng)歷月末月初夜晚的主色。在蒼茫的夜色里，隨著目視距離的縮短，沒有看到碧波蕩漾的水面，也沒有聽到浪濤拍案的聲響。

就在我沉入遐想，耳邊突然響起一陣“嘀嘀噠噠、噠噠嘀嘀”的嘹亮軍號聲。初入軍營，不知這是何種軍號？也不知為何而吹？只能從這種軍號聲中聽出纏綿、溫軟、細膩。從纏綿、溫軟、細膩的號聲里，還能聽出它像一首催眠曲，催動你雙眼酸楚、兩眼微閉。新兵班長告訴我們：這是熄燈號。部隊的號聲就是命令，命令我們熄燈睡眠。

從家鄉(xiāng)登上那列軍用悶罐車廂之后，一路走來，除卻路上在兵站吃飯時短暫下車之外，這一路上就是與火車為伍，站坐、睡覺、拉撒就沒和火車分離過。對于第一次遠離家鄉(xiāng)、第一次乘坐火車、第一次見識大山之外世界的我來說，這一路是一直處于處于獵奇、亢奮、激動之中。列車不停地晃動以及咣當咣當?shù)穆曇簦宦飞险娴氖菦]有真正、踏實的睡眠。幾天的奔波與勞累，當那一陣催眠的熄燈號過后，身體躺在床板之上很快就進入夢鄉(xiāng)。

到第二天天色微亮，人們還處在一夜甜蜜的夢中之時，又一陣號聲打碎了還沒有做囫圇、做圓滿的夢。在一陣恍恍惚惚、朦朦朧朧中，聽到新兵班長大喊一聲：“起床了！”緊接著新兵班長又說到：“一分鐘起床，兩分鐘整理內(nèi)務，留下一名戰(zhàn)士打掃衛(wèi)生，其余的抓緊時間上廁所，然后在門口列隊，做好出操準備?！?/p>

我在朦朧與慌亂中穿衣起床，簡單地疊好被子。此刻，我的內(nèi)心是一種急促的跳躍，大腦的神經(jīng)高度的緊張。在急促、緊張、慌亂中才意識到：此時此刻，就要從一個散漫、無拘無束的“民”，變身進入到一個“兵”的角色。

三

兵的生活就是軍號的驅(qū)使，一切的一切都是在軍號的驅(qū)使下、在軍號的號令下行使一個軍人的使命、規(guī)范、生活。出操的軍號響起，軍人就開始列隊在操場上跑步；開飯的號聲響起，同樣是在飯?zhí)们傲嘘?、唱歌、就餐；上課的號聲響起，就開始了操場上的訓練；學練隊列、刺殺、野外投彈，或者是在鄉(xiāng)野里爬冰臥雪練習射擊；當熄燈號響起，本就喧囂、沸騰、燈火通明的軍營，頓時燈火全無、一片寂靜、悄無聲息。軍營，重復著日復一日、月復一月模版式的、機械式的生活。

軍營老話說：新兵怕號、老兵怕哨。在西湖新兵訓練的日子里，每當軍號響起，那顆懸在胸腔的心總是怦怦直跳。除了激情澎湃，就是一種高度的緊張。剛進入新兵連，班長告訴我們：大多數(shù)號聲就是一些正常的生活、上課、訓練的號令，大家不用緊張，做到令行禁止就可以了。只有兩種號聲，是需要高度重視和注意的。一是緊急集合號，二是沖鋒號。沖鋒號只有在戰(zhàn)場上沖鋒時才可以用到，那是一種有著思想與精神準備的號角，和平年代的平日訓練場上很少用到。只有一種號聲，在平日訓練中經(jīng)常使用，它是檢驗部隊在實戰(zhàn)和瞬息萬變的情況下能否及時撤離，能否拉得出、走得快，考驗部隊快速及時的應變能力。這種訓練，也可能是在白天、也可能是在夜間。特別是在夜間的緊急集合，要在無照明盲目情況下，按照規(guī)定時間迅速正確地穿好衣服、打好背包、帶齊所配發(fā)的武器裝備，在五分鐘之內(nèi)到達指定的集合地點，這也是完成夜間緊急集合的第一步。所以，快速起床、快速正確穿衣、打好背包、帶齊武器裝備以及生活用品，是一個兵、、一個軍人必修的課程。

作為剛入伍的新兵，對于號聲本來就有一種緊張的“恐懼”感。聽班長的一席話語，內(nèi)心更加地忐忑起來。每時每刻，特別是夜間，每個人都高度警惕突然而來的緊急集合。

在高度緊張的新兵訓練的日子里，大家都等待著緊急集合的到來。那段日子，白天按部就班地進行著隊列和新兵入伍后各種條令條例最基本的訓練與聽課。雖然表面平靜，但內(nèi)心充斥著害怕、焦急、慌亂、期待的矛盾心理。大家都在內(nèi)心慌亂、焦慮、害怕中，靜待緊急集合的到來。然而，一段平靜而又按部就班的日子過后，該來的總會到來。

那是一個“月落烏啼”之夜，一天緊張的訓練過后大家都很累。熄燈號過后，大家倒頭就睡，很快進入夢鄉(xiāng)。年輕，就是這樣沒心肺的樣子，無論怎樣高強度的勞作、怎樣高強度緊張的訓練，無論是在何種條件下，無論怎樣一個全新的環(huán)境中，累了、困了就能倒頭就睡，睡下就能進入一個溫馨的夢鄉(xiāng)。就在那晚，大家還在夢鄉(xiāng)中暢游，突然聽到一陣緊急集合號聲響起。那號聲一陣緊似一陣、那號聲一聲聲催人奮起，那號聲既讓人亢奮、又讓人慌亂。大家在亢奮與慌亂中不知就里，只聽到班長說道：“不要緊張，按平日里訓練的順序快速穿衣起床，穿好衣服先不要下床，在床上快速打好背包?！?/p>

盡管班長細致地交代著、囑咐著，但大家的內(nèi)心依然緊張、忐忑。習慣于燈光下行事，突然在漆黑的、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去穿戴整齊、去整理背包、去帶齊所有的武器裝備以及必要的生活用品?；艁y的內(nèi)心、顫抖的雙手，不知伸向何處？不知衣服在何方？班長一遍遍的低聲催促，越是催促、越是慌亂。我在慌亂與不停地催促聲中，摸摸索索總算穿戴完畢，但時間已過大半。只聽班長又在催促著向門外走，只得把棉被胡亂地折疊起來，再用背包帶胡亂地捆綁一下背向后背，再走向門口肩扛起自己的裝備，又把一些洗漱用品抱在懷里，這才慌里慌張地走向門口的隊列。

當我站到隊列之時，借著夜的微光仔細掃描：有穿戴整齊的、有懷抱棉被的、有袒胸露懷的……看著這樣一群新兵，那樣子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我知道，作為一個兵，尤其是作為一個新兵，部隊的夜間緊急集合訓練是部隊常態(tài)下的訓練，是訓練一個兵在戰(zhàn)時狀態(tài)下展示時間與速度與整體快速反應能力，更是把新兵從“民”轉換成“兵”角色轉變的過程。這種角色的轉變，需要一定的過程、需要一定時間的適應。但初入軍營的新兵，每當聽見軍號響起，就有一種情不自禁的緊張和恐慌、害怕。記得在那次夜間緊急集合之后，為了不再被緊急集合搞得那么狼狽與不堪，我趁著大伙熟睡之后悄悄把衣服穿戴整齊，然后打好背包、頭枕著背包和衣而睡，等待著夜間緊急集合號聲的響起。

初春的銀川，地凍天寒。在夜晚，尤其在天寒地凍的夜晚等待一場未知事情的發(fā)生，是一種痛苦地煎熬，更是一種焦灼不安。往往剛剛恍恍惚惚地瞇上眼睛，旋即就被一陣刺骨的寒冷所凍醒，但還需繼續(xù)在寒冷與焦灼中期待著未知事情的發(fā)生。天色微亮，等待一夜的事情終未發(fā)生。那是一種幸運，同時又是一種失望。幸運的是，那種該發(fā)生的事情終未發(fā)生；失望的是，自己已經(jīng)做足準備，應該發(fā)生的事情還是沒有出現(xiàn)。當新兵的日子，就是在這種亢奮與焦灼、希望與失望的雙重矛盾中度過。

四

當一個青澀的年輕人，剛剛從父母溫暖的懷抱中掙脫出、剛剛從那片養(yǎng)育你的熟悉而又溫馨的土地走出來，到達一個陌生而又全新的環(huán)境剛剛安頓下來的時候，面對一片陌生土地、面對滿眼皆是陌生的面孔，滿耳聽到的皆是南腔北調(diào)的時候，總有一種孤獨與寂寥和一種牽掛與懷戀縈繞心頭，總有一種迫不及待的與自己的親人、親朋好友、同學聊一聊自己遠離家鄉(xiāng)一路上的所見所聞和所有的感受。希望給他們報一聲平安，告訴他們自己所在的地方與位置，請他們放心。

當?shù)竭_部隊，當你了解部隊的生活與紀律、了解一個兵的天職與義務的時候，你方才知道：在部隊屬于你可自由支配的時間只有中午飯后那短暫的休息，以及晚飯后的夜里和每周一天的星期日。當然，這樣的解釋是相對的。嚴格地說：”一個兵所有的時間都屬于部隊、都屬于國家、都屬于偶然突發(fā)事件以及突如其來的戰(zhàn)爭。一個兵的責任就是：召之即來、來之能戰(zhàn)、戰(zhàn)之能勝。

那時候，與遠方親人交流的唯一手段與方式只有書信、只有鴻雁傳書。當安頓好一切，便迫切地想著給父母、給親人、給自己在家鄉(xiāng)所有熟悉的人寫一封信。在部隊的能夠讓你寫信的地方，就是睡覺休息的通鋪。通鋪既是床，又是戰(zhàn)士的書桌。

那是到達新兵訓練基地、到達西湖的第二天吃過午飯的時候，我稍稍平復心態(tài)坐在通鋪前，攤開自己從家鄉(xiāng)帶來的信箋，用自己從家鄉(xiāng)帶來的鋼筆，給自己遠在兩千多里之外的父母親寫一封信，告訴他們兒子已平安到達，并盡數(shù)表達自己初離父母、初離故土后對他們的懷戀與思念。當兒女情長、卿卿我我地寫完后，裝進自己早已備好的信封之時，封口與粘貼郵票卻找不到漿糊。

新兵連，是每一個部隊每年度臨時組建的臨時單位。作為一個新兵，到達一個新的地方，特別是這種臨時組建的建制單位，除了吃住，其它的設施和必備物品幾乎為零。在這樣全新的而又陌生的地方，陌生的讓人不知就里。我問新兵班長：哪里有漿糊可以給信封口和粘貼郵票？附近哪里有郵局可以郵寄自己的書信？班長搖搖頭，嘆口氣說道：這里是新組建的臨時單位，一切條件都不具備，這些事情只能自己想想辦法。離這里大約三里地，有一個叫蘆花臺的地方有郵政所，可以在那里把所有的事情都解決了。聽聞班長指點后，我心想：這只是一封普普通通的家書，也沒啥保密的東西，簡單封閉發(fā)出就可以了。于是，把手伸進嘴里，用指甲刮取帶著唾液的牙花（牙垢），一點一點的涂抹在封口處封好了信封，并照此方法貼好郵票。于是，一封家書帶著遠方兒子的體溫和體液飛到兩千多里外的故土，傳遞到父母手里。

在我的老家有一句土話：叫作刮牙齒省下來的，寓意為勤儉節(jié)約。此刻，我才真正理解了這句話的含義。在西湖那段日子，我所有寫給親朋好友的書信，都是采用刮牙齒的方法粘貼信封郵票，這樣粘貼的書信，全都飛過千山萬水傳遞到親人們的手中。

五

在西湖，新兵訓練的日子緊張而又繁忙，緊張而又繁忙的日子是單調(diào)與枯燥的，每日都重復著隊列、投彈、射擊、刺殺等最基礎、最乏味的訓練課程。操場上，除了單一的綠，就是蒼茫與灰灰蒙蒙的色調(diào)；除了一排排單一的隊列，就是“一二一、一二三四”這些只有在部隊、在軍營的操場上特有的吶喊。這些簡單、乏味、單調(diào)的操練，對于剛剛從學校、從溫潤的中原來到這塞上高原，來到這空曠的、毫無季節(jié)色彩的西湖。很快，那些開始的新鮮、獵奇，那些激情澎湃、被燃燒著青春的光芒，那些昂揚勃發(fā)的朝氣，便在日復一日的“稍息、立正、向左向右看齊、齊步走、正步走”的操練中，腳、腿漸漸地腫脹起來。在放開嗓門喊出“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的有力吶喊中，喉嚨開始干裂、腫脹、生疼起來。隨之而來的是，止不住的鼻血長流。無奈，只得捂著鼻子走進設在新兵連的衛(wèi)生室。軍醫(yī)告訴我說：這是從中原到高原一種正常的生理反應，開一些止血藥吃過很快就能好。

緊張、忙碌、嚴苛的隊列訓練，是一個從“民”到“兵”角色轉變的過程，是一個從自由散漫到整齊劃一、從個人自主行為意識到令行禁止規(guī)范約束的自覺轉變過程，更是生命中靈魂洗滌漸進的啟迪和軍人行為習慣養(yǎng)成的過程。

君不見，操場上剛剛進入隊列站成一排的時候，班長“向右看齊”一聲令下，左右不分的頭顱，或兩眼對視、或腦后對著腦后；當班長“向左轉”口令喊過，左右不分的身體，或臉對著臉、或背對著背；當班長“齊步走”口令響起，有人抬起右腳卻伸出了右臂、有人則抬起了左腿卻伸出了左臂……隊列中人真可謂是形態(tài)各異，或可稱之為千姿百態(tài)。

隊列訓練，能夠練就一個軍人最基本的行為姿態(tài)。軍人的獨特風采、軍人的精神風貌、軍人的動態(tài)素質(zhì)，與部隊整體步調(diào)一致、高度一統(tǒng)的組織協(xié)調(diào)性和對外展示出的不可戰(zhàn)勝的磅礴氣勢盡得彰顯與體現(xiàn)。班長講隊列：“立正，身要直、口要閉，挺胸抬頭、兩眼平視前方、雙手自然下垂，五指自然并攏彎曲，大拇指貼緊食指第二、第二關節(jié)，中指切于褲縫；兩腳腳跟自然并攏，腳尖呈八字形形成60度夾角。向右或向左看齊，左邊或右邊第一人呈立正姿勢，隊列其余人等向左或向右以第一人鼻尖為準，小步向前或向后移動，直到隊列形成一條直線。聽到向前看口令時，恢復立正態(tài)勢；聽到齊步走口令后，先伸左腿；腳尖繃直，前出右手、左手后擺，右手與胸前第二粒紐扣平行；當左腳落地后，前出右腳、左臂同時前出?！?/p>

按照條令條例規(guī)范和班長細心入微的言傳身教，經(jīng)過兩個禮拜的嚴苛訓練，從立正、稍息、向左向右向后轉，齊步走、跑步走、正步走的隊列已基本達到了訓練大綱要求。接下來的日子，就是步兵最基本的武器掌握訓練了。

射擊、投彈，是步兵最基本的單兵作戰(zhàn)基礎訓練科目，更是步兵單兵作戰(zhàn)最主要的作戰(zhàn)形式。在西湖新兵訓練的日子里，射擊與投彈訓練是同步交叉進行的。對于步槍和手榴彈，在過去的日子里，我們只有在電影里、在村莊的民兵手中見過。而對于剛從學校走出來的學生和剛剛步入社會的我，從沒有觸碰和觸摸過。開始進入射擊與投彈訓練之始，人手一支沒有裝彈的步槍和每班一籮筐的教練手榴彈。第一次手握步槍，感覺那玩意很新奇、很獵艷。一塊木柄拖著一根鐵管就能把子彈打飛出去，感覺很好玩。

當真正進入射擊訓練的時候，大約是陽歷四月、農(nóng)歷三月。在中原老家，晚春四月已是春意盎然、百花爭艷、暖意融融的季節(jié)。而銀川，卻依然是春寒料峭、瑞雪飄飄。作為一個兵，作為兵的職責所在，是沒有選擇天氣、選擇條件、選擇季節(jié)權力的。軍人的職責、軍人的使命、軍人的義務，都是以服從命令為首要天職的。就是在這北風蕭蕭、冰天雪地的日子里，我們趴在厚厚的雪地里練習射擊，一趴就是一個上午或者一個下午。當結束一個上午或者一個下午的射擊訓練剛要站起來時，腿、腳以及整個身體是僵硬的，手被凍得通紅通紅，腫痛難以自制。外衣從上到下結著一層厚厚的冰層，用手拍打身上，冰層發(fā)出嘩啦啦的響聲，并順著衣服向地面跌落。此刻，我才真正懂得什么叫爬冰臥雪，才真正讀懂了魏巍《誰是最可愛的人》那篇文章的含義，懂得了我們今天的和平與幸福是靠無數(shù)的先輩、無數(shù)的仁人志士、無數(shù)的革命先烈爬冰臥雪拋頭顱、灑熱血換來的。更懂得了，一個軍人、一個兵肩負的莊嚴責任和崇高使命。

投彈訓練，是一個靠體力、臂力加技巧的訓練科目。投彈所要達到的目的，就是穩(wěn)、準、遠。而我每一次投出的教練彈，都在二十幾米，不超過三十米。班長向我講解動作要領，手把手地示范。班長說：投彈時，你首先要迅速邁開自己的雙腳向前；當你開始邁步的同時，右手握彈下垂；隨著腳步前移，右臂從后抬起，形成一個近乎270度的大半圓??；當邁出第三步之時，迅速向前拋甩出手中的手榴彈。無論班長怎樣耐心講解示范，可我總是不得要領，每一次都投不到及格的最低分值。我同班的戰(zhàn)友們，每個人投彈都感覺很隨意、很拿手；就像是在老家放牛、放羊時，看到一只或者一頭不聽話的牛羊，隨手撿起石塊拋向牛羊身體一樣，輕輕松松地投向目標。他們隨隨便便就是四五十米的距離，更遠的可以達到六七十米。同樣出生在農(nóng)村、同樣是農(nóng)家子弟，我為什么和他們相差那么大的距離呢？我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為什么？是自己的體質(zhì)太差？還是臂力不夠？是自己沒有掌握動作要領？還是平日里缺少鍛煉？我在不停地自問，也在不停地總結。晚上熄燈號響起，我裝模作樣地躺下休息。當整個宿舍響起均勻鼾聲的時候，我知道戰(zhàn)友們已經(jīng)進入甜蜜的夢中。于是，我躡手躡腳起床，拿起捆背包的帶子和一枚教練彈，悄無聲息地走出軍營、走向宿舍后邊的那片柳樹林。我把背包帶一頭綁在樹干上、一頭綁在手榴彈木柄上，手握彈柄，一遍一遍重復著投彈的動作。

日子在重復著，我單獨練習也在不停重復的日子里渡過璨若星河的很多個不眠夜晚。那年，45天的新兵訓練即將結束。在即將結束的新兵訓練前，要對每一位新兵所參訓科目來一個全面的、系統(tǒng)的考核。短短的45天訓練，僅僅只有單兵科目的隊列以及投彈與射擊三項最基礎的訓練科目。在考核中，我的隊列被評為良好；接下來，就是投彈與射擊考核了。

投彈考核那天，是一個陽光燦爛到極致的天氣。我的心情也伴隨著燦爛的陽光亢奮、澎湃、期待，我在期待著經(jīng)過較長時間夜練的成果。當值班排長喊出我的名字、當我手握手榴彈真家伙的木柄時，突然感到一陣緊張，忐忑不安的內(nèi)心一陣陣地狂跳。童年的時候，每逢春節(jié)燃放鞭炮，一手拿著鞭炮、一手拿著火種。當用火種點燃鞭炮后，迅速將炮杖甩出，并迅速丟掉手里的火種雙手捂耳。當聽到一聲聲噼噼啪啪的聲響，并沒有感覺到害怕。那是一種快樂，是兒時純真無邪的一種享受。此刻，看著手中真材實料的手榴彈感到一陣陣高度緊張，握著彈柄的右手在瑟瑟發(fā)抖，我真的害怕了。就在此刻，我恍恍惚惚聽到排長在向我發(fā)出指令：擰開彈蓋、掏出引信環(huán)，把引信鐵環(huán)套在中指之上準備投彈。我就像一個提線木偶，按照每一個指令投出手中的手榴彈。當我投出手榴彈后，還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傻傻地看著手榴彈落地的時候，突然聽到一聲近乎聲嘶力竭的喝令：“臥倒！”緊接著，感覺到被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按到在地。當我倒地的瞬間，就聽到手榴彈爆炸后發(fā)出“轟”的一聲巨響，彈片發(fā)出犀利的“啾、啾、啾”聲呼嘯著，瞬間從耳邊劃過。

手榴彈爆炸過后，大地瞬間一片沉寂。只有爆炸之后的一襲硝煙，帶著刺鼻的氣味彌漫在投彈場上空、彌漫過我身軀以及身軀之上的軀體。此刻，我整個軀體完全被身上的肉體罩著，死死地壓著讓我喘不過氣、讓我有些窒息的感覺。

是怎樣從壓迫中解脫？又是怎樣從匍匐在地的狀態(tài)下站立起來？我是恍惚的、迷迷瞪瞪的。當我站起的瞬間，只看到新兵排長石寶倉一臉驚魂未定、一臉慍怒地站在我的身邊。我突然明白：在危險降臨的瞬間、在千鈞一發(fā)的危急關頭，是他，是我的排長把我撲倒在地，并毫不猶豫、義無返顧地用自己的生命護住了我的生命。就在我們站起來很短的時間，靶場對向傳過來一個聲音：25米！25米，這是一個比手榴彈投彈最低及格線還少5米的數(shù)據(jù)。這5米，是生與死的距離、是重傷或者是被彈片嵌入肉體的分水嶺。此刻我才明白：什么是戰(zhàn)友，什么是戰(zhàn)場上的生死兄弟。石寶倉排長是我生命中的貴人，是他在危險來臨之際，奮不顧身地用自己的軀體捍衛(wèi)了我的生命。

爆炸過后，連長閆寶財大步走過來，照我屁股上輕輕地踢了一腳。接著厲聲罵道：“他奶奶的！河南人個子倒挺大，都是一群慫包！”連長的咒罵聲，讓我頓時感到無地自容，真想找一個地縫鉆進去。

六

投彈考核結束回到駐地，我的情緒很低落，低落到塵埃。我獨自一人坐在通鋪前默默落淚，那淚是滴落在心里的。我恨自己無能，恨自己丟人現(xiàn)眼。部隊是一個大家庭，把集體榮譽看的高于一切。我恨自己拉了全班、全排的后腿，給全班榮譽抹黑。正當我暗自抹淚、深深自責的時候，班長不知何時走到我跟前。我記得他叫李建成，是七六年入伍的老兵，陜西關中人。他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用那純正的關中方言安撫我說；“木事，小鄭。第一次實彈考核，難免都有緊張的心情。人生有很多第一次，第一次失敗、第一次不及格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不要有壓力、不要想不開；只要總結失敗的原因和教訓，就沒有過不去的坎。明天要進行射擊考核，希望你放下包袱、振作精神，爭取考一個好成績?！?/p>

班長一席語重心長的開導，使我灰暗的心情又陽光燦爛起來。我輕輕地點了點頭并暗下決心：不再糾結已經(jīng)的失敗，振奮精神，迎接明天的挑戰(zhàn)。

射擊考核，不像投彈考核那樣單個進行。射擊考核是以班為單位集體考核的形式，整個班統(tǒng)一進入射擊場進行實彈射擊考核。我記得，自己當時所在的是新兵連二排7班。按照排序，當我們7班進入射擊場內(nèi)的射擊位置時，我以標準的持槍姿勢站立在靶位前等待著射擊命令。

當射擊命令剛剛下達，我按照射擊規(guī)范動作，迅速地伸出左臂，左腿向前跨出一大步快速臥倒出槍。左眼微閉、右眼看向標尺缺口，準星與100米之外的胸環(huán)靶中心位置形成“三點一線”。當穩(wěn)住“三點一線”之時，迅速調(diào)整好氣息屏住呼吸，然后從容扣動扳機，整個射擊一氣呵成。第一槍射擊完成之后稍作等待，等待著對向報靶員報出射擊環(huán)數(shù)。當聽到報靶員向我傳來九環(huán)的信息時，我知道這是一個很不錯的成績，心中的緊張情緒平復了很多。只要在下一次射擊時，射擊角度與心理狀態(tài)稍作調(diào)整和修正，一定會有更好的成績。考核結束后，我以六個10環(huán)、兩個9環(huán)、一個8環(huán)，總計9發(fā)86環(huán)的優(yōu)秀成績位列全班和全排第一名。

七

射擊考核，是新兵訓練所學科目最后一個項目的考核。最后一個科目的考核結束，預示著新兵訓練、新兵生活的結束，也預示著在西湖這個特殊的地方、特殊的環(huán)境、特殊的集體、特殊的生活方式的結束。就在我們即將離開新兵連、離開西湖的前一天，部隊向我們正式頒發(fā)了象征軍人標志的紅領章、紅帽徽。我們把紅領章用針線細細密密地縫在領口上，把紅五星綴釘在綠色軍帽上。我們莊嚴地戴上帽子、規(guī)范地穿好軍衣，舉起雙手，一遍遍地拉著帽檐，把紅五星端正在額頭正中；我們用雙手整理領口，使領口兩邊的紅領章平整且合乎規(guī)范。我們相互對視，那鮮艷的“三點紅”相互輝映。借著高原的陽光，那鮮紅的光芒也映照在每個熱血青年的臉龐。充滿青春朝氣的我們，在陽光的照耀下、在領章帽徽的映襯下，顯得更加英姿勃發(fā)、神采奕奕、蓬勃昂揚。

新兵連是一個臨時組建單位，除了吃飯、睡覺、訓練，其它條件都很簡陋。從老家踏上悶罐列車那一刻起，一路風塵、40多天的摸爬滾打，身上長滿污垢。就在領章帽徽發(fā)放的當天，連里從團里調(diào)來汽車帶我們走進銀川洗澡、理發(fā)、照相、合影留念。當照片洗印出來后獨自欣賞，那一身綠軍裝在領章帽徽的映襯下，使一個個本就年輕的身姿、稚嫩的臉龐，被映射得更加陽光，勃發(fā)出特有的青春光芒。

45天緊張的新兵訓練結束了。這45天的洗禮，我們在部隊這個大熔爐里得到淬煉；從佩戴上領章帽徽那一刻起，我們就從一個懵懂的農(nóng)村青年，從一個“民”的角色轉變?yōu)橐粋€“兵”，轉變?yōu)橐粋€堂堂正正的軍人。這不僅僅是人生角色的轉變，更是責任與擔當?shù)霓D變；我們由一個被保護的“民”，轉變?yōu)樾邕吺亟⒈＜倚l(wèi)國的“兵”。

新兵訓練結束時，已是晚春四月底，銀川西湖已是花紅柳綠的季節(jié)。我們迎著塞上高原和煦的春風、沐浴著古城銀川明媚的陽光，踏上去往老連隊的征程，并和西湖說一聲再見！

再見了，西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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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鄭振欣河南西峽人，1978年3月入伍，歷任寧夏軍區(qū)獨立師三團四連戰(zhàn)士、副班長、文書，1981年1月退伍。現(xiàn)為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有散文集《月光靜靜流過村巷》。

原文編輯：曹益民 趙蘇平 鞏天寶

本文編輯：徐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