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壤的清晨五點，空氣里飄著煤炭和霜凍混合的氣味。我裹緊外套，跟隨導游金同志前往“黎明大街”建設工地——這是行程表上沒有的項目，但金同志神秘地說：“去看看朝鮮工人階級的真實風貌?！?/strong>

工地食堂設在簡易板房里，六點整，第一批下夜班的工人涌入。他們穿著洗得發(fā)白的勞動服，臉上沾著水泥粉末，指甲縫里嵌著洗不掉的污垢。我站在角落，看著他們排隊領取早餐。

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身高不過一米六五，消瘦得顴骨突出，但眼睛異常明亮。他端著兩個不銹鋼餐盤，第一個盤子里是目測超過一斤的白米飯，堆得像座小山；第二個盤子里是寥寥幾片泡蘿卜、一碗清澈見底的海帶湯。

他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沒有立即開動，而是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布袋，小心地撒了些粉末在米飯上——后來金同志告訴我，那是鹽。

然后，他開始吃飯。

那不是吃飯，是某種儀式。他幾乎沒有咀嚼，每一勺米飯都迅速送入口中，喉嚨滾動，食物便消失了。他的手很穩(wěn)，節(jié)奏均勻，眼睛專注地盯著飯盤，仿佛全世界只剩下這一斤米飯。六分鐘——我特意看了表——那座米飯山消失了。

他舔干凈勺子，端起海帶湯一飲而盡，然后靜靜坐著，雙手放在膝蓋上，閉上眼睛。那一刻，他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難以描述的表情：不是滿足，更像是終于完成了一項必要任務。

“他……每天都吃這么多？”我問金同志。

金同志的表情有些復雜：“重體力勞動者，國家有特殊配額?！彼D了頓，“但大米有限，所以要用蔬菜填飽肚子?！?/p>

中午，我們回到涉外餐廳。餐桌上擺著銅碗、九個小菜、人參雞湯、石鍋拌飯。金同志作為導游，也享有這份餐食。他吃得斯文，每一口都仔細咀嚼，與早晨那個工人形成鮮明對比。

“您吃得不多?！蔽以囂降馈?/p>

“足夠了?！彼⑿Γ俺r提倡適量飲食，健康生活?！?/p>

晚上，我輾轉(zhuǎn)難眠。腦海里反復出現(xiàn)那個工人吃飯的畫面。一斤米飯——那是我三天的飯量，而他只是一餐。這不是食欲，是生存本能。

第二天，我請求再去工地。金同志猶豫后同意了。

這次是午飯時間。同一個工人，這次他領到的是玉米飯——黃澄澄的，同樣堆成小山。配菜是幾片白菜葉和一小勺辣醬。他依然吃得飛快，但這次我注意到細節(jié)：他每吃三口飯，才夾一小片白菜；辣醬抹在菜葉上，一點點舔著吃，仿佛要讓它持續(xù)更久。

我忍不住走過去，通過金同志翻譯：“您吃得真快。”

他抬頭，眼神有些戒備，看到金同志后才放松：“下午一點要上工，吃飯時間只有二十分鐘?！?/p>

“夠嗎？這么多飯?！?/p>

他愣了一下，似乎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不夠飽，下午就沒力氣。”他補充道，“國家給我們足夠的主食，已經(jīng)很好了?！?/p>

“為什么不吃慢點？細嚼慢咽對消化好?！?/p>

他笑了，露出稀疏的牙齒：“細嚼慢咽是你們外國人的吃法。我們朝鮮工人要吃得快，干得多?！彼噶酥复巴庠诮ǖ母邩?，“那些，都是我們這樣吃出來的?！?/p>

那句話像根刺扎進我心里。

晚餐時，我看著涉外餐廳里精致的菜肴，突然毫無胃口。我想起那個工人的話：“不夠飽，下午就沒力氣?！痹诔r，食量不是享受，是燃料計量單位。一斤主食，等于四小時高強度勞動所需的基礎能量。

我問金同志：“普通市民每個月糧食配額是多少？”

他背誦般回答：“成人每月15公斤糧食，根據(jù)工作性質(zhì)有調(diào)整。重體力勞動者額外增加?！?/p>

“那夠吃嗎？”

“朝鮮人民很節(jié)儉。”他避開了問題核心。

后來幾天，我開始留意平壤街頭的細節(jié)。地鐵站臺階上，工人扛著水泥袋上下，他們的步伐穩(wěn)而快；建筑工地上，女工頭頂磚塊行走如飛；農(nóng)田里，農(nóng)民彎腰插秧，一整天幾乎不起身。支撐這些高強度勞動的，是玉米飯、土豆、偶爾的大米，和永遠不夠的蛋白質(zhì)。

在開城參觀時，我遇到一個從農(nóng)村來探親的老人。他偷偷告訴我，在農(nóng)村，糧食配額更緊張。“春天青黃不接時，一頓能吃兩斤土豆?！彼f，“不是想吃，是不吃這么多，第二天就干不動活?！?/p>

他撩起褲腿，小腿細得皮包骨，但肌肉線條異常清晰：“我們農(nóng)村人，都是這樣。胃撐大了，人瘦了，但活兒不能停?！?/p>

旅行的最后一天，我請求再去一次工地食堂。我想給那個工人買點什么——不是施舍，只是想表達某種敬意。

我買了一盒牛奶糖，讓金同志轉(zhuǎn)交。工人接過時，手有些抖。他沒有當場吃，而是小心地放進內(nèi)袋，拍了拍。

“謝謝?！彼f，然后問了個讓我意想不到的問題，“你們國家，工人也吃這么多飯嗎？”

我一時語塞。

該怎么回答？說中國工地食堂雖然也提供大量主食，但至少有兩葷一素的菜？說我們的工人可以隨便添飯，但很少有人一頓吃下一斤？說我們討論的是減肥、健身餐、輕食主義，而不是如何填飽肚子支撐勞動？

“不一樣?！蔽易罱K說。

他點點頭，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回國的飛機上，我翻開筆記本，里面記錄著這次旅行的各種數(shù)據(jù)：朝鮮人均每日熱量攝入約2100大卡（世界平均水平約2800大卡），蛋白質(zhì)攝入嚴重不足，碳水化合物占比超過70%。但這些冷冰冰的數(shù)字，遠不如那個工人六分鐘吃下一斤米飯的畫面來得震撼。

我想起他吃飯時的專注，那種將食物轉(zhuǎn)化為勞動力的機械效率；想起他飯后閉眼靜坐的神情，那不是享受飽足，而是計算這些能量能支撐多久的勞動；想起他問“你們國家工人也吃這么多嗎”時的眼神，那里面有好奇，有疲憊，還有一絲幾乎察覺不到的羨慕。

一斤米飯，在朝鮮底層那里，不是美食，不是享受，是生存的燃料，是勞動的本錢，是一個國家糧食困境最具體的體現(xiàn)。他們吃得那么多，不是因為能吃，而是因為必須吃那么多才能活下去、干下去。

飛機降落北京，我走進機場餐廳。鄰桌一個女孩正在抱怨：“這飯?zhí)嗔?，我吃不完?！彼牟捅P里，米飯不過三兩，剩下一半。

我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吃完自己盤中所有的食物，一粒米都不剩。因為我知道，在某個遙遠的地方，有一個工人需要吃下三倍于此的食物，才能完成他下午的勞動。而他那句“細嚼慢咽是你們外國人的吃法”，將長久地在我耳邊回響，提醒著我：在這個世界上，同樣的一碗飯，有著完全不同的重量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