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中國人

巴金

離開了祖國，我有一個明顯的感覺：我是中國人。這感覺并不是這一次才有的。五十二年前我就有過。我們常常把祖國比做母親。祖國的確是母親，但是過去這位老母親貧病交加、朝不保夕，哪里管得了自己兒女的死活！可是今天不同了。出了國境無論在什么地方，我總覺得有一雙慈愛的眼睛關(guān)心地注視著我。好像丹東講過類似這樣的話：人不能帶著祖國到處跑。我不是這么看法。

這次出國訪問使我懂得更多的事情。不管你跑到天涯地角，你始終擺脫不了祖國，祖國永遠(yuǎn)在你的身邊。這樣一想，對于從四面八方來到巴黎的中國人，我的看法就不同了。在他們面前我熱情地伸出手來，我感覺到祖國近在我的身旁。祖國關(guān)心漂流在世界各地的游子。他們也離不開祖國母親。即使你入了外國籍，即使你不承認(rèn)自己是中國人，即使你在某國某地有產(chǎn)業(yè)，有事業(yè)，有工作，有辦法，吃得開，甚至為子孫后代做了妥善的安排，倘使沒有祖國母親的支持，一旦起了風(fēng)暴，意想不到的災(zāi)禍從天而降，一切都會給龍卷風(fēng)卷走，留給你的只是家破人亡。這不是危言聳聽，一百年來發(fā)生過多少這樣的慘劇和暴行。幾十萬、上百萬的華僑和華裔越南“難民”今天的遭遇不就是最有力的說明嗎？過去華僑被稱為海外孤兒。

我一九二七年一月在上海搭船去馬賽，在西貢、在新加坡上岸閑步，遇見中國人，他們像看到至親好友那樣地親熱。這種自然發(fā)生的感情是長期遭受歧視的結(jié)果。一九三一年我寫過短篇小說《狗》，小說中的我會“在地上爬，汪汪地叫”，會“覺得自己是一條狗”，難道作者發(fā)了神經(jīng)?。课覍戇^一篇散文《一九三四年十月十日在上?！?，文章里有人說：“為什么我的鼻子不高起來，我的眼睛不落下去……？”難道我缺乏常識，無病呻吟？不！在那些日子里一般的中國人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我們是不會忘記的。今天重讀我一九三五年在日本寫的短篇《人》，我又記起那年四月里的一場噩夢，那天凌晨，好幾個東京的便衣警察把我從中華青年會宿舍帶進(jìn)神田區(qū)警察署拘留到當(dāng)天傍晚。我當(dāng)時一直在想：要是他們一輩子不放我出來，恐怕也沒有人追問我的下落，我不過是一個普通的中國人，一個“孤兒”。

今年四月三十日傍晚我們中國作家代表團(tuán)在巴黎新安江飯店和當(dāng)?shù)貎S胞會見，我們感謝華僑俱樂部的盛情招待。出席聚餐會的人有好幾十位，但據(jù)說也只是要求參加的人中間的一部分。席上我看見不少年輕人的臉，我也見到那位從日內(nèi)瓦趕來的女編輯，她是我一個朋友的外甥女，她想了解一些祖國的情況，但是我們的法國主人已經(jīng)無法為我們安排會談的時間了。還有不少的年輕人懷著求知心到這里來，他們需要知道這樣或者那樣的關(guān)于祖國的事情，總之大家都把希望寄托在這個聚餐會上，反正我們一行五個人，每個人都可以解答一些問題。這個聚會繼續(xù)了三個多小時，我或者聽，或者講，我感到心情舒暢，毫無拘束。年輕人說：“看見你們，好像看見我們朝思暮想的祖國?！彼麄冋f得對，我們的衣服上還有北京的塵土，我們的聲音里顫動著祖國人民的感情。我對他們說：“看見你們我仿佛看見一顆一顆向著祖國的心。”游子的心是永遠(yuǎn)向著母親的。我要把它們?nèi)珟Щ厝ァ?/p>

聚餐以后大家暢談起來?？墒菚r間有限，問題很多，有些問題顯得古怪可笑，但問話人卻是一本正經(jīng)，眼光是那么誠懇。我好像看透了那些年輕的心。有些人一生沒有見過母親；有些人多年遠(yuǎn)游，不知道家中情況，為老母親的健康擔(dān)心；有些人在外面聽到不少的流言，無法解除心中的疑惑。他們想知道真相，也需要知道真相。我不清楚我們是否滿足了他們的要求，解答了他們的疑問。不過我讓他們看見了從祖國來的一顆熱烈的心。我緊緊地握了他們的手，我懇切地表示了我的希望：大家在各自的崗位上努力吧。祝我們親愛的母親——我們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萬壽無疆。我們?yōu)橛H愛的祖國舉杯祝酒的時候，整個席上響起一片歡騰的笑語，我們互相了解了。

當(dāng)然不是一次的交談就可以解決問題。我這里所謂“互相了解”也只是一個開始。過了一個多星期，我們訪問了尼斯、馬賽、里昂以后回到巴黎，一個下午我們在貝熱隆先生主持的鳳凰書店里待了一個小時。氣氛和在新安江飯店里差不多，好些年輕的中國人拿著書來找我們簽字。我望著他們，他們孩子似的臉上露出微笑。他們的眼光是那么友好，那么單純，他們好像是來向我們要求祝福。我起初一愣，接著我就明白了：我們剛從祖國來，馬上就要回到她身邊去，他們向我要求的是祖國母親的祝福。

我還見到一位從國內(nèi)出來的年輕人，他有一個法國妻子，說是幾年后學(xué)業(yè)結(jié)束仍要回國。他對我女兒說：華僑同胞和法國朋友在一些會上向我提問題十分客氣，有些尖銳的問題都沒有提出來。這個我知道，不過我并不害怕，既然參加考試，就不怕遇到難題。我不擅長辭令，又缺乏隨機(jī)應(yīng)變的才能。我惟一的武器是“講老實話”，知道什么講什么。我們的祖國并不是人間樂園，但是每個中國人都有責(zé)任把它建設(shè)成為人間樂園。對那位從中國出來的大學(xué)生，我很想做這樣的回答：“你袖手旁觀？難道你就沒有責(zé)任？”還有人無中生有在文章 里編造我的談話，給自己喬裝打扮，這只能說明他的處境困難，他也在變。他大概已經(jīng)明白了這樣一個真理：人無論如何甩不掉自己的祖國。

最后，我應(yīng)當(dāng)感謝《家》的法譯者李治華先生。四月二十五日早晨我在戴高樂機(jī)場第一次看見他，五月十三日上午他在同一個機(jī)場跟我握手告別，在我們訪問的兩個多星期中，除了在馬賽和里昂的兩天外，他幾乎天天和我在一起，自愿地?fù)?dān)任繁難的口譯工作。要是沒有他的幫忙，我一定會遇到很多困難。他為我花費了不少的時間和精力，我沒有講一句感謝的話。我知道這只是出于他對祖國母親愛慕的感情。他遠(yuǎn)離祖國三十多年，已經(jīng)在海外成家立業(yè)，他在大學(xué)教書，剛剛完成了《紅樓夢》的法文全譯本，這部小說明年出版，將在法國讀書界產(chǎn)生影響。但是同他在一起活動的十幾天中間，我始終感覺到有一位老母親的形象牽系著他的心，每一個游子念念不忘的就是慈母的健康，他也不是例外……

我的工作室里相當(dāng)熱，夜間十一點我坐在寫字桌前還在流汗。這里比巴黎的旅館里靜，我仿佛聽見夜在窗外不停地跑過去。我的生命中兩個月又過去了。我沒有給那些人中間任何一個寫過一封信，可是我并沒有忘記他們。我每想到祖國人民在困難中怎樣挺胸前進(jìn)的時候，我的腦子里就浮現(xiàn)出散居在世界各地的中國人。一滴一滴的水流入海洋才不會干涸。母親的召喚永遠(yuǎn)牽引游子的心。還需要我講什么呢？還需要我寫什么呢？難道你們沒有聽見母親的慈祥的呼喚聲音？我已經(jīng)把你們的心帶到了她的身邊。

選自《隨想錄》

一九七九年七月二十二日

聲明：圖片來源于網(wǎng)絡(luò)，版權(quán)歸原作者所有

來源： 微信公眾號“作家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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