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喜歡安靜，他說噪音是低等人的表現(xiàn)，所以他在家里裝了分貝儀。
說話超過40分貝，罰款十塊；大笑超過60分貝，罰款五十。
如果哭鬧，那是重罪，一秒鐘一百塊。
我四歲那年摔斷了胳膊，硬是一聲沒吭，咬碎了兩顆牙，幫爸爸省下了幾千塊的“噪音費”。
爸爸夸我懂事，說我是個“高性價比”的孩子。
我把這句夸獎當成了寶貝，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家里的死寂。
直到那個暴雨的晚上，家里進了賊。
那個賊拿著刀，逼近正在睡覺的媽媽。
我就躲在衣柜縫里，看得很清楚。
我想喊，想尖叫，想叫醒爸爸。
可是我看了一眼墻上的分貝儀，又摸了摸空蕩蕩的口袋。
我的零花錢不夠，尖叫一聲要好幾百，我真的付不起。
……
家里的墻壁是白色的，分貝儀的數(shù)字是紅色的，那是家里最鮮艷的東西。
我就坐在餐桌前，盯著那個數(shù)字，28。
很安全。
爸爸坐在主位，手里拿著報紙，翻頁的聲音很輕。
媽媽在廚房，切菜的聲音像是在繡花。
我不敢大口喘氣，呼吸聲太大，也是要收費的。
爸爸說過，空氣雖然免費，但家里的空氣是他花錢買房子圈進來的。
占用了資源，就要付費。
我面前擺著一碗清湯面，沒有肉，肉要另外加錢，我的賬戶余額不足。
上周我不小心打碎了一個玻璃杯，杯子五塊錢，清理費十塊錢，驚嚇費二十塊錢，還有分貝儀飆升到80的罰款，兩百塊。
我的零花錢被扣成了負數(shù)，這周只能吃清湯面。
“姜安國，孩子還在長身體?！眿寢尪酥顺鰜?，聲音壓得很低。
分貝儀跳了一下，35，還在安全線內(nèi)。
爸爸放下報紙，推了推眼鏡，“安心，規(guī)則就是規(guī)則?！?br/>“她打破了杯子，制造了噪音，就要承擔后果?！?br/>“這叫權(quán)責分明?！?br/>媽媽咬著嘴唇，不敢說話，她把一盤炒肉放在桌子中間。
香氣飄過來，我咽了一口口水，肚子不爭氣地叫了一聲。
“咕——”
聲音有點大，我驚恐地抬頭看墻，41。
完了。
爸爸的筷子停在半空，他拿出手機，點開那個黑色的記賬軟件。
“腹鳴噪音，超標1分貝?！?br/>“罰款十塊?！?br/>“記在你的賬上，現(xiàn)在你欠我二百四十五塊?！?br/>我低下頭，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不能哭，哭要罰錢。
一秒鐘一百塊，我哭不起。
我死死咬住嘴唇，把眼淚憋回去。
“吃吧?！卑职謯A了一塊肉放進自己嘴里。
“記住，這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也沒有免費的噪音。”
門鈴?fù)蝗豁懥?，很急促，分貝儀瞬間飆到了70。
爸爸皺起眉頭，臉色陰沉，“誰這么沒規(guī)矩?！?br/>媽媽趕緊跑去開門。
門一開，小姨安琳沖了進來。
她手里提著一個大蛋糕，還有一個巨大的樂高盒子。
“靜靜！生日快樂！”
小姨的聲音很大，充滿了活力，分貝儀瘋狂跳動。
75，80，85……
爸爸的臉黑得像鍋底，“吵死了，進門費五十，噪音費三百?！?br/>“掃碼還是現(xiàn)金？”
小姨愣住了，她看著墻上的分貝儀，又看看縮在椅子上的我。
“姜安國，你有病吧？”
“今天是靜靜五歲生日！你跟我要噪音費？”
爸爸站起來，擋在小姨面前，“這是我家。在我的領(lǐng)地，就要遵守我的規(guī)則?！?br/>“還有，這個蛋糕和玩具，經(jīng)過我批準了嗎？”
“家里沒有多余的空間放這些垃圾?！?br/>小姨氣得手都在抖，她把蛋糕重重地放在桌子上。
“砰！”
分貝儀直接爆表，“我就不帶走！靜靜，來，小姨給你切蛋糕！”
小姨拉過我的手，她的手很暖。
但我不敢動，我看向爸爸。
“姜靜，你自己選，吃蛋糕，這周的債務(wù)翻倍。不吃，債務(wù)減免十塊?！?br/>我縮回了手，債務(wù)翻倍，我就要欠五百塊了。
那樣我下周連面條都吃不上了，只能喝白開水。
“我……我不吃?！蔽倚÷曊f。
聲音只有蚊子能聽見，小姨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靜靜？你怕什么？”
“有小姨在，他不敢把你怎么樣！”
我搖搖頭，小姨不懂，她走了之后，爸爸會把賬都算在我頭上。
那是利滾利，我賠不起。
“聽見了嗎？”爸爸坐回椅子上，嘴角扯出一絲冷笑。
“孩子比你懂事，她知道什么叫性價比?！?br/>小姨深吸一口氣，她蹲下來，看著我的眼睛。
“靜靜，告訴小姨?！?br/>“你想不想吃？”
“別管錢，別管你爸。你就說，你想不想？”

我看著那個蛋糕，上面有一只漂亮的小兔子，奶油一定很甜。
我想吃，做夢都想。
可是……我看了一眼墻上的數(shù)字。
“不想?！蔽胰隽酥e。
小姨的眼圈紅了。
她猛地站起來，指著爸爸的鼻子。
“姜安國，你這是虐待！你把孩子當什么了？”
爸爸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我是在教她生存法則?！?br/>“你這種溺愛，才是害了她?！?br/>“現(xiàn)在，請你出去。你已經(jīng)超標太久了，賬單我會發(fā)到你微信上?！?br/>小姨氣得渾身發(fā)抖，她想砸東西，但她看到了我驚恐的眼神，她忍住了。
“行，姜安國，你行。你會遭報應(yīng)的。”
小姨走了，門關(guān)上的那一刻，家里又恢復(fù)了死寂，28分貝。
爸爸滿意地點點頭。
面條已經(jīng)坨了，涼透了，很難吃，但我大口大口地吃著，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
因為這是我用拒絕蛋糕換來的，是這個家里，最便宜的生存資源。
晚上，我躺在小床上。
手里緊緊攥著一枚硬幣，那是小姨臨走時，偷偷塞進我口袋里的。
她說：“靜靜，拿著。萬一有急事，給自己買個機會?！?br/>我不懂什么是買機會。
但我知道，這一塊錢，是我唯一的私房錢。
是我在這個標價的世界里，最后的底氣。
半夜，我被燒醒了。
喉嚨像吞了炭火，頭重得像灌了鉛。
我迷迷糊糊地摸了摸額頭，燙手。
我生病了，第一反應(yīng)不是難受，是恐懼。
生病意味著花錢，掛號費、藥費、檢查費。
爸爸說過，生病是因為自我管理不到位，是過失。
所有費用，要自己承擔，我縮在被子里，瑟瑟發(fā)抖。
我想喝水。
但是去廚房要經(jīng)過爸爸的臥室，走路會有聲音，開門會有聲音，倒水會有聲音。
萬一吵醒了爸爸，那就是巨額罰款。
我忍著。
嗓子干得冒煙。
我張大嘴巴，試圖呼吸一點涼氣，可是吸進去的空氣也是燙的。
“媽媽……”我無聲地喊著，眼淚流進耳朵里，不敢哭出聲。
只要不被發(fā)現(xiàn)，就不算生病。
只要不吃藥，就不花錢。
我這么想著，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
噩夢一個接一個。
夢見分貝儀變成了怪獸，張開大嘴要吃我。
夢見賬單像雪花一樣壓下來，把我埋在下面。
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亮了。
我是被爸爸搖醒的，“幾點了還不起床？”
爸爸的聲音很嚴厲。
我努力想爬起來，可是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
眼前一黑，又摔回了枕頭上，“咚。”
床板響了一聲，我看了一眼分貝儀，還好，沒超標。
爸爸皺起眉頭，伸手摸了摸我的額頭，手縮了回去，“這么燙?！?br/>他看了一下手表。
“39度5?！?br/>“需要去醫(yī)院?！?br/>爸爸掏出手機，打開計算器。
“打車費往返六十?！?br/>“掛號費五十。”
“驗血費八十?！?br/>“藥費估計二百?！?br/>“誤工費，我請假半天扣五百?！?br/>“總共八百九十?！?br/>爸爸把手機屏幕懟到我面前。
“你賬戶里是負數(shù)，這筆錢，怎么算？”
我燒得迷迷糊糊，看不清屏幕上的數(shù)字。
“爸爸……我難受……”我虛弱地說，“難受不是賴賬的理由?！?br/>爸爸冷冷地說，“簽個借條，利息按銀行三倍算。等你長大了，連本帶利還給我?！?br/>他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張紙，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條款，顯然是早就準備好的。
“簽字。”
爸爸把筆塞進我手里，我的手抖得厲害，根本握不住筆，筆掉在地上。
“啪?！?br/>爸爸撿起來，重新塞給我。
媽媽沖了進來，她聽到了動靜，看到我燒紅的臉，媽媽尖叫了一聲。
“靜靜！”
分貝儀紅燈閃爍，爸爸瞪了媽媽一眼，“叫什么叫？罰款五十。”
媽媽沒理他，撲過來抱住我，她的眼淚滴在我的臉上，涼涼的。
“姜安國，你瘋了嗎？”
“孩子都燒成這樣了，你還讓她簽借條？快送醫(yī)院??！”
這是我第一次見媽媽這么大聲說話。
爸爸冷笑一聲。
“你出錢？”
“你的工資卡也在我這管著?！?br/>“你的每一分錢都有規(guī)劃?！?br/>“這筆預(yù)算外支出，必須有人承擔?！?br/>“要么她簽，要么你簽?！?br/>“簽了字，我立馬開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