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十二歲那年,被母親拉去相親。

對方叫林成,坐在咖啡館角落,穿件洗得發(fā)白的格子襯衫。他見我進來,慌忙站起,險些打翻桌上的水杯。我坐下來,他就低著頭,手指不安地搓著杯沿。

"我……我在超市做理貨員。"他說話磕磕絆絆的,"收入不高,但穩(wěn)定。"

我看著他額頭上細密的汗珠,突然覺得有些好笑。都什么年代了,還有人把"收入不高"當開場白。但轉念一想,這份坦白倒比那些夸夸其談的男人真誠。

他后來小聲問我:"你……你介意嗎?"

"介意什么?"

"介意我條件不好。"

我喝了口咖啡,淡淡地說:"條件好的,看不上我。"

這話說得有些自嘲,但也是實情。我在一家小公司做會計,收入平平,父母催婚催得緊,年紀擺在這里,哪還有挑剔的資格。

林成聽完,反而松了口氣似的,臉上露出點笑容。

后來我們又見了幾次面。他每次都會提前半小時到,給我買好奶茶,還特意問店員少糖。他話不多,但會記住我隨口說過的話——我說頸椎不好,下次見面他就帶來一個頸枕;我提過最近加班,他就買了瓶維生素片。

那些東西都不貴,但很用心。

三個月后我們登記了?；槎Y辦得簡單,他說不想鋪張浪費,我也無所謂。我們租了個老小區(qū)的兩居室,家具都是二手的,但收拾得干凈。

婚后的生活平淡如水。他每天早上六點起床,給我熱牛奶,煎雞蛋。晚上回來再晚也會先問我餓不餓,要不要煮碗面。我有時覺得這種細致有點過頭,像是刻意討好,但又說不上哪里不對。

有一次我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他不在床上。我走到客廳,看見他坐在沙發(fā)上,對著手機屏幕發(fā)呆。聽見我的腳步聲,他飛快地按滅屏幕,轉過身來笑著說:"吵醒你了?"

"在看什么?"

"沒什么,刷新聞。"

我當時沒多想,只是覺得他神色有些不自然。

轉折來得很突然。

那天我下班早,想給他個驚喜,就提前回家做了晚飯。結果打開門,看見客廳沙發(fā)上坐著三個陌生男人,西裝革履,正和林成說著什么。

林成看見我,愣了一下,隨即站起來說:"回來了?這幾位是我……朋友。"

那幾個人朝我點點頭,很快就告辭離開了。我站在門口,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心里隱約有種不安。

"什么朋友?"

"以前的同事。"林成說得很隨意,轉身就去廚房幫我盛飯。

我沒再追問,但那種不安像根刺,扎在心里。

接下來的一周,那幾個男人又來了兩次。每次都是趁我不在家,但樓下的王阿姨碰見了,特意跑來問我:"你家最近來了好些開豪車的人啊,是做生意的?"

我笑著敷衍過去,轉頭就質問林成。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說:"我不是理貨員。"

我心一沉。

"我以前是做金融的。"他聲音很輕,"投資公司,做了七年。三年前虧了一筆大錢,公司倒了,我欠了很多債。"

他說那些債有些已經(jīng)還清了,但還有一部分,需要時間。那些來找他的人,是債主,也是以前的合伙人,現(xiàn)在還在幫他周轉。

"為什么不早說?"

"怕你嫌棄。"他抬起頭看我,眼里有種近乎卑微的懇求,"我想等還清了再告訴你。我真的……很想好好過日子。"

我站在那里,一時不知該說什么。生氣是有的,但更多的是一種荒謬感——原來我嫁的這個老實男人,曾經(jīng)也是個在金融圈廝殺的人。

"還欠多少?"

"五十萬。"

這個數(shù)字讓我腿軟。我們租的房子月租兩千,他每個月工資四千,我三千五。五十萬,要還到什么時候?

那天晚上我們誰都沒說話。我躺在床上,聽著他在客廳來回走動的腳步聲,突然想起我們相親那天,他說"收入不高但穩(wěn)定"時的樣子。他大概是真的怕了,怕再一次失去什么。

第二天早上,他照常起來給我熱牛奶。我坐在餐桌前,看著他小心翼翼的背影,開口說:"五十萬,我們一起還。"

他轉過身,眼眶紅了。

后來我才慢慢知道更多。他不是單純的理貨員,而是在朋友的超市幫忙,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拿的是計件工資。他還在晚上兼職送外賣,所以總是很晚回家。那些來找他的人,有債主,也有以前的同事,他們看他有還錢的誠意,愿意再給他時間。

他說他最怕的,就是我知道真相后離開。所以他拼命對我好,好到有些卑微。

我聽完,心里五味雜陳。我不是不生氣,但更多的是一種疲憊——這世上哪有什么完美的人,誰還沒有點過去呢?

我們開始一起面對那些債務。我辭掉原來的工作,找了份收入更高但更累的活。他繼續(xù)做著兩份工,我們把每一分錢都算得清清楚楚。那段時間很苦,但奇怪的是,我反而覺得踏實了。

兩年后,債還清了大半。我們從老小區(qū)搬到了稍微好一點的地方,添置了新家具。林成不再那么小心翼翼,偶爾也會和我拌嘴,會在周末賴床不起。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當初他一開始就告訴我真相,我還會嫁給他嗎?大概不會。但現(xiàn)在回頭看,那些謊言和隱瞞,反而讓我看清了一個人最真實的樣子——他的恐懼,他的努力,還有他想要好好生活的決心。

生活從來不是童話,但也不全是苦難。它只是一地雞毛里,偶爾閃現(xiàn)的一點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