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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達爾醫(yī)生（Dr. Bedard）是一名老年病學和緩和醫(yī)療醫(yī)生，同時也是一位作家。

彼得·希爾德布蘭德向在場的人講起他的女兒黛西時，幾度哽咽。她在今年四月去世，年僅 8 歲，是那場席卷得克薩斯州西部的麻疹暴發(fā)中死亡的兩名未接種疫苗兒童之一?！八貏e有愛心?！彼麑ε_下的聽眾說。

這一天是“兒童健康捍衛(wèi)組織”年度大會的第二天。該組織由疫苗批評者組成，以前的領導人是如今的美國衛(wèi)生部長小羅伯特·F·肯尼迪。本月，約有1000人來到得克薩斯州奧斯汀的一處會展中心參加此次會議。希爾德布蘭德先生被請上臺，參加一個名為“打破主流媒體的麻疹敘事”的討論小組。

希爾德布蘭德講到自己對黛西住院期間那位醫(yī)生的不信任。他說，醫(yī)生常常趁他不在病房時，和他的妻子談論麻疹?！澳阒腊?，每次我不在的時候，他就坐在那里，把這件事講得很政治?！毕柕虏继m德說。

與他同臺發(fā)言的，還有一名和希爾德布蘭德一家生活在同一門諾派社區(qū)的女性、兩名“兒童健康捍衛(wèi)組織”的領導人，以及三名在職或曾經(jīng)行醫(yī)的醫(yī)生。其中一位是英國醫(yī)生安德魯·韋克菲爾德，他因發(fā)表論文，將麻疹、腮腺炎和風疹聯(lián)合疫苗錯誤地同自閉癥聯(lián)系在一起，而最終被吊銷了行醫(yī)執(zhí)照。另一位是前重癥監(jiān)護醫(yī)生皮埃爾·科里，除其他立場之外，他最引人注目的一點，就是作為把伊維菌素宣傳為新冠治療藥物的主要鼓吹者之一。

希爾德布蘭德先生授權該組織調取黛西的病歷。科里醫(yī)生在審閱后得出的結論是，黛西并非死于麻疹，而是醫(yī)院感染的肺炎，而且他指稱醫(yī)療團隊在治療上出了錯。這一解釋說服了希爾德布蘭德。他表示，自己再也不會帶任何一個孩子去醫(yī)院，并且“如果有人想強迫我的孩子打疫苗，那就等著面對別的事吧”。所有小組成員都認為，在關于這場麻疹暴發(fā)的全國性報道中，媒體歪曲了希爾德布蘭德一家的故事。

“媒體有太多事情需要解釋。”坐在臺上的波莉·托米說，她是“兒童健康捍衛(wèi)組織”的一名高級工作人員?！拔液喼辈桓蚁胂?，有多少母親被‘兩個未接種疫苗的小女孩死了’這樣的消息嚇壞了，結果跑出去給孩子打了麻腮風聯(lián)合疫苗。”

坐在臺下的我，一方面被打動，一方面也深感好奇。這個組織的領導層究竟是如何如此成功地獲得這位父親的信任，以至于他愿意以這樣的方式出面，為他們的事業(yè)站臺。主流公共衛(wèi)生和主流醫(yī)學又是怎樣一步步讓他疏離、反感的。如果當初在醫(yī)院里有不同的經(jīng)歷，希爾德布蘭德先生是否會帶著不同的感受離開。那當然不會減少他失去女兒的痛苦，卻或許能減輕一些怒火。

后來，我把自己目睹希爾德布蘭德發(fā)言的經(jīng)歷講給一位朋友聽。她從小在福音派教會長大，很快就捕捉到了一個關鍵信號?！八谧龅氖虑?，叫作‘見證’?！彼f。在她成長的宗教傳統(tǒng)中，“見證”指的是“講述你如何抵達自己的真理，以及這種真理如何幫助你找到人生的目的”。她解釋說，這關乎在同一時間實現(xiàn)宣泄、找到群體和確立使命。

這一點，改變了我對“兒童健康捍衛(wèi)組織”為人們提供何種東西的理解；也幫助我理解為什么像希爾德布蘭德這樣的家長會被他們吸引，為什么他們敢于訴說自己的故事，又是如何在時間的推移中被一步步激進化的。

缺乏意義的痛苦，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難以承受?！皟和】岛葱l(wèi)組織”和宗教一樣，幫助人們?yōu)樽约旱目嚯y找到一個語境。它給出一種解釋，把靈性與科學拼接在一起。它暗示，有險惡的力量在為了牟利而推動“污穢”，而只要踐行正確的行為與正義的行動，人是可以重獲純凈的。

對于這類反疫苗團體最虔誠的追隨者，我可以理解為什么這會具有療愈作用。我也能理解，為什么傳統(tǒng)醫(yī)學文化會顯得冷漠疏離。那是一種世俗的、以專家為中心、往往缺少人情味的文化。問題并不只是“好科學”和“類似邪教的信仰”之間誰真誰偽，而在于技術官僚式的領導可以為人們提供什么，又注定無法提供什么；在于人在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世界中，要如何找到足夠的依靠，去承受悲痛、與創(chuàng)傷共存。

“兒童健康捍衛(wèi)組織”最初成立于 2007 年，當時名為“世界汞項目”（World Mercury Project）。根據(jù)其網(wǎng)站介紹，它的使命是“通過消除有毒暴露，終結兒童健康流行病”，這些“有毒暴露”包括農(nóng)藥和 5G 輻射，但它最主要的關注點仍然是疫苗的所謂危害。該組織支持符合其理念的反疫苗立法和研究，但其影響力最大的地方，是源源不斷生產(chǎn)媒體內容：反疫苗影片、基于網(wǎng)絡的電視節(jié)目、一份通訊以及大量社交媒體內容。一個人完全可以生活在一個被“兒童健康捍衛(wèi)組織”信息包圍的宇宙之中，成千上萬的人就是這樣生活的。

肯尼迪先生曾擔任該組織的董事會主席，但如今他與該組織的關系已經(jīng)遠比他積極發(fā)聲為其站臺時復雜得多。2023 年，他為競選總統(tǒng)而請假離任。一年后，為了順利在特朗普政府中出任衛(wèi)生部長，他又正式辭去了職務。該組織從未像今天這樣接近權力中樞。然而，與此同時，肯尼迪提出的“讓美國重新健康議程”遠遠寬于“兒童健康捍衛(wèi)組織”的核心訴求，而反疫苗主張，例如廢除學校接種強制令或修改疫苗指南，恰恰是這一運動中最不受歡迎也最具爭議的部分。

在整個由肯尼迪先生如今主導的運動中，該組織代表的是最邊緣的一支。這讓反疫苗運動的領導者們陷入微妙境地，其中許多人曾為肯尼迪提供過建議，或者參與過他的總統(tǒng)競選團隊工作?？夏岬弦呀?jīng)開始把自己的疫苗懷疑主義引入聯(lián)邦政策之中，不過他尚未推動更大幅度的調整，例如把麻腮風聯(lián)合疫苗從推薦接種名單上移除。他看上去在嘗試走鋼絲，一邊是基本盤中更狂熱的一部分對于激進行動的期待，另一邊是公眾輿論所能容忍的邊界?！拔覀兊媒o鮑比一點時間，讓他做他打算做的事。”韋克菲爾德在大會現(xiàn)場對與會者說。

在我聽來，這句話似乎承認了一個事實：這個群體中的一部分追隨者正在變得躁動不安。我之所以來參加這場大會，部分原因就是想弄清楚，肯尼迪政治聯(lián)盟中最激進的那一端如何看待其他派別，也想觀察他們是否會出于策略考慮，刻意把自己的話說得溫和一些。

然而，現(xiàn)場幾乎看不到任何收斂的跡象。參議員蘭德·保羅（Rand Paul）通過視頻連線發(fā)表演講，題目是“為什么托尼·福奇（Tony Fauci）不在監(jiān)獄里”。一位兒科醫(yī)生則談論如何通過阻止孩子接觸疫苗、非有機食品、自來水、電磁波以及“壞的能量”，來控制兒童體內的炎癥。

在會場里，一位女性告訴我，她通過讓兒子接觸洋蔥，治好了孩子的季節(jié)性過敏。另一位給了我一張傳單，宣傳她寫的一套兒童讀物，宣傳語是“他們想弄死我們。誰來告訴孩子們”。第三個人則向我推銷一種銅酊“萬靈藥”，一邊講解如何投資她家參與的某個加密貨幣礦場。一名男子拿著幾個試管，里面裝著看上去像光滑脂肪條狀物的東西。他說，那是從那些“死于新冠疫苗”的人尸體中堵塞的動脈里取出的組織血栓。

在我看來，這群人顯然無意遷就任何政治壓力。現(xiàn)場沒有問答環(huán)節(jié)，參會者沒有機會提出疑問或表達異議。能得到的只有一種不斷被強化的信息，這種世界觀才是真相，他們則是勇敢的真相追尋者，而他們彼此之間建立起來的聯(lián)系，是能把他們推向勝利的關鍵紐帶。

這樣一來，這更像是一場為既有信徒而辦的宗教禮拜，而不是為了吸引新教徒、傳揚“福音”的場合。就像彼得·希爾德布蘭德的經(jīng)歷一樣，我在會上遇到的幾乎每一個人，都是在經(jīng)歷某種創(chuàng)傷之后，才走進這個群體。在某一場會議上，該組織的一位領導問，有誰家里有“疫苗致傷”的家庭成員，結果大約三分之二的聽眾都站了起來。許多人都是父母，他們把孩子的神經(jīng)發(fā)育障礙，例如自閉癥，歸因于疫苗，并因此拒絕遵循主流的健康建議來照顧家人。

那位向我展示所謂“疫苗導致的血栓”的男子告訴我，他在空軍服役 36 年，因為拒絕接種疫苗而被解雇?？评镝t(yī)生則是在疫情期間成為“新冠逆風派”的一員，由于推廣伊維菌素而失去了專業(yè)委員會認證。像這樣的故事構成了通往“兒童健康捍衛(wèi)組織”的另一條入口：當一個人因為被視為“異端”而失去職業(yè)、生計或社會身份時，他并不會就此消失。他們會聚到同一個房間里，更加確信自己的勇氣與正確。

肯尼迪先生曾出席黛西·希爾德布蘭德的葬禮。他在社交媒體上寫道：“我此行的初衷，是悄悄來到這里，在他們的悲痛時刻安慰這些家庭，與這個社區(qū)待在一起?！毕柕虏继m德先生則對記者表示，這位衛(wèi)生部長并沒有質疑他們不給孩子接種疫苗的決定。

黛西去世時，希爾德布蘭德夫婦并不缺乏支持；門諾派以緊密的社群聯(lián)系而聞名。只是，黛西的死亡立刻被納入了一場關于疫苗的全國性角力。在當下這個時刻，是否接種疫苗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權衡證據(jù)的范疇，也不再僅僅是個人選擇問題。這些選擇背后承載了沉重的文化與政治意涵，一旦事情發(fā)展不順人意，就勢必招致評判。

我并不知道希爾德布蘭德一家在醫(yī)院期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按照許多人的說法，那些熟悉當?shù)厣鐓^(qū)的得州西部公共衛(wèi)生官員，已經(jīng)盡最大努力在不疏遠居民的前提下遏制這次疫情。然而，全國矚目意味著這早已不再是一件地方事務，“兒童健康捍衛(wèi)組織”口中的“主流媒體麻疹敘事”，對得州塞米諾爾的居民來說顯得非常別扭?！皟和】岛葱l(wèi)組織”為希爾德布蘭德先生提供了另一種理解悲痛的方式：把這一切當作別人加諸他身上的錯誤，而不是他自己需要反思的遺憾來源。

反疫苗人士往往被描繪成“被誤導的人”，而像希爾德布蘭德先生這樣的人，也常常被說成是在自己最脆弱的時候，被“兒童健康捍衛(wèi)組織”（Children’s Health Defense）的領導者趁機利用的對象。不過，這樣的說法并沒有給予我在大會上遇到的那些人應有的評價，沒有承認他們在自己生活中作出的主動選擇，也沒有正視他們對自身信念的真誠與篤定。

他們之所以會出現(xiàn)在那里，是出于自己的決定，因為他們認同這個團體所描繪的世界觀。在那個世界里，他們覺得自己被信任、被重視，也被鼓勵把自己看作勇敢的人，而不是被恐懼驅使的人。

與此相對，醫(yī)學界的主流文化往往傾向于把本可避免的悲劇當成教育他人的契機。這是一種錯誤的做法。危機時刻，真正的機會在于向人們展示你能為他們做些什么，而不在于要求他們此時此刻改變態(tài)度。預防當然是為了降低風險，但當人們無視你給出的最佳建議時，繼續(xù)為他們提供照護與選擇，同樣可以減少傷害。一項有效的公共衛(wèi)生政策，應當努力在這兩方面都做到位。

讓人找到意義，并不是衛(wèi)生政策制定者甚至普通醫(yī)生的職責。地方衛(wèi)生部門也不被期待成為人們的精神慰藉來源。不過，在參加完這次大會之后，我開始認真思考，在一個由技術官僚邏輯主導的世界里，這種精神慰藉究竟應該從哪里來。

我現(xiàn)在更為切身地理解了，為何“讓美國重新健康”以及整個反疫苗運動會不斷擴張，因為它們給了人們一種方式，把自己的故事轉化為新的使命。與之相對的是，公共衛(wèi)生和傳統(tǒng)醫(yī)學正在失去那些原本可能得到我們幫助的人。我們不能去肯定不真實的信念，但或許可以從此開始，認真傾聽，尋找新的方式，在人們最需要的時候走近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