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在一旁附和，語氣輕蔑得像是在談論一條不聽話的狗：“對，就是離家出走了。這丫頭心眼小，覺得自己受了委屈，想用這種方式嚇唬我們。王老師，您別擔心，她身上沒幾個錢，餓兩頓自己就灰溜溜回去了?！?br/>“??？離家出走？”王老師顯然沒料到是這個劇本，語氣σσψ有些猶豫，“可是……這都一下午了，孩子能去哪??？現(xiàn)在外面治安雖然好，但畢竟是個孩子……”
“老師，您就是太負責任了?！卑职执驍嗔死蠋煹脑?，點了根煙，翹起二郎腿，“您越找她，她越來勁。您就當沒看見，等她回學校了，您千萬別客氣，狠狠地批評！讓他知道知道什么叫規(guī)矩！不用給我們面子！”
王老師在那頭沉默了半晌，面對家長這種強硬且“大義滅親”的態(tài)度，作為外人確實不好再多說什么。
“那……好吧。如果孩子回來了，還是希望能好好溝通，畢竟心理健康也很重要。”
“行行行，麻煩老師了?！?br/>嘟。
電話掛斷。
爸爸把手機往沙發(fā)上一扔，嗤笑一聲：“戲精。還學會曠課了，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
媽媽抽了一張紙巾給弟弟擦嘴，翻了個白眼：“等她回來，看我不扒了他一層皮。這種陰損的招數(shù)都使得出來，想讓我們滿世界找她？做夢！”
我飄在半空，看著他們篤定的嘴臉，心里竟然連一絲波瀾都沒有了。
你們猜對了開頭，我確實沒去上課。
但你們猜錯了結(jié)尾。
我回不去了。
永遠也回不去了。
那個所謂的“離家出走”的人，此刻正靜靜地躺在后院兩米深的水底，身體已經(jīng)泡得發(fā)白，正在一點點腐爛。
……
大概過了半小時，門鈴響了。
“誰??？大中午的?！眿寢屶洁熘ラ_門。
門一開，一個穿著便衣、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站在門口，手里提著一箱進口牛奶和一個變形金剛玩具。
是舅舅。
他是市刑警隊的老刑警，平時工作忙，很少走動。
“哎喲，哥！你怎么來了？”媽媽臉上的不耐煩瞬間變成了驚喜，連忙接過東西，“快進來快進來，外面熱死了?！?br/>舅舅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眼神往屋里掃了一圈：“聽說浩浩昨天落水了？我這剛辦完案子路過，順道來看看。孩子沒事吧？”
“沒事沒事，就是受了點驚嚇?！眿寢尠丫司擞M屋，嘴卻沒閑著，立馬開啟了訴苦模式，“你是不知道，昨天多懸啊！要不是老姜發(fā)現(xiàn)得早，浩浩就沒命了！你說家門不幸，怎么出了姜離這么個心狠手辣的東西……”
舅舅走到沙發(fā)邊，摸了摸弟弟的頭。弟弟正沉浸在動畫片里，連頭都沒抬，只是敷衍地叫了一聲“舅舅”，就繼續(xù)盯著電視傻笑。
舅舅也不介意，轉(zhuǎn)頭看向二樓：“姜離呢？那孩子平時看著挺老實的，怎么會干這種事？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誤會個屁！”爸爸從鼻孔里噴出一股煙霧，咬牙切齒，“我親眼看見她把浩浩往水里按！那還有假？哥，你別被那丫頭的外表騙了，那就是個悶壞的種！這不，畏罪潛逃了，連學都不上了！”
舅舅皺了皺眉。
他是看著我長大的。在他印象里，我總是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校服，安安靜靜地坐在角落里寫作業(yè)，見人就笑，從來不大聲說話。
反倒是那個被寵上天的弟弟，動不動就撒潑打滾，稍不順心就摔東西。
“離家出走？”舅舅敏銳地抓住了重點，“走多久了？身上帶錢了嗎？手機通嗎？”
“昨天晚上就跑了！”媽媽一邊切水果一邊憤憤不平，“電話關(guān)機！不用管她，餓不死！這種孩子就是欠收拾，等她在外面吃夠了苦頭，自然就滾回來了?！?br/>舅舅的眉頭鎖得更緊了。
作為一名跟罪犯打了二十年交道的老刑警，他有一種近乎直覺的本能。
太反常了。
一個平時唯唯諾諾、連大聲說話都不敢的孩子，真的有膽量在犯下“謀殺未遂”的大錯后，還能冷靜地策劃離家出走？

“我去抽根煙。”舅舅沒有反駁，只是覺得屋里的空氣有些悶，壓得人透不過氣。
他站起身，熟門熟路地往后院走去。
“哎，哥，去后院干嘛，就在這抽唄。”爸爸客氣了一句。
“沒事，透透氣?！?br/>舅舅推開通往后院的落地窗。
一股熱浪撲面而來。
正值盛夏，午后的后院像個蒸籠。知了在樹上聲嘶力竭地叫著，吵得人心煩意亂。
我飄在舅舅身后，看著他走到泳池邊。
那塊深藍色的帆布依舊死死地蓋在水面上，像是一塊巨大的裹尸布，在陽光下泛著詭異的光澤。
舅舅掏出煙盒，磕出一根煙叼在嘴里，剛要點火，動作卻突然頓住了。
他吸了吸鼻子。
“嗯？”
他疑惑地皺起眉，又使勁嗅了兩下。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味道。
不是花香，不是青草味，也不是泳池常用的消毒水味。
而是一股……若有若無的腥臭味。
這種味道，對于普通人來說可能很難察覺，會被掩蓋在草木的氣息中。
但對于經(jīng)常出入案發(fā)現(xiàn)場、聞慣了尸臭的舅舅來說，這味道太熟悉了，熟悉到讓他后背發(fā)毛。
那是蛋白質(zhì)在高溫高濕環(huán)境下，迅速腐敗產(chǎn)生的氣體。
是從死亡里滋生出來的味道。
舅舅的臉色變了。他顧不上點煙，目光如鷹隼般在后院里掃視。
死老鼠？野貓？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了泳池蓋的邊緣。
那里是帆布和池壁的交接處，有一條極細的縫隙。
在那條縫隙周圍，聚集著十幾只綠頭蒼蠅。
它們興奮地搓著腳，在那條縫隙處鉆進鉆出，發(fā)出令人作嘔的“嗡嗡”聲。
蒼蠅是自然界最敏銳的偵探。它們只會在有腐肉的地方聚集。
舅舅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他快步走到泳池邊，蹲下身子。
那股腥臭味更濃了，順著那條縫隙直往鼻子里鉆。
“老姜！”
舅舅猛地回頭，沖著屋里大吼了一聲。
這一聲吼，帶著職業(yè)性的威嚴和急切，把正在屋里吹空調(diào)的爸爸嚇了一跳。
爸爸罵罵咧咧地走出來：“咋了哥？一驚一乍的，嚇我一跳?！?br/>舅舅指著泳池，臉色鐵青：“把這蓋子打開?！?br/>爸爸一愣，隨即一臉不耐煩：“開它干嘛？這水都臟了，正打算找人來換水呢。再說了，蓋著是為了防曬，省得長青苔?！?br/>“我讓你打開！”舅舅的聲音提高了一個八度，語氣不容置疑，“馬上！”
爸爸被舅舅的氣勢震住了，但還是覺得莫名其妙：“不是，哥你有病吧？這大熱天的開泳池蓋干嘛？里面臭烘烘的……”
“你也知道臭？”舅舅站起身，死死地盯著爸爸的眼睛，“你沒聞見嗎？這味兒不對！”
“有什么不對的？不就是死水發(fā)臭嗎？”爸爸還在嘴硬，但眼神已經(jīng)有些躲閃，主要是被舅舅那個審視犯人一樣的眼神盯得心里發(fā)毛，“行行行，開開開，真服了你了，職業(yè)病又犯了是吧？”
爸爸一邊抱怨，一邊走到控制面板前。
我飄在半空，看著那個紅色的按鈕。
心臟在這一刻瘋狂地跳動起來。
終于。
終于要被看見了。
爸爸的手指按下了按鈕。
“轟隆隆——”
熟悉的電機聲再次響起。
卷軸轉(zhuǎn)動，帆布開始緩緩后退。
刺眼的陽光迫不及待地鉆進黑暗的水底。
隨著帆布一點點卷起，那股被悶了一天一夜的惡臭瞬間炸裂開來。
“嘔——”爸爸離得近，被這股味道熏得干嘔了一聲，捂著鼻子往后退，“我就說臭吧！你非要開！這水肯定壞了！”
舅舅沒有說話。
他死死地盯著逐漸暴露出來的水面。
水很渾濁，泛著綠光。
帆布卷過淺水區(qū)。什么都沒有。
卷過中水區(qū)。還是什么都沒有。
爸爸已經(jīng)有些不耐煩了：“行了吧？看一眼得了，趕緊關(guān)上，熏死人了！”
“別動！”舅舅厲聲喝止。
帆布繼續(xù)向后卷去，終于露出了最深的那片區(qū)域。
陽光毫無保留地灑在水面上。
波光粼粼中，一團巨大的陰影漂浮在水中央。
那不是落葉。
也不是垃圾。
那是一個人。
一個穿著不合身的舊T恤、身體已經(jīng)因為巨人觀而微微浮腫的孩子。
我就那樣面朝下漂浮著，四肢攤開，像是一個被人遺棄的破布娃娃。
黑色的頭發(fā)像水草一樣在腦后散開，隨著水波輕輕蕩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