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里飄著南瓜粥的甜香，我正低頭給一歲的安安攪輔食，玻璃碗里是剛蒸好的胡蘿卜泥，細膩得像夕陽下的云朵。這是我查了無數(shù)育兒資料才定下的食譜，少油少鹽，連調(diào)味都只用一點點蘋果泥提味。
“嘖嘖，這玩意兒寡淡得跟白開水似的，孩子能愛吃？”婆婆端著個青花碗從外面進來，碗里是她剛拌好的咸菜，油星子在表面亮晶晶的。她湊過來看安安的輔食碗，眉頭立刻擰成了疙瘩，“我看你就是瞎講究，當年建軍他們兄弟仨，哪個不是剛長牙就跟著我們吃大人飯？頓頓炒菜拌著粥，現(xiàn)在一個個長得比誰都壯實?！?/p>

我攪著胡蘿卜泥的手頓了頓，笑著回：“媽，現(xiàn)在科學不一樣了，醫(yī)生說一歲內(nèi)的娃不能吃鹽，腎臟負擔不了。安安現(xiàn)在主要是嘗味道，清淡點好?！?br/>“什么科學不科學的，我?guī)Т笕齻€孩子，還能不如你這毛頭小子？”婆婆把咸菜碗往餐桌上一放，聲音陡然拔高，“人是鐵飯是鋼，鹽就是那煉鋼的火！不吃鹽哪來的力氣？你看安安，坐都坐不穩(wěn)當，就是缺了這口鹽！”
這話她這半個月來翻來覆去說了不下二十遍。從安安開始加輔食起，她就沒斷過念叨，說我把孩子養(yǎng)得“面黃肌瘦”，說我“拿著書本當圣旨，耽誤了娃長身體”。我起初耐著性子找科普文章給她看，甚至把兒保醫(yī)生的話錄下來放給她聽，可她要么說“醫(yī)生就會嚇唬人”，要么干脆捂住耳朵：“我不聽那些，我孫子我知道該咋養(yǎng)?！?br/>正說著，安安在寶寶椅里哼唧起來，小手扒著桌沿要夠東西。我拿起小調(diào)羹，舀了一點胡蘿卜泥遞到他嘴邊，小家伙吧唧著嘴吃了，還笑著拍了拍手。
“你看，他這不挺愛吃的嘛?！蔽倚睦锼闪丝跉?，想借著安安的反應讓婆婆松松口。
可婆婆卻突然繞到寶寶椅另一邊，趁我轉(zhuǎn)身去拿圍兜的功夫，飛快地從咸菜碗里捏了一小撮鹽，就往安安的輔食碗里撒。動作快得像偷米的麻雀，等我回頭時，那撮白花花的鹽已經(jīng)融在胡蘿卜泥里，留下幾個小小的顆粒。

“媽！你干啥！”我腦子“嗡”的一聲，血液一下子涌到頭頂。之前說了那么多，她居然來這手？我想都沒想，伸手就搶過那個輔食碗，因為太急，碗沿磕在寶寶椅的金屬架上，發(fā)出“哐當”一聲響。
安安被嚇了一跳，小嘴一癟，眼看就要哭出來。我趕緊把他抱起來拍著后背，回頭想跟婆婆理論，卻看見她直挺挺地往地上一坐，雙手往大腿上一拍，“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我這是造了什么孽??！好心好意想給孫子補點力氣，結(jié)果就落得個被人搶碗的下場！我老婆子活著還有啥意思啊！這是欺負人??！”她的哭聲又尖又亮，震得廚房的窗戶都嗡嗡作響，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往下掉，一邊哭還一邊用眼角瞟著門口，像是在等什么人。

我抱著懷里嚇哭的安安，又氣又急，喉嚨口堵得說不出話來。這已經(jīng)不是她第一次這樣了。上次我不讓她用自己嚼過的飯喂安安，她也是這樣坐在沙發(fā)上抹眼淚，說我嫌棄她臟；前幾天我買了新的嬰兒洗衣液，她非說沒有肥皂洗得干凈，爭執(zhí)兩句她就開始數(shù)自己年輕時多不容易，最后又是以“你們現(xiàn)在日子好了就看不起我”收尾。
“媽，您先起來，地上涼?！蔽冶M量讓自己的聲音平穩(wěn)些，“我不是故意搶您的，只是安安真的不能吃鹽，這是醫(yī)生說的，不是我瞎編的?！?br/>“醫(yī)生說的就是圣旨？我養(yǎng)了三個兒子，個個都吃鹽，也沒見哪個少了塊肉！”她猛地抬起頭，眼睛紅腫得像核桃，“我看你就是故意針對我！我兒子上班不在家，你就這么作踐我這個老婆子！”
就在這時，門鎖“咔噠”響了一聲，建軍回來了。他一進門就被客廳里的哭聲驚住，放下公文包就跑過來：“咋了這是？媽您咋坐地上了？”
婆婆見了建軍，哭聲更大了，指著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兒啊，你看看你媳婦……我就想給安安加點鹽，她就把碗搶了，還瞪我……這是嫌我礙事了啊……”
建軍皺著眉看我，眼神里帶著點責備：“小敏，怎么跟媽說話呢？有話不能好好說？”
我懷里的安安還在抽泣，我心里的委屈一下子涌了上來，眼淚也忍不住掉了下來：“不是的，她趁我不注意往安安輔食里撒鹽，我說了多少次一歲內(nèi)不能吃鹽，她就是不聽……”
“撒點鹽怎么了？多大點事？”建軍打斷我，伸手去扶婆婆，“媽，您先起來，地上涼，有啥話咱們坐下說?！?br/>“啥叫多大點事？”我抱著安安的手都在抖，“那是鹽！對安安的腎臟不好！您上班前不是還跟我說要聽醫(yī)生的嗎？怎么現(xiàn)在又覺得是小事了？”
建軍被我問得一愣，扶著婆婆的手頓了頓。婆婆卻不依不饒，抓著建軍的胳膊往他身上靠：“我就是心疼孫子，想讓他多吃點……她就這么對我，我活著還有啥意思……”
安安被這陣仗嚇得哭得更兇了，小臉憋得通紅。我看著他難受的樣子，突然覺得所有的爭吵都沒意思了。我深吸一口氣，擦了擦眼淚，抱著安安轉(zhuǎn)身往臥室走：“我?guī)О舶踩ハ丛瑁銈兡缸觽z慢慢說。”
進了臥室，我關上門，把外面的哭聲和爭執(zhí)聲都隔在門外。安安還在抽噎，我抱著他坐在飄窗上，看著他淚汪汪的眼睛，心里又酸又澀。我知道婆婆不是壞人，她是真的疼安安，可她的疼，帶著那么多陳舊的觀念和不容置疑的強勢，像一把鈍刀子，割得人心里發(fā)慌。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外的聲音小了下去。又過了一會兒，建軍輕輕推開門，臉上帶著點疲憊和歉意：“小敏，剛才是我不對，沒問清楚就說你。媽……媽她也知道錯了，就是抹不開面子?！?br/>我沒說話，只是低頭給安安擦臉。
“我剛給我哥打電話了，”建軍走到我身邊坐下，聲音放得很輕，“我哥說，當年他兒子也因為吃鹽的事跟我媽吵過，后來帶她去醫(yī)院聽了醫(yī)生的講座，她才慢慢改過來的。要不……周末我們也帶媽去聽聽？”
我抬頭看他，他眼里沒有了剛才的責備，只有商量的語氣。安安似乎哭累了，靠在我懷里打哈欠，小手抓著我的衣角，軟軟的。
“她肯去嗎？”我問。
“我去勸她?！苯ㄜ娔闷鸢舶驳男∈?，輕輕拍了拍，“其實媽就是太在乎安安了，怕自己老了，說的話沒人聽。咱們……多給她點臺階下?！?br/>窗外的天慢慢暗下來，路燈亮了，暖黃的光透過玻璃照進來，落在安安的小臉上。我想起剛嫁過來時，婆婆顫巍巍地給我端洗腳水，說“女人家坐月子不能碰涼水”；想起安安剛出生時，她戴著老花鏡給安安縫小褥子，針腳歪歪扭扭的，卻縫得格外密。
或許，她不是故意要跟我作對的。她只是在用她這輩子最熟悉的方式愛著這個家，只是這方式，和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隔了太多時光的距離。
“周末我去約醫(yī)生?！蔽逸p輕說，伸手把安安抱得更緊了些。
建軍嗯了一聲，伸手攬住了我。臥室門外，傳來婆婆窸窸窣窣收拾東西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又傳來她輕聲問“安安睡了沒”的聲音，雖然還是有點硬邦邦的，卻比剛才柔和了許多。
我看著懷里熟睡的安安，心里想著，或許有些矛盾，就像熬粥，急不得，得慢慢攪，慢慢熬，火候到了，再硬的米粒，也能煮得軟糯香甜。只是這過程里的磕碰和委屈，大概就是每個家庭，都繞不開的煙火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