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初春的一個夜晚，國務(wù)院總理辦公室燈火通明。周恩來翻到一份人員任命表時停住筆尖，輕聲道：“這活兒非宋任窮不可?！币痪湓挾ㄏ铝说谌龣C械工業(yè)部的掌舵人，時間靜止般凝固，窗外的寒風(fēng)都像被這決定壓住了呼嘯。誰能想到，十幾年前還在冀南戰(zhàn)場抱病指揮的宋任窮，如今要把目光投向難度更大的核世界。

消息傳到南京路后的筒子樓，宋任窮愣了幾秒，旋即抿了抿嘴角。初中文憑都算不上，可眼下不容遲疑。他給自己定了三件事：把俄語學(xué)到能看文獻、把元素周期表背到爛熟、把科學(xué)家們的需求記得一清二楚。簡陋辦公室里，他一邊琢磨新任務(wù)，一邊用粉筆在墻上寫下“1964”四個大字，那是他給國家開的“支票”。

回溯二十余年，1928年金沙江畔的硝煙似乎還未散盡。那年，他隨陳賡突襲敵軍糧倉，日行160里，從大渡河一路奔向草地。靠著半袋炒面，這支隊伍保護了中央縱隊安全北上。戰(zhàn)士們常笑他瘦得像根竹竿，卻沒人懷疑他的狠勁兒：夜渡金沙江時，他咬著繩索游到對岸，在水里足足泡了兩刻鐘，為的是把浮橋路線探清。此后“宋竹竿”的名號在紅軍里傳開，也讓毛澤東對這個湖南兵刮目相看。

1937年“七七事變”當晚，宋任窮的長子呱呱墜地，只是環(huán)境太差，孩子連名字都來不及取就離開人世。副傷寒接踵而至，戰(zhàn)友提前備好棺木，想為他留最后體面。鐘玉林卻守著丈夫，煎水、熬湯、喂藥，一口一口把人拉回。躺在門板上那陣，他盯著屋梁想到一句話：命懸一線不算什么，革命缺了骨頭才要命。后來他抱病請命奔赴冀南，“我宋任窮不是窩囊廢！”成了口頭禪，鼓動無數(shù)被饑餓和槍火逼到絕境的老百姓。

抗美援朝打響后，原子彈的重要性被擺到臺前。1954年秋，中央決定由第三機械工業(yè)部統(tǒng)籌原子能工程。從各種專業(yè)簡歷里挑一個只有小學(xué)文化的老兵，看似冒險，卻有深意：宋任窮既懂軍事，又吃過苦，辦事雷厲風(fēng)行，能替黨“盯死”每一道關(guān)口。彼時他已46歲，身上除了三枚一級勛章，只剩一條深深的作息表：清晨背俄語，中午看設(shè)計圖，深夜與科研人員討論工藝。有人打趣說：“部長比我們技術(shù)員還像技術(shù)員?！?/p>

困難一波緊接一波。首先是人才缺口，蘇聯(lián)專家陸續(xù)撤離，留下一句冷言：“你們只有廢銅爛鐵?！彼稳胃F聽完站在戈壁灘上，腳下沙粒吹得獵獵作響，他卻只回了三個字：“不靠誰?！苯又墙?jīng)費吃緊，他讓辦公室把所有采購計劃拆成最小單位，能自產(chǎn)的絕不進口。為了搶時間，770所試驗人員晝夜倒班，他干脆把鋪蓋卷搬進實驗樓，白天批文件，半夜跟著技術(shù)員做測算。有人問他累不累，他擺擺手：“算盤能打出原子彈，累啥？”

1960年盛夏，進展匯報被遞到人民大會堂。宋任窮挺直腰板對毛澤東說：“按現(xiàn)在速度，1964年響得起來?！敝飨χ貞?yīng)：“晚響不如早響，一切靠你了?！倍潭淌畟€字，成了機關(guān)口的座右銘。那一年，物資緊張到了極點，鈾礦石千里迢迢從西北運進工廠；工人凌晨三點爬上塔架焊接，汗水把防護服浸得透透的。試想一下，如果沒有那股子拼命三郎的韌勁，一切紙上藍圖只能停留在紙上。

1964年10月16日下午三時，羅布泊上空升起蘑菇云，地動山鳴。指揮室電話響起，宋任窮聲音發(fā)顫：“成功！”那晚，他靜靜坐在臺階上，望著戈壁夜空的星子，沉默了許久。喜極而泣不為個人榮光，而是壓在心頭多年的重擔(dān)終于落地。次年，周恩來接見功勛人員時提到，這個只有小學(xué)文化的部長，用算盤敲開了原子時代的大門。

后來的故事較少被人提起。1978年，他調(diào)任中組部，仍惦念核工業(yè)，隔三差五寫信詢問反應(yīng)堆建設(shè)進度。1992年正式離休，仍保存著那塊灰塵撲面的元素周期表。2005年1月8日，他在北京逝世，終年96歲。桌上擺著一本翻舊了的俄語教材，扉頁鉛筆字跡清晰：學(xué)無止境，莫問出身。

宋任窮的人生像多幕戲劇：當年金沙江里的一根竹竿，冀南大地上的一副棺材，戈壁灘上的一部算盤，串起了紅軍、抗日、解放戰(zhàn)爭和核工業(yè)四條主線。他把學(xué)歷不足、資源匱乏、生死考驗，一次次硬生生掰成前進的杠桿。有人說，這是老一代革命家的傳統(tǒng)；也有人說，這是那個時代的必然。無論哪種答案，都無法抹去那行粉筆寫下的“1964”——一位小學(xué)文化的上將，替國家兌現(xiàn)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