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在哪里？它似乎清晰可見，在許多人的認知中，它常常被描繪成一個古老、連貫、優(yōu)越的文明實體，從古希臘羅馬，一路傳承至現(xiàn)代歐美世界。但如果我們撥開這層習以為常的敘事，深入歷史的褶皺，會發(fā)現(xiàn)一個截然不同的故事。

希臘雅典衛(wèi)城帕特農(nóng)神廟神殿

兩千多年里，文明的河流從未沿著“西方”或“東方”的標簽流淌。希臘的智慧向東匯入阿拉伯的星空，羅馬的版圖在歐亞非的交錯中模糊了邊界，文藝復興的火種既照亮了古典的榮光，也望向了非洲與亞洲的遠方。

那些被后來者稱作“西方”的概念，其實是在一次次跨文明的對話、碰撞甚至誤解中，被慢慢打磨、重塑、賦予新的意義——它有時是權力博弈的工具，有時是文化認同的錨點，更多時候，只是人們在認識世界時，為復雜現(xiàn)實貼上的一張臨時標簽。

維也納大學的古典考古學教授，打破“從柏拉圖到北約”的經(jīng)典敘事，展現(xiàn)一段不一樣的“西方”史。

接下來的13則故事，便藏著這張標簽背后，文明如何相互滲透、相互塑造的秘密。

1

前5世紀末

希羅多德的離開

當“歷史之父”拒絕劃分“我們”與“他們”

希羅多德站在南意大利的海岸上，回望來時的方向。

希羅多德被后世尊為“歷史之父”。他的筆下記錄了希臘世界的絢爛多彩和希波戰(zhàn)爭的波瀾壯闊。但在他的時代，希臘并非一個封閉純粹的文化圈子。

希羅多德《歷史》描述的世界，前430

從古老的埃及到遼闊的波斯，希羅多德筆下的世界斑斕多彩。在希羅多德看來，希臘人不但和這些世界密切往來交流，甚至希臘文化的眾多元素都是來源于此。

作為一名小亞細亞的移民，希羅多德曾抱著夢想來到了雅典這座歐洲最繁榮的大都會。但在雅典政治家擴張欲望的驅(qū)動下，世界開始被“我們”與“他們”之間的鴻溝意識撕裂。希羅多德最終離開了雅典，前往了新開辟的南意大利定居點。

《雅典衛(wèi)城和亞略巴古山的理想景觀》

利奧·馮·克倫澤，1846

而在他的身后，一個被認為由他所創(chuàng)設的歷史觀念，開始了自己“兩千余年”的敘事……

2

1世紀初

利維拉的特洛伊夢

羅馬是東來的，不是西方的

小亞細亞的古城伊利昂向羅馬帝國的皇女利維拉進獻了一份頌文。

利維拉是羅馬帝國開國皇帝奧古斯都的繼孫女，曾先后被安排嫁給過兩位皇儲，是羅馬帝國權力繼承中的重要參與者。但她爭取權力的手段卻不拘泥于意大利，而是將目光投向了小亞細亞——傳說中特洛伊的所在地。

從愷撒開始，特洛伊敘事就在羅馬上層貴族中深入人心：被希臘人擊敗的特洛伊王子埃涅阿斯流亡意大利后，成為了羅馬人的祖先?！安皝怼钡臍v史敘事使得羅馬人熱情地接受各式不同的文化，無論是希臘的奧林匹斯神，還是埃及的伊西絲，亦或波斯的密特拉。

《公元3世紀的羅馬帝國》，巴托萊繆，1915

對利維拉和其他深諳這一敘事的皇室成員而言，帝國從來不只局限于歐羅巴一隅，更不必和“西方”建立關系。踏上亞洲對羅馬人而言不過是東歸故土……

3

9世紀末

肯迪的格言

當希臘遺產(chǎn)東傳而非西傳

肯迪正對巴格達街頭兒童間流傳的據(jù)說來自希臘的格言感到困惑。

隨著阿拉伯帝國的擴張，阿拉伯的哈里發(fā)們在巴格達成立了智慧宮，收容已知世界的一切知識，尤其是來自希臘世界的。

在“黃金時代”的阿拉伯人看來，巴格達才是亞歷山大圖書館輝煌文化的真正繼承者，在拜占庭的不過是一群沐猴而冠的活化石。

《底格里斯河波斯一側望向巴格達》

帕森斯·亞伯拉罕《亞洲和非洲游記》，1808

出身望族的肯迪是這一主張最堅定的推動者，在他的主持下，希臘的思想遺產(chǎn)在伊斯蘭世界重新煥發(fā)生機。就連巴格達街頭小孩都清楚肯迪的愛好。編造似是而非的“希臘格言”成了他們捉弄肯迪的娛樂方式，而每次肯迪也真的會一本正經(jīng)地展開思考。

在肯迪看來，希臘文化是向東而非向西傳播這點是顯而易見的。亞歷山大大帝的推進選擇難道不正是最好的說明么？

4

12世紀末

哥弗雷的譜系工程

制造“羅馬后裔”的正統(tǒng)幻象

身處皮埃蒙特囹圄中的戈弗雷終于有時間完善他的譜系敘事了。

戈弗雷是一名天主教會培養(yǎng)的修士，在他的職業(yè)生涯中，曾相繼服務于神圣羅馬皇帝巴巴羅薩和數(shù)名教宗。作為頻繁穿梭各方之間的外交使臣，如何將阿爾卑斯山南北兩側的歷史敘事穩(wěn)定地結合起來，成為了戈弗雷長期關注的問題。

《巴巴羅薩的覺醒》

赫爾曼·維切拉努斯，1880

經(jīng)過反復打磨，戈弗雷的筆墨在集合中世紀歐洲種種敘事傳說后，最終幫助在歐洲重建羅馬法統(tǒng)的神圣羅馬皇帝解決了合法性難題：在他的筆下，德意志人和意大利人是從特洛伊逃出的一對兄弟民族。共同的血脈淵源使得雙方得以同享“羅馬”的光輝歷史。

至于拜占庭的希臘國王？那是和羅馬世界對立的存在，光輝的神圣羅馬帝國并不需要希臘蠻子的知識。

5

13世紀初

拉斯卡利斯的反問

拜占庭拒絕被納入“西方”譜系

拉斯卡利斯皇帝向使臣提出了自己的問題：“你何時從歐洲來到希臘？”

拉斯卡利斯皇帝是拜占庭帝國的繼承人。數(shù)十年前，來自歐洲的第四次十字軍洗劫了拜占庭的首都君士坦丁堡，另立拉丁帝國。拜占庭的殘余勢力逃到海峽對岸的尼西亞殘喘。拉斯卡利斯出生時呼吸到的第一絲空氣不是博斯普魯斯的海風，而是小亞細亞高原的微風。

十字軍東征的目標并不只有“東方”的穆斯林。即便同處基督教世界，被認為不那么“正統(tǒng)”的教派也是會遭到討伐的對象。體驗了淪陷的拉斯卡利斯對這點便感同身受。

《十字軍攻擊達米埃塔》

科內(nèi)利斯·克拉斯·范·維林根，1627

在拉斯卡利斯眼中，希臘人和拉丁人是截然不同、勢不兩立的文明，希臘人繼承的文化使他們在本質(zhì)上就優(yōu)于這些法蘭克野蠻人。

如果向拉斯卡利斯提出可不可以把希臘和拉丁視為一個文明傳統(tǒng)……？算了，這么冒犯的行為還是別做的好。

6

16世紀初

達拉戈納的詩

文藝復興的“西方”遠未成型

圖利婭·達拉戈納舉辦的沙龍中正眾星云集。

達拉戈納是意大利文藝復興中文化圈子中的知名人物，作為一名高級交際花，她是羅馬、佛羅倫薩、威尼斯社交宴會的?？?。但除此之外，她作為詩人和作家的存在卻往往因為女性身份而被忽略不表。

《圣殤》，米開朗基羅，1498

在達拉戈納的時代，希臘和羅馬開始被整合成單一的文化傳統(tǒng)。彼得拉克等人的發(fā)掘重新提供了一個光輝燦爛的古典時代圖景。

但這并不是他們視野的全部。在達拉戈納筆下的史詩中，主角從歐洲一路探索，不僅將希臘和羅馬視為自己的思想來源，在更遙遠的非洲和亞洲，同樣到處存在著高尚的思想和基督的精神。

《但丁的渡舟》，歐仁·德拉克羅瓦，1822

在文藝復興人們的大膽“發(fā)明”下，“西方”的雛形開始出現(xiàn)，但卻遠遠沒有固定下來。

7

16世紀末

管風琴外交

“西方”與“東方”的邊界一度模糊

英國工程師達拉姆正向奧斯曼的太后薩菲耶蘇丹獻上自己的得意之作管風琴。

英國國王學院禮拜堂管風琴，英國倫敦

達拉姆代表的是自己的國家，尤其是另一位女性統(tǒng)治者——伊麗莎白女王的意志。在長達幾十年的時間中，歐洲大陸兩端的兩位女性統(tǒng)治者作為“親愛的姐妹”，通過長期的書信和禮物往來，結成了一段奇妙的私人和國家盟誼。

將新教的英格蘭和伊斯蘭教的奧斯曼聯(lián)合在一起的是天主教-哈布斯堡王朝的威脅。這并不是英格蘭的獨創(chuàng)，在荷蘭獨立戰(zhàn)爭時，奧斯曼人就成了起義的新教徒們抬出的后盾。

《奧斯曼帝國全圖》，威廉·揚斯，1635

如果地處歐洲兩端的穆斯林和新教徒對抗天主教會的聯(lián)盟能夠穩(wěn)固成型，那么還會有如今的“西方”概念么？

但歷史沒有假如，隨著大航海的推進，當歐洲人越來越多地面對其他大陸的人們時，更接近于現(xiàn)代觀念的地緣政治劃分最終逐漸誕生了。

8

17世紀初

培根的烏托邦

希臘-羅馬成為“西方”的祖先

弗朗西斯·培根的小說《新大西島》中，一群海員在遙遠的太平洋中發(fā)現(xiàn)了一片不可思議的天地。

《新大西島》，弗朗西斯·培根，1627

在培根的時代，地理大發(fā)現(xiàn)、科學革命和啟蒙運動正重塑人們對世界的認知。但與此同時，“西方”作為文明共同體的意識也開始展露頭角，為未來的兩三個世紀的敘事打下了基礎，

在他堪比亞特蘭蒂斯的小說世界中，培根梳理了船員應當具備的歷史認同：盡管船員是來自大西洋沿岸的英國人，但希臘羅馬已被自然視為他們的歷史一部分。雖然“西方”的概念仍然沒有開始被使用，但作為歷史祖先的希臘-羅馬敘事已經(jīng)成型。

《大西島可能位置》

阿塔納修斯·基歇爾，1664

更重要的是，在培根筆下，這一歷史脈絡不但沒有停止，更在近代進一步轉移到了大西洋沿岸——尤其是他自身所處的英國……

9

17世紀中葉

恩辛加的受洗

一度存在的“文明跨界”可能性

安哥拉女王恩辛加在葡萄牙總督的教堂中接受洗禮，成為一名天主教徒。

作為歐洲大航海的排頭兵，葡萄牙將在非洲沿海的安哥拉地區(qū)作為自己的勢力范圍。然而這一時期的安哥拉卻有著自己的政權。

在恩辛加女王的領導下，曾經(jīng)被葡萄牙火器攻略的恩東戈王國竟然重新站穩(wěn)了腳跟。在仍然強大的葡萄牙武裝面前，恩辛加女王拋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方案：皈依天主教。

盡管國王和總督并不情愿，但這個提議在葡萄牙得到了教會乃至知識界的大力歡迎?！叭缤ＥD、羅馬人一般高貴神圣”，瞬間成為了這位曾經(jīng)被評價為殘忍蠻族的女王的評價。

《剛果、安哥拉和本格拉王國及其鄰國地圖》

雅克·貝林，1754

終恩辛加一生，恩東戈王國維持了自身的獨立地位。在她的時代，宗教皈依仍然能讓人跨越文明和種族的邊界。但她之后的人卻不再有這樣的機會。

10

18世紀后期

沃倫的演說

自由只為“西方人”？

約瑟夫·沃倫正身著古羅馬的托袈，向老南方會議廳中的群眾激情演說。

約瑟夫·沃倫居住在波士頓，生長于大英帝國旗幟之下。但他的一生卻以對抗大英帝國而聞名，在死后被尊為美利堅合眾國的開國烈士之一。

《1783 年和平條約后的美國地圖》

吉恩·拉特爾，1784

在沃倫的時代，北美殖民地的人口聚居規(guī)模已經(jīng)越來越大。對沃倫而言，像他一樣的殖民地居民應當和英國本土居民一樣享有自由、平等的天賦人權。

但問題來了，如果“天賦人權”，那么北美到處可見的黑奴和白人應該具有同等的權利么？原住民部落又該怎么看待呢？

《老種植園》

約翰·邁克爾·弗拉克，18 世紀后期

從“西方”的概念中，沃倫找到了辯護說辭：北美白人有權爭取自由、平等的權利，是因為我們和歐洲人一樣，都是“西方”文明的一部分。而在此范圍以外的人群可以被略過不表……

11

18世紀末

惠特利的審判

究竟誰能代表“古典”？

菲利斯·惠特利正在馬薩諸塞的法庭上接受著審判。

菲利斯·惠特利生于非洲塞內(nèi)加爾一帶，七歲被作為黑奴賣到波士頓。由于被發(fā)現(xiàn)天資聰慧，惠特利從小開始跟著女主人學習讀書認字，不到20歲便精通了拉丁文和古典文獻，并開始創(chuàng)作拉丁詩歌。

《菲利斯·惠特利詩集》扉頁

菲利斯·惠特利，1773

隨著惠特利準備將自己的詩歌集結出版，外界質(zhì)疑愈發(fā)顯著。1772年，圍繞這個黑奴到底有沒有能力創(chuàng)作古典詩歌的問題，波士頓賢達們專門召開了一場庭審。盡管庭審最后承認創(chuàng)作確實屬實，但詩集還是沒能在美國獲準出版。

黑奴的身份使得她在美國被持續(xù)邊緣化，盡管她的詩集最終有幸在倫敦得到發(fā)行，但這并沒有讓她撐過31歲。

正是在同一時代，古代希臘羅馬被賦予了“古典”的稱呼，成為了白人為自己界別的高雅文化祖先……

12

19世紀末

格萊斯頓的地圖

帝國的“西方”夢與“去亞洲化”敘事

格萊斯頓得意地俯瞰著被涂成大英帝國顏色的地球儀。

《大英帝國縱橫世界一覽》

巴托萊繆，1850年代

格萊斯頓對自己的歷史觀非常有信心，因為這是有實力支撐見證的：在格萊斯頓的時代，大英帝國統(tǒng)治著世界四分之一的土地，工業(yè)產(chǎn)值也達到世界四分之一，是名副其實的日不落帝國。

格萊斯頓將大英帝國的文明脈絡追溯到羅馬和希臘——這并不奇怪。但在他剔除“亞洲”影響的過程中，就連猶太人都給開除籍貫了。

描繪世界種族類型的種族主義插畫

喬治·克拉姆《克拉姆世界家庭圖冊》，1884

伴隨著格萊斯頓思想的是19世紀越發(fā)系統(tǒng)的種族理論，這套被包裹為“科學”的理論不但為“西方”統(tǒng)治世界提供了正當性，更是在革命情緒日益擴散的時代，在“西方”世界內(nèi)部起到了撫慰劑成分。

格萊斯頓，以及整個大英帝國將自己比作新時代的羅馬帝國。然而19世紀最風靡英國的作品之一，卻是《羅馬帝國衰亡史》。

13

20世紀末

薩義德的質(zhì)疑

發(fā)明“西方”的過程是一種權力實踐

薩義德在自己的管弦樂團里逃避著現(xiàn)實政治。

巴勒斯坦人薩義德的一生是失敗的一生。但在從失敗到失敗的過程中，他所提出的問題卻改變了整個人文學科。

薩義德的早年始終在逃避政治，逃避身份。但在他所看到的“西方”對中東問題的評論中，阿拉伯人都始終是被作為野蠻、愚昧的元素，以色列則因為被視為“西方”的一員，得到了評論界更充分的同情。

在薩義德看來，這個敘事是完整的工程，不光存在于現(xiàn)在，還存在于整部“西方”歷史譜系的書寫之中。他對這套敘事發(fā)起了全方位的挑戰(zhàn)，但這似乎并沒有起到什么改變。

晚年的薩義德在自己的管弦樂團里，重新選擇了逃避。但他希望音樂能夠幫助人戰(zhàn)勝“西方”與“東方”的敘事框架，于是把自己的樂團命名為：“西東合集”。

西東合集管弦樂團表演

西東合集管弦樂團官方網(wǎng)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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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點資料來源：

《發(fā)明“西方”：十四段人生跨度的新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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