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中國古代傳統(tǒng)女性妝容，不免要提到“脂粉”二字，其中“脂”指的就是胭脂。南京玄武湖畔有六朝古跡胭脂井，五代李煜詞中有名句“胭脂淚”，胭脂紅是古人所喜愛的一種顏色。古人詩文小說里常提到胭脂，然而，要說古典文學(xué)中談胭脂之集大成者，則非《紅樓夢》莫屬。

《紅樓夢》中寫了許多美妝用品，如畫眉之墨、胭脂、香粉、美甲用品等，其中胭脂出現(xiàn)最為高頻。小說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寫寶玉周歲時，父親賈政為了試他將來的志向，“便將那世上所有之物擺了無數(shù)，與他抓取。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huán)抓來。政老爹便大怒了，說：‘將來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悅”。從抓周開始，賈寶玉便展露出了對胭脂的偏愛。此后書中還寫到寶玉不僅愛吃胭脂，還是制胭脂的高手。無論在用料上，還是在制作工序、手法上，他都展現(xiàn)出了對制作胭脂一事的在行。

那么，胭脂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出現(xiàn)的？胭脂的制作原料與制作方法有哪些？胭脂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這些都是值得探討的有趣話題。

提到胭脂的起源，主要的說法有兩種。一為匈奴起源說。這一說法出自《西河舊事》的記載，傳說匈奴在漢武帝時，失去祁連、焉支二山后，遂有歌曰：“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焉支，即燕支山，其山遍生燕支花，也就是紅花。據(jù)說匈奴婦女常采紅花，搗汁凝脂，作為日常裝飾。而在匈奴語中即以“閼氏”稱妻子，也就是燕支，以形容他們的妻子像紅花一樣可愛。后來，燕支才寫作燕脂、胭脂等。二為始于商紂說。五代馬縞《中華古今注》中記載：“蓋起自紂，以紅藍花汁凝作燕脂，以燕國所生，故曰燕脂，涂之作桃花妝?！辈贿^根據(jù)現(xiàn)代考古發(fā)現(xiàn)，這兩種說法似乎都很難成立。遼西牛河梁神女廟遺址出土的一件公元前3600多年的神女頭像，被發(fā)現(xiàn)兩頰與唇部均涂有紅彩。由此可推測，中國女性涂胭脂的歷史至少也有5000多年了。

中國古代胭脂的制作原料主要包括紅藍、蘇木、山花、石榴、玫瑰等花木，以及一種叫作紫礦的植物類原料。所謂紫礦，也叫紫鉚，據(jù)《天工開物》記載：“燕脂，古造法以紫鉚染綿者為上?！弊夏z蟲運土到樹端做巢，其分泌物淋了雨露凝結(jié)所成的即為紫鉚，也稱紫礦。紫礦染綿所制成的胡胭脂是胭脂中的上品。唐代詩人李賀在《雁門太守行》中有云：“角聲滿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泵枥L的便是號角聲響起的秋日里，塞土在夜色中猶如紫色胭脂一般濃郁，比擬之物或正是紫礦染綿所制的胡胭脂。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亦有記載，認為胭脂按照不同制作原料主要可分為4種：一種以紅藍花汁染胡粉而成；一種以山燕脂汁染粉而成；一種以山榴花汁而成；一種以紫鉚染綿而成。不同于現(xiàn)代美妝用品多由化學(xué)制劑制成，胭脂的原料來源于自然界，這樣“寶玉愛吃胭脂”的情節(jié)也合情合理。

此外，胭脂的制作也凝聚著巧思與創(chuàng)意，《紅樓夢》第四十四回寫寶玉為平兒理妝，專門介紹了胭脂的制作流程：“上好的胭脂擰出汁子來，淘澄凈了，配了花露蒸成的。只用細簪子挑一點兒抹在手心里，用一點水化開抹在唇上；手心里就夠打頰腮了。”寶玉特意強調(diào)他制的胭脂很獨特，與鋪子里賣的片狀普通胭脂不同。這其實提示我們古代胭脂的制作工藝是多種多樣的。而寶玉所說的只是胭脂制作工藝的一種——脂狀胭脂。除脂狀之外，胭脂的制作方法還有粉狀和片狀兩種。粉狀胭脂的原料一般是紅藍花，據(jù)《齊民要術(shù)》記載，粉狀胭脂的制作要經(jīng)歷殺花、提取紅色素、中和、加入米粉和干燥五道工序；片狀胭脂的制作從《御香縹緲錄》一書中可以一窺究竟，書中記載了清代后妃以玫瑰花汁浸蠶絲制作與保存片狀胭脂的過程，并特別提到了以玫瑰花制成的片狀胭脂美妝效果最好。而中國古代的胭脂既可“抹在唇上”，也可用水化開，用來拍臉，顯然集合了現(xiàn)代口紅和腮紅這兩樣美妝品的功用。

唐代大詩人元稹有一首專寫美人化妝的詩作《恨妝成》：

曉日穿隙明，開帷理妝點。

傅粉貴重重，施朱憐冉冉。

柔鬟背額垂，叢鬢隨釵斂。

凝翠暈蛾眉，輕紅拂花臉。

滿頭行小梳，當(dāng)面施圓靨。

最恨落花時，妝成獨披掩。

將女子化妝的過程總結(jié)為敷鉛粉、抹胭脂、畫黛眉、點額黃、化面靨、描斜紅、點口脂這7個步驟。其中“施朱”“施圓靨”所用之物都是胭脂。唐代女子化妝時特別喜歡將胭脂、朱粉等涂滿整個面頰。對此元稹在《離思五首·其一》一詩中也寫道：“須臾日射胭脂頰，一朵紅蘇旋欲融?！泵鑼懙募词浅科鸬呐?，陽光灑在她抹了胭脂的面頰上，就像一朵盛開的紅花旋即要融化了一樣。而且據(jù)說傾國傾城的楊貴妃流的香汗都是紅色的，大概就是唐代女子愛以胭脂敷面以作妝點的緣故。此外，胭脂在中國古代戲曲藝術(shù)中亦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抹腮紅、涂胭脂演化成了戲曲演員面妝的固定程式。

胭脂除了在中國傳統(tǒng)美妝文化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外，更是中國古典詩詞戲曲中的?？停?/p>

海棠珠綴一重重。清曉近簾櫳。胭脂誰與勻淡，偏向臉邊濃。（宋·晏殊《訴衷情》）

嬌香淡染胭脂雪。愁春細畫彎彎月。花月鏡邊情。淺妝勻未成。（宋·晏幾道《菩薩蠻》）

淚落胭脂，界破蜂黃淺。整了翠鬟勻了面。芳心一寸情何限。（宋·宋祁《蝶戀花》）

秋江暮景，胭脂屏障，翡翠山屏。（元·喬吉《滿庭芳》）

恨在心苗，愁在眉梢，洗了胭脂，涴了鮫綃。（清·孔尚任《桃花扇》）

除了實寫胭脂妝容之外，胭脂往往用來指代女子，出現(xiàn)在諸多詩詞中。最經(jīng)典的就要數(shù)李煜的《相見歡》詞了?！傲只ㄖx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崩铎显凇断嘁姎g》一詞中不僅抒寫一己失意，更寫出了人類所共有的生命缺憾，融匯和濃縮了無數(shù)的痛苦與遺憾?！半僦瑴I”三句，以擬人化的筆墨，表現(xiàn)與林花的依依惜別。風(fēng)雨中的殘花，像女子臉帶胭脂把淚流，使人迷醉，更不知何時才能重逢。

以“胭脂”比擬紅妝或女性，與“寶玉愛吃胭脂”所折射出的寶玉愛同女兒親近的心理，背后是一個道理。無論是參與制作胭脂還是吃胭脂，胭脂某種程度上成了賈寶玉與紅樓女兒的重要情感聯(lián)結(jié)。此外，寶玉喜愛胭脂，還包含了極強的反抗父權(quán)的象征意義。不能通過仕進之途擔(dān)當(dāng)家族繼承人的使命，整日流連于脂粉堆、不思進取，是賈政厭惡賈寶玉這個“不肖子孫”的根本。而寶玉愛胭脂的姿態(tài)某種程度上正彰顯了對父權(quán)的反抗。

1915年3月《婦女雜志》刊發(fā)了一篇《胭脂制造法》，對如何制作胭脂有極為細致的描述，頗有操作性?！安杉t花，入于大桶，注加以水。放置半日后，以足踏其花瓣，至柔軟而有黃色液。乃移入麻袋，借壓榨之作用，榨出其黃色液……乃傾去其上澄液，以沉淀者入布囊壓榨，而得汁液，煉制之，即成胭脂?！蔽闹懈攀隽藘煞N胭脂——普通胭脂和外國胭脂。里面主要介紹了傳統(tǒng)胭脂的制作方法。當(dāng)時，西方商品正大量進入中國，作者對傳統(tǒng)胭脂制法的介紹，除了傳播知識之外，還體現(xiàn)了其以本國產(chǎn)品與舶來品競爭的心理。

胭脂某種程度上亦被視作愛情的象征，往往帶著一種破碎朦朧的美感。由李碧華小說改編的香港電影《胭脂扣》，即以一枚“胭脂扣”作為男女主人公的定情信物貫穿了整個故事?！半僦邸毕笳髦賹θ缁ǖ膼叟c誓言，是他們海誓山盟的愛情盟約的具化象征。胭脂扣里盛著的如花般艷麗的胭脂，昭示著男女主人公感情的濃烈熾熱與纏綿悱惻，而十二少背信棄義、辜負如花的慘淡結(jié)局亦通過胭脂扣加以渲染，紅顏薄命、凄艷決絕的悲劇美學(xué)意味借此得以升華。

“絳衣披拂露盈盈，淡染胭脂一朵輕。”胭脂作為一種天然健康的美妝品，凝聚和折射出了古代女子的日常生活與審美趣味；它與女性命運的關(guān)聯(lián)，被賦予和承載了人世的無常、悲戚與惶惑，這一主題意蘊在《紅樓夢》這部中國古典小說的登峰造極之作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彰顯。群芳散盡，胭脂淚流，紅樓女兒“無可奈何花落去”的背后蘊藉著無限的人世遺憾與悲辛，這也正是胭脂之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特殊意蘊與情思。

◎本文原載于《光明日報》（作者：唐娒嘉），原標題為“淡染胭脂一朵輕”，文章版權(quán)歸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權(quán)，請聯(lián)系刪除；圖片由豆包AI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