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12月，大別山腳的寒風裹著細雨，前沿測繪排的電話線剛連好，一名通信兵急匆匆跑進司令部。他喘著氣說，有個拄著木棍的老太太硬闖崗哨，只說要找“陳家大兒”。這句話把屋里幾個參謀聽愣了：誰家的大兒子？一查名冊，沒有登記?？衫咸Фǎ骸八贞?，名錫聯(lián)?！碑斨祬⒅\啼笑皆非，心想第三縱隊司令在里頭開會，哪來這位大嬸認親？

陳錫聯(lián)聽到動靜，推門而出。門口那位滿頭白發(fā)的婦人轉(zhuǎn)過身，布衣早被雨水打濕，臉上的皺紋卻與記憶里的一樣。剎那間，司令員的軍帽沒來得及摘，他噗通跪下，用家鄉(xiāng)土話叫了一聲“娘”。十八年無音訊，母子隔著烽火、隔著生死，如今在指揮帳外相見，旁人不敢出聲，只聽見老太太哆嗦地說：“孩兒，你還活著??！”

這場重逢，得從三十多年前的湖北黃安說起。1915年，陳家窮得叮當響，父親常年咳血，母親靠一畝薄田糊口。陳錫聯(lián)七八歲時就拿鋤頭下地，趕集賣柴。父親去世那年，家里連棺木錢都湊不齊，母親含淚賣掉閨女才算把人埋好。從那以后，她帶著兩個兒子沿村討飯，生怕餓死在路邊。

大別山區(qū)歷來講究“女人大肚不進門”，母子倆挨罵、被狗攆是常事。一次黑狗撲來，陳錫聯(lián)腳踝被咬破，鮮血止不住。他忍痛說：“娘，我不疼?！蹦赣H抱著他蹲在籬笆邊，眼淚落在泥地里，連聲都哭啞了。這些苦難像釘子，一顆顆釘在陳錫聯(lián)記憶深處。

日子稍微好轉(zhuǎn)，是母親在地主家租得幾分地?？商觳凰烊嗽?，地主不僅收租，還使喚長工。陳錫聯(lián)十二三歲給地主放牛，腹部突然抽痛倒地。地主少爺以為他偷懶，揚鞭狠抽。那幾鞭子抽在背上，也抽爛了他的隱忍。夜幕降臨，他拽著爛棉襖躲進山林，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這種日子不能再過。

木蘭山上的紅軍招兵，他跑去報名，被勸回：“娃娃太瘦小，留一條命先?！被卮鍥]多久，地主找母親算賬，踢倒了她的糧簍。陳錫聯(lián)聽完，肚里的火燒到嗓子眼。母親害怕他再闖禍，夜里拿繩子把他腿綁住?？缮嚼镉酗L，也有路，他割斷繩子就跑。1929年深秋，14歲的陳錫聯(lián)終于穿上灰布軍裝，名字寫不來，也要把槍端穩(wěn)。

入伍第三天，排里拉練。他瘦得像竹竿，卻背著比自己還重的迫擊炮彈往前沖。營長笑罵：“小不點，活像顆鋼炮！”外號就這么定了。營房休整，他對著墻寫“日”字寫成“田”，照樣學。指導員說他苦，他只搖頭：“不識字，信息看不懂，打仗就被動?！弊终J多了，地圖也看得比別人準。

1937年10月，抗戰(zhàn)正酣。太原保衛(wèi)戰(zhàn)膠著，日軍飛機天天轟。陳錫聯(lián)帶偵察組潛進敵人臨時機場，用竹筒塞滿炸藥，悄悄綁在機翼。19日凌晨，火光騰起，兩排鐵家伙全成了廢鐵。彭德懷看完戰(zhàn)報，大手一揮：“干得漂亮！”這條消息被晉察冀日報刊登，輾轉(zhuǎn)了一個月才傳到黃安。鄉(xiāng)親們圍著油燈念報紙：“陳錫聯(lián)炸毀飛機！”老婦人抹淚，自言自語：“果然沒白養(yǎng)?！?/p>

然而，母子相距千里，戰(zhàn)爭又接連升級?；春?、平漢鐵路、冀魯南……前線調(diào)度打亂一切私情。1947年春，第三縱隊從晉南調(diào)到麻城修整，離陳家只有四十里。誰也沒料到，偶遇向?qū)н€會遇上親弟弟。那天，偵察兵同一位青壯年聊天，問起口音，才知道他叫陳錫禮。在閑談中，弟弟得知哥哥就在附近，“像打雷一樣”撒腿回村報信。

母親不識字，找不到部隊番號，只把“第三縱隊司令陳錫聯(lián)”四個字背得滾瓜爛熟。她背著包袱，上面縫了塊舊藍布，里面是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衫——十八年前為兒子預備的。老太太一路打聽，走錯兩次路，又踩斷一根草鞋帶，總算摸到哨卡。崗哨戰(zhàn)士盤問，她只重復那句話：“找陳錫聯(lián)。”戰(zhàn)士將信將疑，護送進來，這才有了開頭那一幕。

擁抱只持續(xù)幾秒，司令部正值沙盤推演。老太太拍拍兒子的軍裝，嗓子發(fā)干：“要忙就忙，娘不攔你?！标愬a聯(lián)交代勤務(wù)兵安排熱水，自己回會場布置任務(wù)。幾位參謀看他紅著眼圈，卻說話更利落，誰都明白，那是心口的石頭落了地。

晚上，營房燈光暗了又亮，陳錫聯(lián)與母親坐在炕沿。門外雨停，山里蟲鳴斷斷續(xù)續(xù)。老太太掏出那件舊衫：“孩兒，穿不穿得上？”陳錫聯(lián)搖頭笑：“穿不上了，娘留著吧。”一句話，說得低，卻透著安全感。此刻的他再不是那個撿麥穗的窮娃，而是肩負數(shù)萬士兵安危的將領(lǐng)。可在母親眼里，還是當年赤腳追狗的孩子。

第二天清晨，陳錫聯(lián)帶母親巡視伙房。炊事班端出熱騰騰的高粱米面條，老太太嘗一口，只覺香甜，連說“有出息”。路邊士兵立正敬禮，她連忙擺手，不知如何回禮。有人悄悄議論：“司令員的娘來了，怪不得昨晚首長精神頭特別足。”

休整結(jié)束，部隊很快要北上接防。臨別時，老太太沒掉眼淚，只把雙手放在兒子肩上：“記著，娘在家等。”陳錫聯(lián)立正敬禮，從胸前口袋摸出鋼筆，寫下一串地址讓勤務(wù)兵轉(zhuǎn)交，叮囑組織盡快把老人接到根據(jù)地安置。

多年后回望，這段母子重逢在作戰(zhàn)日志里只占半頁，但對陳錫聯(lián)而言，卻是一個簡單而奠定人生的注腳——窮苦出身的孩子靠著信念活下來，又在戰(zhàn)火中長成鋼鐵之軀，而母親的身影，始終立在他事業(yè)的原點。母親走回村口時，腳步穩(wěn)健，一路上還哼起了黃安小調(diào)，仿佛所有風雨都已被夜色收走，留給大山的，只有黎明時分的安靜和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