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shù)厝说南M雙城記

封面 I 豆包AI

作者 I 梁湘

報道 I 真故研究室

年薪三、四十萬，卻愈發(fā)不敢在北京五環(huán)內“痛快花錢”，這成了不少北京居民的鮮活寫照。但生活，終究無法被壓縮成“零享受”的真空。于是，越來越多人將目光轉向河北與周邊。

只需一小時車程，一張百元大鈔，似乎就能掙脫京城的“價格秩序”，購買力悄然翻倍：它可以換成網(wǎng)紅餐廳里一頓體面的雙人餐——在北京，這樣的預算或許連號都排不上；也能換來三杯不輸三里屯工體的雞尾酒；甚至能與朋友分攤，共享一晚高端酒店的安眠。

對無數(shù)被“窮忙”榨干精力的北漂而言，這已不是一次簡單的出行，而是一場基于性價比的消費轉移。只是，當這股消費外溢的洪流愈發(fā)洶涌，五環(huán)內的商業(yè)圖景，也悄然騰籠換鳥，換上另一種邏輯。

北漂6年，劉馨夫婦在9月一趟偶然的滄州一日游中，才真正讀懂了那句“這么近，那么美，周末到河北”背后的含金量。

起因是丈夫想跟風喝一杯網(wǎng)紅的“郭子的茶”。周六早上，兩人睡到自然醒，不慌不忙地搭上高鐵，52分鐘即到滄州西，再打車25分鐘，那杯心心念念的奶茶就已暖在手中。

整個過程，比丈夫平時從家擠一個多小時地鐵、身體被遷移20多公里去上班還要快。這份順暢，甚至比奶茶本身的滋味更讓他開心。

驚喜像多米諾骨牌還在從天而降。離奶茶店一條街的地方，他們竟撞見那家在北京永遠排不上隊的黑鴨煲。

在北京青年路，他們的家門口，新開的門店總見人龍蜿蜒，而在滄州，他們推門即入。一份119元的雙人餐，價格直接腰斬北京。

這天，劉馨夫婦還悠閑地逛了免費的大運河展示館與工業(yè)風文化區(qū)，傍晚又轉戰(zhàn)南川老街，用98元痛快地吃了一頓火鍋雞。

看景、探店、品美食，一天縱覽，心滿意足地回了北京，人均全開銷才400多元。

這讓他們想起幾年前。那時，丈夫癡迷于北京密室逃脫，有個熱門主題甚至要666元一人。近些年，劉馨夫婦已經(jīng)很少踏足，據(jù)說那家店已快撐不下去。

河北，第一次在劉馨夫婦眼里，活成了拼多多里的“百億補貼”專場。

和劉馨夫婦不同，北漂十余年的大飛，早就深諳河北的好。每逢夏天，他必去秦皇島看海。今年8月，大飛與幾個朋友包了車，周五下班后3小時直達南戴河，看表演、摸動物、海水浴、吃海鮮……玩了兩天兩夜，總開銷僅600多元。

“在北京，你隨便玩?zhèn)€什么，吃兩頓飯，都不止這個錢。還是得北京賺錢外地花。”

大飛感慨，河北于他就像游戲里突然出現(xiàn)了“官方破解版”。不用充錢，同樣的體驗，消費直接打三折。

像劉鑫夫婦和大飛這樣的北京“華北大地旅游團”還有許多。自2019年啟動 “這么近，那么美，周末到河北”的持續(xù)宣傳以來，地圖上緊緊抱著北京不放的河北，以其高鐵1~3小時可達的便利與高性價比的消費，精準擊中了“掰著銅板過日子”的部分北京窮忙族。

一周的忙碌結束后，周五晚上的北京火車站，總聚集著一堆拖著行李箱的年輕人。天確實晚了，但最多兩個小時，他們便會出現(xiàn)在另一個世界：夜市的生蠔1~2元/個吃到爽，酒吧特調46元無限續(xù)杯，兩人同行入住高檔酒店，人均也才100多塊。

四環(huán)、五環(huán)、六環(huán)。不僅是交通線，也是資本畫出的價值分界線。五環(huán)內代表一個精裝版的華夏，但五環(huán)外更接近真實的中國。

大飛在南戴河的酒吧點了一杯36元的雞尾酒，22度的酒精帶著微甜。他舉起杯子對朋友笑道：“這要是在北京工體喝，明早醒來，手機里會出現(xiàn)人均200多的群收款。”

而如果他在河北醒來，會看到海濱、沙漠、湖泊、林地、草原……這里是全國唯一兼有多重地貌的省份，也有著諸如白洋淀、西柏坡、避暑山莊之類的5A級景區(qū)。

當然，承接北京消費外溢的并非只有河北，山東青島、遼寧大連、山西大同……都漸漸成為北京居民外溢的消費熱土。拼一下年假，人們還能大膽一點，飛得更遠。

十一后，北京本地人袁野帶遠道而來的同學去朝陽大悅城吃飯。路過烤魚店“烤匠”時，門口黑壓壓排號的人群讓同學目瞪口呆。

同學真誠地跟袁野說，“不如你來我們重慶玩吧，烤匠這種店根本沒人排隊，還能請你喝杯茶顏悅色?！?/p>

北京的居民去了隔壁，自己卻似乎安靜了許多。五環(huán)內的煙火，染上一抹另外的色彩。

“以前SKP店慶排隊人烏泱泱的特別多，結賬都得等半小時。現(xiàn)在，也就跟平時差不多?！闭f這句話的，是快消行業(yè)老板東成。

對于北京愛買買買的人來說，每年4月和11月曾經(jīng)都是一場狂歡——因為北京SKP店慶了。

不僅有限時折扣、積分兌換等常規(guī)優(yōu)惠，也會有VIP限定體驗等特色主題。以前，每逢此時，LV、愛馬仕等店門前就排成了人龍。2024年店慶期間，B1層的一家女裝店，一上午的銷售額就超過了20萬。

但到了今年，東成深切感受到，北京SKP熱度沒有往年這么高了。

在北京SKP，年消費滿100萬元就可以成為黑卡會員。東成多年來也一直保持著黑卡特權，直到今年，才因為消費不夠遭到了降級。

這背后，是他改變了自己的消費鏈路。

“我比較喜歡Loro Piana（諾悠翩雅）這個牌子，它有個小外套，在北京SKP標價接近6萬。但如果，你飛去歐美國家買，可能就5萬多塊，再加上退稅——在意大利和西班牙退，相當于又打個了85折——又節(jié)省了小1萬。這個差價，足夠我去坐趟歐洲的商務艙了。那我為什么還要去SKP買？”

逛SKP的?？蜄|成感受到，就算在平日，SKP客流量也在斷崖式下滑?！叭绻f以前有一百個人在逛商場，現(xiàn)在可能也就二三十個人。”

SKP以外，其它商業(yè)體、餐飲和住宿，也都插上了溫度計，把上了脈。

10月10日，開了31年的北京百盛復興門店宣布，將于今年12月31日正式關閉。老北京人都還記得1994年3月，這家來自馬來西亞的百盛集團，在北京開了品牌旗下首家中高端百貨商場。

內地市場的加持，讓百盛成了港股百貨龍頭，在2011年創(chuàng)下高點，年賺11億凈利潤。然而，這之后卻一路走下坡。縱使它地理位置卓越，位于富貴云集的西二環(huán)金融街，但它仍然難抵時代洪流。

如果說百盛的關門是因為業(yè)態(tài)老化，與它一公里之距的北京金融街購物中心GUCCI門店，先行也于今年9月就關門大吉，原因據(jù)傳是業(yè)績低迷。一條財富街，也養(yǎng)活不了一家就在辦公室樓下的GUCCI店。

酒旅住宿也同樣如此。大眾也許還有印象，在三年特殊時期甫一放開時，北京漢庭、速8、如家等性價比高的酒店，一晚住宿價能飆漲到400-700元不等，一些核心地段甚至上竄到800多元，價格遠超低線城市五星級酒店。

很多訪京游客對部分京城酒旅留下了“房間小、價格貴”的印象。如今北京酒店顯示的是另外一種顏色。

據(jù)北京市統(tǒng)計局發(fā)布，今年上半年，一共有 1613 家酒店年營業(yè)額超過200萬元，但平均下來，每個酒店每月的利潤只有6179元，甚至不夠單個員工的社保繳費基數(shù)下限。

餐飲方面，大家也吝嗇了錢包。如今在北京最火的餐飲館子，絕不是取消了10%服務費的全聚德，也不是全靠外地游客撐起的四季民福，而是紫光園、南城香、和從濟南殺過來的“意大利復興餐廳”——超意興。十幾、二十幾塊就能吃頓美味的南城香油條和豆腐腦、紫光園的包子和麻餅，以及把子肉快餐，大家不再為面子和社交發(fā)愁，而是為理智買單。

在這些性價比餐廳攻城略地的背后，有以前風靡市場的“社交商務型餐飲”紛紛敗下陣來的原因。比如就在前不久的9月，在京城開了近30年的日昌餐館（粵菜），以及被評為米其林星級餐廳的富臨飯店（粵菜館，代表菜是阿一鮑魚）就接連宣布關門歇業(yè)。

而去年4月，北京兩家老牌米其林餐廳Opera BOMBANA和TIAGO也宣布停業(yè)，其中Opera BOMBANA曾連續(xù)三年蟬聯(lián)北京米其林指南一星餐廳，而TIAGO又被稱為“北京泰餐天花板”。

相關人士指出，這種偏社交的餐廳近來日子都不好過，反而是性價比的、實惠的，或者真的有特色的，活得相對不錯。

北京消費，正在經(jīng)歷一波“騰籠換鳥”。

其實細觀北京街頭巷尾，消費的節(jié)奏從未停滯，只是悄然換了一種步調——秋冬離去，春夏便如約而至。葉子變了模樣，人們在流轉的時光里，換了一種活法。

社交型的米其林或許悄然退場，但主打平民美食的米其林“比登推介”——方磚廠，卻在北京越開越多。其中那4元一個的糖油餅，早已悄然成為中外游客之間新的社交貨幣。

昂貴的粵菜館或許漸行漸遠，但沙縣小吃、黃橋燒餅、杭州包子鋪卻愈發(fā)常見。從前它們或許不入流，但如今它們就是煙火的主流。

街景的變化背后，是人們生活方式和消費選擇的變化。

在北京某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任職的董方，2021年3月于北五環(huán)外的天通苑購置了一套近百平的自住房，每平米四萬出頭，總價近400萬，月供一萬五。今年上半年，他果斷賣房轉租，雖略有虧損，卻換回數(shù)百萬現(xiàn)金?！霸谶@個時代，手握幾百萬現(xiàn)錢，及時‘下車’，睡什么床、吃什么飯，心里都踏實?！?/p>

家住北京朝陽區(qū)的李雄，前幾年一直未舍得購置新能源車，直到今年，才以25萬元左右的價格入手一輛Model Y，因為它也降了價。他說：“幾乎所有車型都降了幾萬塊。有時候沒在最想要的時候買成，會懊惱，但等等也不是壞事——價格規(guī)律，終會把你帶到真正適合你的時機?！?/p>

消費觀念的轉變在年輕人中尤為鮮明。他們普遍對不動產(chǎn)不再執(zhí)念，對車子可有可無，卻格外看重“如何讓自己高興”這件事。

喊“沒錢”的是年輕人，喊“明天焦慮”的也是年輕人，可偏偏是他們，一手托起了一個火熱的“演唱會經(jīng)濟”。

今年，林俊杰、五月天、孫燕姿、陳奕迅等眾多歌手與樂團齊聚北京開唱，吸引了全國各地的歌迷。僅前八個月，北京舉辦的營業(yè)性演出就超過四萬場，觀演人次突破千萬，票房收入超過37億元。僅鳥巢一處，萬人以上規(guī)模的演唱會就售出243.5萬張票，并拉動了周邊吃住行游等約六倍的附加營收。

年輕人還把泡泡瑪特從300億港幣的市值谷底，送上了3000多億港幣市值的新高度。曾有許多投資人認為盲盒經(jīng)濟已過時，卻沒料到幾年后的今天，年輕人依然可以不為愛情動心，卻愿為一個搪膠娃娃傾注深情。

年輕人或許不再追逐米其林，卻愿為19.9元一盒的黃油蛋糕“續(xù)命”，也甘愿在寒風中為40元一根的奶皮子酸奶糖葫蘆排隊。

消費，終究是一個帶給人快樂的產(chǎn)業(yè)。

一部分人奔赴河北，開啟百元大鈔重拾購買力的性價比之旅；另一部分人則在北京“換擋吃喝”，不再執(zhí)著于豪華餐廳的精致體驗，而是鉆進胡同巷口，在平價美味中深耕本地、再發(fā)現(xiàn)日常的驚喜。

北京消費究竟該如何看？

它絕不是“河北賺了，北京虧了”的對立，也絕不是北京城里過去那種“貴即好”的單一敘事，而是在回歸理性與個性的交織中，重構屬于這座城市的消費哲學。

人們不再盲目追逐消費的符號，而是在能力與心緒之間尋找自洽。該省則省，該花則花，為心動買單，為體驗傾囊。這并非消費降級，而是一場更為清醒的價值升級。

北京的消費在變化，這是一件好事，就像一個生物體在自我進化那般。消費正褪去浮華，正顯露出它最本真的模樣——一種忠于自我、安于日常的從容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