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9月27日的北京懷仁堂，解放軍首次授銜禮剛結(jié)束，葉劍英壓著軍帽走到后臺，耳邊仍回蕩著禮炮聲。那天他想起的人并不多，但薄一波算一個。授銜典禮熱烈，卻掩不住一種隱憂：新中國要走的路還很長，任何一位老戰(zhàn)友都可能在風雨里走散。十多年后，這句預(yù)感被歷史兌現(xiàn)。

時針撥到1967年，山城重慶的寒夜里，薄一波在狹小的住處翻閱舊文件。外界風浪巨大，他幾乎與世隔絕。窗外喧囂，他卻只能把思緒掖進被褥。彼時的葉劍英已被調(diào)出日常軍務(wù)，暫居北京西北的軍隊招待所。兩個人同在困頓，卻見不著面，這段空白整整持續(xù)十二年。

“老葉，你那邊可得堅持住?！敝貞c冬夜，薄一波低聲自語。隨后，他在日記本上畫了一個小圈，標注“隱忍”二字，然后合上本子。中性筆劃出的墨跡尚未干透，卻已被翻頁聲掩住。

1979年早春，北京西山的松樹綴著殘雪，空氣仍顯涼意。警衛(wèi)員報告：“薄副總理到了?！比~劍英略一頷首，又整了整衣襟。腳步放得極輕，卻難掩心里的急切。門一推開，十二年的距離在幾秒內(nèi)被抹平。

“受苦了?！比~劍英聲音并不高，但帶著沙啞。對方回答只是輕輕一句：“都過去了?！倍潭塘鶄€字，沒有褒貶，卻勝過千言。見面不足五分鐘，兩位古稀之年的手掌握得發(fā)白，誰也沒先松開。

片刻后，他們并肩坐在窗前。葉劍英提起茶壺，卻發(fā)現(xiàn)蓋子沒扣嚴，水花濺在薄一波袖口。薄一波擺手示意無妨。氣氛由緊繃轉(zhuǎn)為平緩，談話從個人坎坷切到國家大局——恢復(fù)高考帶來的生機、農(nóng)村包產(chǎn)試點的回響、對外開放試探性的貿(mào)易。一個話題接一個，沒有停頓。

值得一提的是，當天在場的安子文悄悄記了筆記，他后來回憶，葉劍英數(shù)次握拳敲著茶幾，一言不發(fā)，情緒翻涌。結(jié)束時，車子已發(fā)動，葉劍英仍站在臺階，身體倚著石柱，目光跟隨汽車尾燈直到轉(zhuǎn)彎。

進入八十年代初，兩人見面的頻率明顯增加。1980年3月，國務(wù)院討論機械工業(yè)配套方案，薄一波以副總理身份主持，葉劍英則在人民大會堂旁聽。會后，兩位老人擠在簡易休息室，同桌吃了一份清炒豆苗。工作人員有些局促，葉劍英卻笑言：“豆苗嫩，嚼著有春天味道?！笨谡Z隨意，卻暗合“破土新生”的期待。

1982年夏，中央決定讓薄一波南下廣州向休養(yǎng)中的葉劍英匯報十二大人事草案。專列臨發(fā)前夜，薄一波對秘書說：“我去，不只是匯報，更是探病?！贝稳盏诌_廣州，他未多寒暄，先掀起葉帥病榻旁的蚊帳，輕聲一句：“精神可好？”葉劍英睜眼，努力抬手示意，嘴角牽動，算是回應(yīng)。

匯報持續(xù)了近兩小時，葉劍英多次點頭，對部分年輕干部的任用還做了補充。談完公事，他忽然提到1948年華北局一次爭論：“那會兒你和彭真各不相讓，我只能居中勸和?！北∫徊〒u頭笑：“性子是改了，原則沒改?！眱扇硕夹?，卻顯疲憊。

1983年秋，葉劍英身體再度告急，入院治療。病房外檐有棵槐樹，落葉飄零。薄一波趕到時，葉劍英剛做完檢查，臉色蠟黃?？赐麤]有寒暄，薄一波握著葉劍英的手足足五分鐘，無聲。離開病房，他提筆在留言簿寫下十四個字：“渾厚中見俠義，親愛里生敬畏?！弊o士翻到這一頁，愣了好久。

次年元旦，葉劍英病情稍緩，堅持聽取秘書匯報。醫(yī)生勸阻無效，便縮短時間。資料擺在病床小桌，他一頁頁翻，神情專注。窗外禮花聲不斷，病房卻靜得只剩紙張摩擦。有人感慨：“這是用余生換時間。”

1984年3月，中央經(jīng)濟體制改革委員會成立，薄一波任第一副主任。他在會上提到：“葉帥常說，治國先理順機制，扶人也要扶制度?！边@句話很快被參會者引用，并寫進簡報。改革風起云涌，兩位老人的經(jīng)驗與信念在新的坐標系里再次對接。

然而，1986年10月22日凌晨兩點，京城陰云低垂，葉劍英心臟停止跳動。噩耗傳到香山腳下的簡樸小樓，薄一波沉默良久，對身邊工作人員說了七個字：“通知車子，去醫(yī)院?！钡竭_時，一切塵埃落定，他只是站在門口，對守靈人員點頭致意，然后長嘆一聲。

追悼會上，薄一波步履緩慢，卻拒絕攙扶。他在挽詞上批注：“革命生涯六十載，一身正氣兩袖清風?！弊舟E微顫，卻不凌亂。紙上墨漬未干，帛帶已被風吹起。

葉劍英與薄一波，這段跨越四十余年的交情，起自共同的信仰，綿延于國家命運，多舛又堅韌。歷史并未因個人離去而停頓，但那些握手、問候、共事的瞬間，仍在檔案、在記憶、在少數(shù)人的敘述中，保有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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