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者山﨑翔之（Shoji Yamasaki），

從2020年開始模仿垃圾在風中跳舞。

無論是隨意丟棄的餅干包裝，

還是被壓扁的礦泉水瓶、

飄落的塑料袋，

他都用身體

將這些看似無用的垃圾

演繹成“垃圾之舞”（Littered MVMNTS）。

舞者山﨑翔之的“垃圾之舞”（社交媒體賬號@litteredmvmnts）

山﨑翔之（社交媒體賬號@shojers）

2023年，山﨑翔之開始將視頻發(fā)布在網(wǎng)上，

很快收獲上百萬的播放量，

和來自全世界網(wǎng)友的喜愛：

“我都分不清是誰模仿誰了”。

他在賬號主頁寫道：

“一旦人們停止亂扔垃圾，

就關閉這個賬號”。

一條連線對話了山﨑翔之。

以下是他的自述：

編輯：李 謙

責編：魯雨涵

我做舞蹈創(chuàng)作已經(jīng)十五年了。對我來說，舞蹈是我與這個世界、甚至宇宙之間的連接方式。

2020年3月1號，我剛搬到我現(xiàn)在住的地方。兩周以后，新冠疫情就爆發(fā)了，洛杉磯很多地方都關門了，我的很多場演出也被取消了。

于是，我開始在街上四處游走。有一天，我突然注意到路上的垃圾，不是那種很大的垃圾，被風微微吹動著。

我就在想，如果去具象化一個沒有生命的東西，會是什么感覺？我能不能用我的肢體去模仿垃圾，來嘗試“賦予它們生命”？

圖片由艾米麗·文（Emily Won）拍攝

雖然網(wǎng)上發(fā)出來的每個視頻只有15秒，但制作“垃圾之舞”的整個流程非常漫長。

可能大家沒有意識到，我選擇模仿、出現(xiàn)在視頻中的垃圾其實是經(jīng)歷了非常嚴格的選拔和“試鏡”的。

我會在街頭或小區(qū)里尋找合適的垃圾，有些垃圾被風吹動得特別美。我會在一個很低的角度拍一兩分鐘，甚至更久。我有一條準則是，不管我最后會不會模仿它，我都會把我看到的垃圾撿起來、帶走扔掉。

有時候我看到一個垃圾，但是沒有風。我就坐下來，在垃圾旁邊等著，默默祈禱宇宙能給我送來一陣風。

確定了要模仿的垃圾之后，我會按照垃圾的質(zhì)地和顏色，從我的衣櫥里選衣服。我的原則是：從來不把真的垃圾套在身上，也不能在這個過程中產(chǎn)生新的垃圾。如果要在衣服上加一些配件的話，我會用別針來固定，因為用膠帶就會制造新的垃圾。

無論垃圾是在哪里找到的，最后我都會在家里完成“垃圾之舞”的拍攝。比如有些垃圾是我在日本拍的，但我會在回到美國之后，在家里的前后院或者白墻前，拍自己的動作。

雖然是模仿垃圾，但最終呈現(xiàn)的是一個完全編排好的舞蹈。我會不停回看之前拍攝的垃圾、觀察它的形態(tài)和動作、以及我的手臂、頭、腿可以彎曲、模擬出什么形態(tài)。之后我反復練習，掌握動作的節(jié)奏，再穿上服裝排練，這就好像正式演出之前的彩排，最后才是正式錄制。

因為只有我一個人，所以拍攝前，我先把數(shù)碼單反相機架在一個三腳架上，然后把手機放在一個隱蔽的地方，上面播放垃圾被風吹動的視頻，這樣我能更好地用我的動作來卡點、對應垃圾舞動的節(jié)奏。

有時候拍一個視頻要花一兩個小時，最后從中選15秒發(fā)出來。

最難的是一條模仿鋁箔垃圾的視頻。當時我無法同時參考垃圾的原視頻，只能根據(jù)我提前錄好的“上下滾動、肩膀往下”這類的口述說明來控制我的節(jié)奏，保證我和垃圾的動作是同步的。

因為我要躺在地上拍，背和肚子都是裸露在外面的。拍了幾次之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過敏了，整個背部紅腫得厲害。

其實模仿垃圾跳舞的拍攝很吃身體，因為這些都不是我平時習慣的舞蹈動作，跳完肌肉會格外酸痛。有時候，我需要持續(xù)保持某個姿勢30分鐘，或者不間斷地重復某個動作，對身體的壓力是挺大的。

還有的時候，拍完回看畫面，發(fā)現(xiàn)腿完全出畫了，只能重拍，就會花很多時間。

2023年10月，我開始在TikTok上發(fā)“垃圾之舞”的視頻，很快就火了。最先走紅的是我模仿一個白色塑料袋的視頻，播放量達到了兩三百萬。緊接著的那個模仿鋁箔垃圾的切片也達到了差不多的熱度。當時我才意識到，這些視頻真的火了。

“垃圾之舞”的視頻底下，有來自全世界的留言，盡管語言不同，很多評論內(nèi)容卻很相似。比如有好多人說“這太好笑了”，是那種“哈哈哈”的笑，但他們是用不同的語言表達出來的。不止有英語，還有西班牙語、日語、韓語、中文、法語等等，甚至其中有我以前從沒有見過的語言，比如越南語。這也讓我意識到，“垃圾之舞”具有超越語言的普適性。

生活在這個地球上的每個人都與垃圾打交道，這種經(jīng)驗是共通的。雖然那些垃圾上的標簽和語言都不同，但全世界的垃圾在風中飄動的方式都是類似的。

不同文化的人會用他們自己的方式來解讀“垃圾之舞”，甚至是以我從沒有想過的角度。最近有一個視頻里，我穿著白衣服，模擬垃圾在風中前后擺動。有一些來自印尼的佛教徒，看了之后覺得我像是在做祈禱。

也有些評論說我像在模仿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或者某一個動作可能會讓人聯(lián)想到殘疾人士的移動方式，因此覺得被冒犯。

但這些從來都不是我的初衷，我只是盡可能精準地模仿垃圾的形態(tài)。在這個項目里，我只是舞者，風和垃圾才是真正的編舞。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做了51個“垃圾之舞”的視頻了。當我看到不同語言、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對同一個動作有各種解讀時，我覺得我做的事情是非常有意義的，這也是我想繼續(xù)做下去的動力之一。

山﨑翔之與他救助收養(yǎng)的兔子

我的模仿能力是從模仿兔子開始的。之前有15年，我一直在救助兔子，這件事也真正改變了我。

2007年，我剛高中畢業(yè)。有人在我們家房子前面丟下一只兔子，然后開車走了。那只兔子從臀部以下完全癱瘓了，是一只殘疾的兔子。

美國有復活節(jié)，父母會給孩子買小兔子，但隨著這些兔子長大、開始繁殖，兔子的數(shù)量變得越來越多。當時我家附近的一個公園，里面就有很多只被人們拋棄的兔子。

對很多年輕人來說，二十多歲正是開派對、玩樂的黃金時代，但我從未有過那樣的體驗。我的整個20代都都獻給了我救助的兔子。

上大學期間，每個周末我父親會開車帶我去周六的農(nóng)貿(mào)市場買十盒蔬菜，之后我會花上8到10個小時將那些胡蘿卜杯、卷心菜、生菜分好類，把兔子一周的口糧都裝好再回學校。十五年里的每個周六，我都是這么過來的。

山﨑翔之給救助收養(yǎng)的兔子喂食

最多的時候，我有12到13只兔子。我先后有過兩只殘疾的兔子，我需要定時給它們換尿布，一天要換4到5次，比如凌晨兩點換一次，早上九點再換一次。

從我救助收養(yǎng)的兔子身上，我學會了如何通過肢體語言和它們交流，比如它們會用身體和耳朵做出不同的姿勢來向彼此表達愛意或者幸福感。

兔子做出“binkie”的動作，視頻由山﨑翔之提供

在它們特別高興的時候，會在空中跳躍時旋轉(zhuǎn)身體和頭部，這是一種叫“binkie”的動作，或者在房間里快速轉(zhuǎn)圈，就像賽車一樣。

我在舞蹈動作和兔子的肢體語言中，看到了很多相似之處。正因如此，我把從兔子身上學來的動作變成一種舞蹈技巧，創(chuàng)作了名為“兔子爵士”的舞蹈和屬于我自己的整個流派。

山﨑翔之模仿兔子創(chuàng)作的舞蹈

我真的很喜歡和被丟棄的東西工作。歸根究底，這一切都關于我們?nèi)绾慰创挛锏膬r值。

美國人喜歡說，一個人的垃圾，可能是另一個人的寶藏。就像我那只殘疾的兔子，因為它是殘疾的，所以被人認為是沒有價值的、被拋棄了。但對我來說，這完全不是這么一回事。

再比如包裹著糖果的閃亮包裝紙，會吸引人們?nèi)ベ徺I。但是當人們吃到了糖果，包裝紙好像就不再有價值了。在價值的問題上，雖然我還沒有答案，但我一直在思索。

在研究生畢業(yè)典禮上，身穿和服、木屐的山﨑翔之

我是家里第一代日裔美國人，所以我一直覺得自己就像這兩種文化之間的橋梁。

從幼兒園開始一直到高二，早上八點到下午三點讀美國學校，之后下午四點到晚上八點是日本學校。中間還會有數(shù)學補習、英文補習、舞蹈班之類的課。

最開始，一起和我上日本學校的同學有20多個，等初中畢業(yè)以后，堅持下來的就只剩我和另一個同學，因為同時讀雙語學校真的太難了。每天放學回家還要做雙份的學校作業(yè)，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熬過來的。

1993年的萬圣節(jié)，裝扮成哆啦A夢的山﨑翔之

我那時候經(jīng)常想，“我是美國人，在美國出生、講英文，我根本不需要學日語。為什么非要讓我上日本學校？”但我爸媽就是那種“虎媽虎爸”，堅持要我去。我當時真的就是為了讓我爸媽滿意，硬著頭皮堅持下來的。

不過回頭看，那段經(jīng)歷讓我意識到，哪怕是一個簡單的數(shù)學答案，也有不同的解法和思維方式。

比如像x+2=5，要解出x，日本學校的解法是把+2移到等號另一邊變成-2，x=3。而在美國學校的教法是，你要對兩邊同時進行操作，也就是兩邊都減去2。雖然答案一樣，但我在美國學校就得按照美式的解法，在日本學校就必須用日式的解法。如果用錯了解法，就算答案對也會被扣分。

作為一個來自亞洲家庭的男性，我父母其實很難理解我的選擇，他們會覺得：“你居然要跳舞？在那么多選擇里，你偏偏選了跳舞？”

山﨑翔之初次登臺跳舞

我最開始跳舞是因為我在初中時想嘗試些不一樣的東西。高中畢業(yè)后，我開始在社區(qū)大學跳舞和編舞，那時候想創(chuàng)作各種厲害的舞蹈，做一些比較“炸場”的作品。

后來在一位導師的建議下，我轉(zhuǎn)學到了UCLA（加利福尼亞大學洛杉磯分校）。在那里，我看到了一種更開闊的世界觀，關注到全球各地的文化表達和世界上其他的一些傳統(tǒng)舞蹈，比如印度古典舞“婆羅多舞”，還有西非舞等等。

在機場飛舞的山﨑翔之

很多時候我們都有這樣的觀念，認為舞蹈就像芭蕾一樣，是一種非常技術性、以歐洲為中心發(fā)展起來的活動。但我覺得這個問題的答案要廣泛得多。

本質(zhì)上，舞蹈其實就是一種運動。它不僅僅是你在舞臺上看到的表演，可以是我們周圍發(fā)生的任何事情。在高速公路駕車行駛、在電腦上打字、走路去雜貨店、做飯或洗碗，這些事情本身都是動作和編舞。

我的創(chuàng)作出發(fā)點始終是我個人的經(jīng)歷。我希望通過我的藝術創(chuàng)作，可以讓人們從一個不同的視角來看待他們周遭的世界。

也許不是所有的觀眾都真正理解我的藝術到底在傳遞什么，但這沒有關系。有時候，藝術家只能種下一顆種子。希望有一天，等到土壤足夠肥沃的時候，我種下的種子會開始生長，帶來一些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