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芳把手機狠狠地摔在沙發(fā)上，那是她去年兒子給買的新手機，屏幕在昏暗的客廳里閃爍著刺眼的光。

"不準(zhǔn)來？憑什么不準(zhǔn)來！我是他親媽，去兒子家住還要看別人臉色？"她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兩居室里回蕩，窗外的梧桐葉被秋風(fēng)刮得沙沙作響，更顯得這屋子里的冷清。

剛才和兒媳婦張麗的視頻通話還歷歷在目。她小心翼翼地提出想去城里兒子家住一段時間，每個月給兩千塊生活費，不白吃白住。誰知道張麗那張原本還算和氣的臉立馬就變了，眼睛瞪得溜圓："媽，您就算把退休金全給我，我也不能讓您來。這不是錢的事兒，是原則問題。"

原則？什么原則能大過養(yǎng)育之恩？

王秀芳今年六十三歲，老伴兒去世快五年了。這五年里，她一個人守著這套老房子，樓上樓下地爬，膝蓋疼得厲害也沒人管。上個月在樓梯上差點摔了一跤，嚇得她一晚上沒睡著覺。那天她躺在床上想了一整夜，越想越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兒子在省城有房有車，孫子也上小學(xué)了，她去幫忙帶帶孩子，順便也有個照應(yīng)，這不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兒嗎？

可張麗那話說得多難聽："我們家地方小，三室一廳，一間主臥，一間兒童房，一間書房。您來了住哪兒？讓我兒子搬出書房？他每天晚上要加班，需要安靜的環(huán)境。再說了，我媽也想來幫忙，總不能讓兩個老人擠一屋吧？"

"那我就打個地鋪，睡客廳也行啊。"王秀芳當(dāng)時這樣說，聲音里帶著她自己都察覺不到的卑微。

張麗沉默了幾秒，那幾秒鐘像過了一個世紀(jì)那么長。然后她說："媽，不是我不孝順。您來了，生活習(xí)慣不一樣，肯定有矛盾。您早上五點起床做飯，我們要睡到七點；您喜歡開窗通風(fēng)，我們要開空調(diào)；您做飯口味重，我們要清淡飲食。時間長了，您不自在，我們也難受。與其這樣，不如各過各的，反而關(guān)系還能好點兒。"

多漂亮的話啊！可歸根結(jié)底不就是嫌棄她這個老太婆礙事嗎？

王秀芳走到陽臺上，外面的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下來了。街對面的李大媽正被女兒攙著下樓散步，祖孫三代有說有笑的。她心里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

手機又響了，是兒子李明打來的。王秀芳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

"媽，麗麗跟我說了。您別生氣，她就是那個脾氣，說話直。"李明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背景里還有汽車?yán)鹊穆曇?，?yīng)該是在下班的路上。

"明子，媽就是想你們了，想看看孫子。我每個月退休金三千多，拿兩千出來當(dāng)生活費，絕對不給你們添麻煩。"王秀芳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些。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久到王秀芳以為信號斷了。

"媽，不是錢的事兒。是真的不方便。要不，您先在老家住著，我每個月多給您打點錢？"

"我不要錢！"王秀芳的眼淚一下子就涌出來了，"我要的是你們??！我就想看看你們過得好不好，想抱抱我孫子，這都不行嗎？"

"媽......您別這樣......"李明的聲音里有些慌亂，"您再考慮考慮，我再跟麗麗商量商量。先掛了啊，我到家了。"

電話斷了。

王秀芳站在陽臺上，看著對面樓里一家家亮起的燈光。每扇窗戶后面都是別人的天倫之樂，只有她的房間，冷冷清清。

這一夜，王秀芳幾乎沒怎么合眼。她躺在床上，腦子里翻來覆去都是這些年的事兒。

她和老伴兒當(dāng)年把李明拉扯大有多不容易，張麗知道嗎？九十年代下崗潮的時候，她在紡織廠丟了工作，老伴兒在建筑隊受了工傷，家里窮得揭不開鍋。那時候李明正上初中，是最能吃的時候。她就去菜市場撿人家不要的爛菜葉子，擺地攤賣針頭線腦，手上的凍瘡一到冬天就裂開口子，疼得鉆心。

可再苦再難，她也沒讓兒子餓過肚子，沒讓他輟過學(xué)。高考那年，李明考上了省城的大學(xué)，學(xué)費一萬多塊錢，她和老伴兒東拼西湊，把老家的三間老房子都賣了才湊夠。

李明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省城工作，認(rèn)識了張麗。第一次帶回家來見面的時候，王秀芳就覺得這姑娘眼睛長在頭頂上。吃飯的時候，嫌她做的菜不衛(wèi)生；上廁所，嫌老房子的蹲便器太臟?？衫蠲飨矚g啊，年輕人戀愛都是昏了頭的，說什么都聽不進去。

結(jié)婚的時候，張麗家要十八萬彩禮，還要在省城買房。王秀芳和老伴兒把所有的積蓄都掏出來了，還借了一圈親戚，才湊夠首付。老伴兒為這事兒累壞了身子，婚禮后不到半年就查出了肺癌，又過了兩年就走了。

臨終前，老伴兒拉著她的手說："秀芳啊，咱們這輩子值了。兒子有出息，成家立業(yè)了。以后你老了，跟兒子過，也有個依靠。"

可現(xiàn)在呢？她想去兒子家住，竟然成了一種奢望。

天蒙蒙亮的時候，王秀芳起床了。她習(xí)慣性地做了一鍋小米粥，煎了兩個雞蛋，可一個人又吃不了那么多?？粗鴿M桌子的飯菜，她忽然就沒了胃口。

上午九點多，手機響了。是老姐妹劉翠花打來的。

"秀芳啊，出來走走不？幾個姐妹約著去公園跳舞呢。"

王秀芳本想拒絕，但想想自己一個人在家也是發(fā)愁，就答應(yīng)了。

公園里的晨練隊伍熱熱鬧鬧的，廣場舞的音樂震天響。王秀芳找到劉翠花她們，幾個老姐妹正在樹蔭下聊天。

"哎呀，秀芳來啦！最近怎么樣？聽說你要去兒子家享福了？"說話的是孫大姐，一臉羨慕的表情。

王秀芳勉強笑了笑，沒接話。

劉翠花是個心細(xì)的，一眼就看出不對勁："咋了？兒子不讓去？"

這一問，王秀芳眼圈就紅了。她把昨天的事兒簡單說了一遍。

幾個老姐妹聽完都沉默了。半晌，孫大姐嘆了口氣："唉，現(xiàn)在的年輕人啊，都是這樣。我跟你說，我那個閨女，前兩年也是這態(tài)度。我去她家住了一個月，走的時候她臉上那個高興勁兒，就差放鞭炮了。"

"我兒子倒是想讓我去，可我那兒媳婦，嘖嘖......"另一個老太太搖著頭，"表面上客客氣氣的，背地里跟我兒子告狀，說我這不好那不好。后來我自己識趣，搬回來了。"

劉翠花拍了拍王秀芳的手："秀芳啊，咱們這代人命苦。年輕的時候為孩子拼命，老了還得看孩子臉色?？赡阆腴_點兒，一個人過也挺好的，自由自在，不用受氣。"

"話是這么說......"王秀芳抹了抹眼淚，"可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我辛辛苦苦把他養(yǎng)大，供他上學(xué)，給他娶媳婦買房，到頭來連去他家住幾天都不行？"

"那你打算怎么辦？"

王秀芳抬起頭，眼睛里閃過一絲倔強："我就不信這個邪了。我非要去，看她能怎么著！"

回到家后，王秀芳越想越覺得憋屈。她打開手機，翻出和李明的聊天記錄，一條條往上翻。去年過年的時候，李明發(fā)消息說："媽，今年就不回去了，工作太忙。給您轉(zhuǎn)了五千塊錢，您想吃啥買點好的。"

前年李明生病住院，她連夜坐火車趕到省城，在醫(yī)院陪了一個星期。張麗當(dāng)時還說："媽，多虧您來了，要不然我一個人真照顧不過來。"

怎么才一年多，人就變了呢？

下午的時候，王秀芳做了一個決定。她開始收拾行李，把換洗的衣服、常用的藥品都裝進一個大箱子里。她要直接殺到省城去，看張麗到底能怎么樣。

正收拾著，手機又響了。這次是孫子李晨打來的視頻電話。

"奶奶！奶奶！"八歲的小家伙在屏幕里笑得一臉燦爛，"我跟您說，我今天數(shù)學(xué)考了一百分！老師還表揚我了呢！"

王秀芳的心一下子就軟了。她看著孫子胖乎乎的小臉，眼淚又涌了上來："哎喲，我孫子真棒！奶奶真想親親你。"

"奶奶，你什么時候來看我呀？我想你了。"

這話像一根刺扎在王秀芳心上。她剛要說話，就看見張麗從旁邊伸過手來，把手機拿走了。

"行了，別跟奶奶說話了，該寫作業(yè)了。"張麗的聲音傳來，然后視頻就斷了。

王秀芳盯著黑掉的屏幕，心里五味雜陳。孫子想她，她也想孫子?？蛇@中間隔著的，是一個不愿意讓她去的兒媳婦。

第二天一早，王秀芳拖著行李箱出門了。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就連劉翠花也不知道。她要去省城，要去兒子家，就算張麗不讓進門，她也要見見孫子。

火車上，王秀芳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著窗外飛速后退的景色。旁邊坐著一對年輕夫妻，懷里抱著個小嬰兒，三口人有說有笑的。那個年輕的媽媽看起來很疲憊，但眼神里滿是幸福。

王秀芳想起了自己年輕的時候。那時候雖然窮，但一家三口在一起，再苦也是甜的。李明小時候特別黏她，走哪兒都要跟著，晚上睡覺也要拉著她的手。

什么時候開始變的呢？大概是從他娶了媳婦之后吧。都說娶了媳婦忘了娘，這話還真不假。

三個小時后，火車到站了。王秀芳拖著行李箱走出站臺，城市的喧囂撲面而來。她掏出手機，看著李明家的地址，準(zhǔn)備打車過去。

可就在她要上出租車的時候，手機響了。是李明打來的。

"媽，您是不是來省城了？"

王秀芳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火車站的監(jiān)控拍到您了。我在系統(tǒng)里設(shè)置了提醒......"李明的聲音聽起來很無奈，"媽，您這是何苦呢？我不是說了嗎，不方便。"

"我就是來看看孫子，住兩天就走。"王秀芳倔強地說。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然后傳來李明的嘆息："媽，您先找個地方住下。我晚上下班后去找您，咱們好好談?wù)劇?

"我不住酒店，我就要去你家。"

"媽！"李明的聲音突然提高了，"您能不能別任性？我說了不方便就是不方便！"

這一聲吼，讓王秀芳整個人都僵住了。從小到大，李明從來沒有用這種語氣跟她說過話。

她握著手機的手在發(fā)抖，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后，她輕輕地說了一句："好，我住酒店。"

然后掛斷了電話。

王秀芳在火車站附近找了一家小旅館，一晚上一百二十塊錢。房間很小，設(shè)施也陳舊，但她現(xiàn)在什么都顧不上了。她坐在硬邦邦的床上，感覺整個人都被掏空了。

兒子那一聲吼，像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兒子心里，或許早就不是那個無所不能的媽媽了，而是一個麻煩，一個負(fù)擔(dān)。

晚上七點多，李明來了。他手里拎著一些水果和點心，臉上的表情很復(fù)雜。

"媽，吃飯了嗎？"他問。

王秀芳搖搖頭。其實她一整天都沒怎么吃東西，但現(xiàn)在一點胃口都沒有。

李明在床邊坐下，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媽，我知道您心里委屈?？墒悄斫猓F(xiàn)在的情況真的跟以前不一樣了。"

"哪里不一樣？我還是你媽，這一點總不會變吧？"王秀芳的聲音有些哽咽。

"不是這個意思。"李明揉了揉太陽穴，"媽，我跟您說實話吧。麗麗她媽去年就想來我們家住，被麗麗拒絕了。她對自己親媽都這樣，更何況是您。她就是那個性格，特別看重私人空間，連她爸媽都接受不了。"

"那你呢？你就聽她的？"

李明苦笑了一下："媽，我要是不聽她的，這個家就散了。您知道嗎？前年因為要不要接您來過年的事兒，我們大吵了一架，她差點要跟我離婚。"

王秀芳驚呆了。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竟然成了兒子婚姻的絆腳石。

"我每個月給您打錢，多給點都行。您在老家，想買什么就買什么，想去哪兒玩就去哪兒玩，不是挺好的嗎？何必非要來受這個罪呢？"李明繼續(xù)說。

"我不要錢。"王秀芳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我要的不是錢，是你們。我就想跟你們住在一起，看著孫子長大，有個人說說話。你知道我一個人在老家有多孤單嗎？"

李明低下頭，沒有說話。

"你爸走的時候說，讓我以后跟你過。他說你是我們養(yǎng)大的，肯定會孝順我。可現(xiàn)在呢？"王秀芳越說越激動，"我養(yǎng)你這么大，供你上學(xué)，給你娶媳婦，掏空了所有的積蓄。到頭來，我連去你家住幾天都不行？"

"媽，不是這樣的......"

"那是哪樣？"王秀芳打斷他，"你說，你到底還認(rèn)不認(rèn)我這個媽？"

李明猛地抬起頭，眼眶也紅了："媽，您怎么能這么說？我當(dāng)然認(rèn)您。但是我也有我的難處啊。我夾在中間，兩頭不是人。您要是來了，麗麗天天跟我吵架，家里雞犬不寧的，您覺得我好過嗎？"

"那你的意思是，讓我一輩子一個人待在老家，自生自滅？"

"我沒這么說。我每個月都給您錢，逢年過節(jié)我也會回去看您。咱們這樣不是挺好的嗎？"

"不好！"王秀芳站起來，"一點都不好！我不要你的錢，我要的是親情，是陪伴?？蛇@些，你都給不了我。"

房間里陷入了沉默。窗外傳來車輛的喇叭聲和行人的喧嘩聲，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王秀芳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

過了很久，李明才開口："媽，要不這樣。您在這邊住一個星期，我每天下班后來陪您。周末我?guī)С砍砍鰜恚蹅円黄鸪灶D飯。等您想回老家了，我送您回去。這樣總行吧？"

王秀芳看著兒子疲憊的臉，忽然就心軟了。她知道，這已經(jīng)是李明能做到的最大讓步了。

"那你媳婦呢？她知道嗎？"

"我會跟她說的。"李明說，但語氣并不確定。

第二天開始，李明果然每天下班后都會來陪王秀芳一會兒。但每次都是來去匆匆，坐不到一個小時就要走，說是家里還有事。王秀芳知道，他是怕張麗生氣。

周末的時候，李明帶著晨晨來了。小家伙見到奶奶特別開心，一直拉著她的手說話。王秀芳買了一大堆晨晨愛吃的零食，看著孫子吃得開心，她也跟著高興。

但這種高興是短暫的。兩個小時后，李明的手機響了，是張麗打來的。隔著電話，王秀芳都能聽到她在那邊嚷嚷："怎么還不回來？說好了中午要回來吃飯的！"

李明賠著笑臉解釋了幾句，然后就要帶晨晨走。晨晨不愿意走，哭著說還要跟奶奶在一起。李明就把他硬拉走了。

王秀芳站在旅館門口，看著他們上了車，開走了。那一刻，她忽然就想明白了。

她這輩子，已經(jīng)為兒子付出了所有。而現(xiàn)在，她應(yīng)該學(xué)會放手了。不是因為她不愛兒子，而是因為她太愛了，愛到寧愿委屈自己，也不想為難他。

第二天，王秀芳給李明發(fā)了一條短信："明子，媽想通了。媽回老家去，不給你們添麻煩了。你好好過日子，孝順你媳婦。媽這輩子最大的成就就是養(yǎng)了你，只要你過得好，媽就知足了。"

發(fā)完短信，她關(guān)了機，拖著行李箱去了火車站。

回到老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了。王秀芳打開家門，屋子里還是那么冷清。但這一次，她沒有哭。

她給自己煮了一碗面，坐在餐桌前慢慢吃。吃完后，她給劉翠花打了個電話："翠花啊，明天你們?nèi)ス珗@跳舞，還帶我一個不？"

"帶?。”仨殠?！你終于想開了？"

"想開了。"王秀芳笑了笑，"人啊，還是得靠自己。指望別人，只會讓自己失望。"

掛了電話，她站在陽臺上，看著外面的夜色。天上的月亮又圓又亮，灑下一地清輝。

她知道，從今往后，她要學(xué)會一個人生活了。不再期待兒子的陪伴，不再幻想天倫之樂。她要把自己的日子過好，活得精彩，讓那些瞧不起她的人看看，一個老太太，也可以活得很好。

這個世界上，有些賬是算不清的。你付出了所有，卻未必能得到相應(yīng)的回報。但是沒關(guān)系，因為人生本來就是這樣。你不能選擇別人怎么對你，但你可以選擇怎么對自己。

王秀芳決定，從現(xiàn)在開始，她要好好愛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