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難得叔

▌亂倫禁忌背后的文明密碼

全世界幾乎所有文化都禁止近親結婚。

人們對亂倫有著近乎本能的排斥。

這背后不僅隱藏著基因風險，更揭示了人類演化的核心秘密，文化學習與社會規(guī)范的力量。

一個斐濟夜晚，在亞薩瓦島泰奇村的一場聚會上，年輕人庫拉犯下一個錯誤。他在昏暗的燈光下不小心坐到了遠房表妹旁邊，背部無意中蹭到了她。這個看似微小的舉動引發(fā)哄笑，隨后是庫拉的倉皇逃離。那天晚上，他再也沒有出現。

在斐濟的親屬分類中，某些表親被歸為“類兄弟姐妹”。他們需要像對待親生兄弟姐妹一樣彼此對待，不能對話，不能比鄰而坐，更不能有肢體接觸。庫拉的行為雖然無意，卻觸犯了當地的亂倫禁忌。

這種禁忌要求異性兄弟姐妹徹底回避彼此。任何接觸都有可能演變?yōu)樾孕袨榛蚧橐?，所以最好防患于未然。庫拉的遭遇展現了傳統社會如何運轉，也讓我們看到祖先們如何構建社會秩序。

▌文化如何塑造行為

文化塑造了親屬關系類別，這幾乎無可爭議。當庫拉坐在表妹旁邊時，其他村民立即發(fā)現了問題。他們大笑，他們議論，他們用集體反應維護著社會規(guī)范。

為什么村民如此關心庫拉的行為？如果這兩個人的祖先是異性兄弟姐妹而非同性兄弟姐妹，就算庫拉故意接觸也不會引起非議。但規(guī)則就是規(guī)則，違反規(guī)則就要承受代價。

這種社會性起源于人類的文化學習能力。在泰奇村這樣的環(huán)境中成長，人們會逐漸獲取并內化一個觀念：已性成熟且在親屬分類上屬于“類兄弟姐妹”的男女，不應該有直接接觸。

文化學習讓人們形成關于如何行事的觀念。偏離“適當行為”會讓旁觀者對違規(guī)者產生負面情緒。就像我們學會克服對某些食物的天生厭惡一樣，我們也學會遵守那些看似不自然的社會規(guī)范。

研究顯示，任何要求個體付出代價的行為，都可以通過文化演進來維持。社會規(guī)范甚至能使非社會行為變成社會行為，因為無關第三方也會開始在意這類行為。

更值得注意的是，社會規(guī)范往往保持穩(wěn)定，即使其對群體和個人都無益。文化演進可以產生對大家有害且僵化的規(guī)范。從女性生殖器切割到食用已故親屬的大腦，人類歷史上不乏此類例子。

社會規(guī)范使人類能夠解決一些社會困境，而且往往是在沒有人知道其中原理的情況下解決的。大多數人甚至沒有注意到社會生活中充斥著利用別人的機會。

▌婚姻的社會契約本質

婚姻制度遠不止是兩個人的結合。它是一套社會規(guī)范，控制并加強人類的配對本能。通過加強這個看似脆弱的紐帶，婚姻規(guī)范增強了夫妻關系，并創(chuàng)造出姻親關系。

人類似乎與大猩猩、長臂猿等其他猿類一樣，擁有長期的配對本能。這種本能可以被當作潛在策略，可能會根據具體情境而發(fā)揮作用。

我們并非一定要進行配對，但它是我們在某些情況下傾向于做的事情。

婚姻，往往伴隨著儀式與互換禮物，使群體參與到夫妻的配對關系中。群體成員充當起第三方角色，監(jiān)督并可能對違反婚姻規(guī)范者進行制裁。

無論何種文化，婚姻規(guī)范都管轄著一些核心領域：一個人可以與誰結婚，可以與多少人結婚，什么是繼承權以及誰是合法繼承人，新婚夫婦住在哪里，伴侶關系范圍以外的性行為規(guī)則是什么。

通過幫助男性確保自己是其配偶所生孩子的親生父親，配對關系促使男性參與撫養(yǎng)孩子。父權確定性越高，男性就越愿意為配偶的后代投入精力。

大多數社會利用社會規(guī)范要求妻子保持性忠誠，約四分之一的社會也會以某種方式約束丈夫。這兩種規(guī)范都會增加男性對妻子與孩子的投入。

關于性忠誠的社會規(guī)范不僅意味著丈夫在監(jiān)督妻子，還意味著整個社會都在監(jiān)督。這使得妻子更難做出讓丈夫懷疑孩子是否親生的事情。同樣，丈夫違反規(guī)范也會影響他的社會聲譽。

通過限制丈夫隨意轉移資源尋求性行為的能力，關于忠誠的社會規(guī)范可以幫助丈夫將資源引導到妻子的子女身上。當然，在允許一夫多妻的社會里，男性可能會用額外資源娶更多妻子。

婚姻規(guī)范建立或加強了妻子與丈夫親屬間的聯系。對于孩子來說，這大大擴展了親屬關系網，鞏固了與祖父母、姑姑、叔叔等父系親屬的聯系。

▌文化造就的合作性

與大多數其他靈長類動物不同，人類的兄弟姐妹形成了長期而持久的社會紐帶。

在狩獵采集社會中，兄弟姐妹通常會生活在同一個游群中。在許多傳統社會中，即使兄弟姐妹與區(qū)域之外的人結婚，他們仍保持緊密關系。

與其他靈長類動物一樣，人類建立兄弟姐妹間紐帶最重要的因素是一起成長期間形成的熟悉感。對于異性兄弟姐妹來說，這種早期的熟悉感會同時孕育出深厚的感情和性厭惡心理。

在各種小規(guī)模社會中，親屬制度利用并擴展了先天心理傾向，將其應用于遠親甚至極為疏遠的親屬關系中。社會規(guī)范確定了平表親，并規(guī)定應該將這些人視為真正的兄弟姐妹。

這些規(guī)范利用了我們演化而來的亂倫心理，使規(guī)范本身更容易被學習、內化和執(zhí)行。然而，沒有人會完全混淆自己真正的兄弟姐妹與平表親。

為了探究這種差異，研究者在斐濟村莊進行了實驗。他們講述兩個故事：一個是親兄妹在房間里聊天，另一個是平表親做同樣的事。

村民的反應很有啟發(fā)性。雖然兩個故事中的人都做錯了事情，但平表親的行為激起整個村莊的憤怒，變成嚴重而迅速傳播的八卦話題。村民認為，親兄妹聊天不太可能導致性行為，因為先天的亂倫厭惡有預防性。但對平表親來說，唯一有效的預防措施是持續(xù)的監(jiān)督與社會譴責。

這就是亂倫厭惡與亂倫禁忌的區(qū)別。亂倫禁忌是在文化演進基礎上形成的社會規(guī)范，控制非近親之間的性行為與配對關系。它通過基因演化產生的先天直覺和情緒反應來抑制這種行為和關系。

亂倫禁忌可以有力地影響交配和婚姻，而基于親屬的利他主義則可以通過社會規(guī)范得到延伸。如果控制了交配和婚姻，就可以掌控更大的社會結構，甚至掌握人們認知和動機的各方面。

人類群體是由社會規(guī)范塑造的，這些規(guī)范在不同程度上支配、延伸和抑制人類的社會本能。人類的合作性和社會性深深地受到文化演進發(fā)展出的社會規(guī)范的影響，這也讓我們與其他動物截然不同。

我們通過觀察和學習他人來習得社會規(guī)則，且至少在某種程度上，我們把規(guī)則內化為自己的目標。因為文化學習影響著我們如何去評判他人，它可以創(chuàng)造出自我強化的穩(wěn)定的社會行為模式。

如果缺乏社會規(guī)范和信仰，我們并不會像現在看到的那樣愿意合作或者組成社會群體。我們之所以比其他哺乳動物有更強的合作意愿，是因為文化演進形成的規(guī)范構建了一個社會環(huán)境，這個環(huán)境在漫長歲月中懲罰和逐漸消除了具有攻擊性、反社會傾向的人，同時獎勵著更合群和溫順的人。

▌人類成功的秘密

回到最初的問題：為什么不能和近親結婚？

因為文化不允許。而文化之所以不允許，是因為在漫長演化中，那些建立起并遵守這類規(guī)范的群體，更容易生存、繁衍、壯大。

人類的成功，不在于個人有多聰明，而在于我們構建了一套強大的文化學習系統，讓集體智慧代代相傳。從亂倫禁忌到婚姻制度，從語言到工具使用，都是這一系統的產物。

每個社會都在用自己方式講述同一個故事：我們不是孤立的個體，而是社會網絡中的節(jié)點。庫拉的尷尬不是他個人的尷尬，而是每個社會成員都可能面臨的困境。我們都在學習、內化、偶爾違反著那些看不見的規(guī)則。

這些規(guī)則有時顯得不近人情，有時甚至帶來痛苦。但它們維系著社會的運轉，讓人類這個物種得以繁榮發(fā)展。當我們批判某些規(guī)范時，我們實際上是在參與文化的演進，是在為下一代人塑造新的社會規(guī)范。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每個人都是庫拉，都在黑暗中摸索著自己的位置；我們每個人也都是那些村民，都在用反應定義著什么是可以接受的，什么是不可以接受的。

人類的偉大不在于征服自然，而在于創(chuàng)造了這個名為“文化”的第二自然。在這里，我們既是規(guī)則的遵守者，也是規(guī)則的創(chuàng)造者。這種雙重身份，讓我們在生物演化的道路上走得更遠，也讓我們承擔起特殊的責任，既要理解規(guī)則的來處，也要思考規(guī)則的去向。

正是這些看似微小的社會規(guī)范，這些讓人時而困惑時而痛苦的規(guī)則，將我們塑成了今天的人類。理解這一點，或許能讓我們對自己、對社會，多一份寬容，也多一份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