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6月的一場細雨，把陜北黃土沖出一道道深溝。楊尚昆換上灰布短褂，背著挎包，悄悄穿過定邊城外的土嶺——這次他不是軍委副秘書長，而是一名“高級通訊員”，專程給前線的彭德懷送手令。五天跋涉，腳上的解放鞋磨出血泡，他顧不上多想，只盼盡快把那封寫著“西北全局”的親筆信交到老朋友手里。那次晤面，兩人并肩站在一盞煤油燈下，誰都沒料到若干年后，“一封信”會再次把他們聯(lián)系在一起，只是寫信的人換成了彭德懷的夫人浦安修。

時間跳到1979年7月。北京城蟬聲正盛，浦安修在四合院里鋪滿桌子的，是《彭德懷自述》的清樣。她輕輕抹掉封面上的塵土，又在信紙開頭寫下“尚昆同志”四個字：想請老戰(zhàn)友幫忙審讀，哪怕只是看看有沒有差錯，也算為彭總長正名出力。信寫完，她把三本厚厚的打印稿裝進牛皮紙袋，親自跑到郵局掛號。柜臺那位老郵政員記得她，說了句：“您放心，很快能到?！?/strong>

信封從西長安街一路南下，最終落在廣州沙面島上楊尚昆的案頭。那幾天，他白天召開廣東省委會議，晚上十一點后才得空。燈光下翻開第一頁，只讀了短短數(shù)行，他嘆了口氣：“一看就放不下。”秘書勸他早點休息，他擺擺手：“書里的許多細節(jié)，當年我就在場，不弄明白睡不著。”于是每天凌晨一點，他的臺燈仍亮著；就這樣持續(xù)了二十來天，整部稿子被他讀了三遍，邊讀邊劃下幾十處眉批。

眉批里，出現(xiàn)最多的是“可補”“待核”與“完全屬實”?！巴耆珜賹崱钡牟糠滞雌鹚L的回憶：1933年6月，紅三軍團指揮部里那個褲腿打著整齊綁帶的彭團長；同年冬，沙縣城頭爆破成功、城樓上敵兵留下的熱豆?jié){；再到1934年的廣昌陣地，他把自己一把推進土坑、替自己擋下轟炸機掃射。楊尚昆唏噓：“那一下子，要不是老彭，這條命就沒了?！?/strong>

書中寫到長征，他更是邊看邊點頭。婁山關(guān)前夜，彭德懷用樹枝在地上比劃進攻路線；遵義城外，倆人輪流端著望遠鏡，一邊觀察敵情一邊爭論該走哪條山道；四渡赤水后，二人對著地圖互拍肩膀——這些細節(jié)，浦安修和傳記組都寫進了《自述》，句句都讓楊尚昆覺得“耳熟得很”。

讀到1959年廬山會議之后的章節(jié)時，楊尚昆放下稿子，久久無語。他想起1962年去北京西郊看望“掛甲屯農(nóng)夫”時的情景：彭德懷拉著他看菜苗，說“這幾棵黃瓜長得不錯，今晚咱們拍個黃瓜片”。說完，又提著水桶去院外擔水，像從前在戰(zhàn)地里一樣不聲不響。那一次告別，他原以為日后還能常聚，沒想到一晃竟成永訣。

1978年底，楊尚昆從山西回京，最惦念的便是老戰(zhàn)友的下落。得知彭德懷已于1974年逝世，他在住處門口站了半晌，才默默進屋，不久便投入繁重的中央工作。即便如此，每當夜深，他還是會摸出一張信紙，寫寫劃劃，想把與彭德懷的點滴記錄下來。

1998年盛夏，北京301醫(yī)院。楊尚昆病情惡化，卻堅持讓警衛(wèi)員把寫了幾個月的《追念彭大將軍》再讀一遍。他的聲音已沙啞，卻仍時不時要求把一處時間改準，把一句話壓住聲調(diào)，“別讓后輩看了覺得矯情?！本旁率娜涨宄浚巴饣睒鋭偮湎乱黄S葉，他合上那份手稿，長呼一口氣。醫(yī)生記得，最后一句話是：“可算對得起老彭了。”

手稿后來刊載于《人民日報》十月二十七日的版面，讀者多了一個機會，看見兩個并肩三十余載的戰(zhàn)友如何在烽火與風浪中守住信義。至此，關(guān)于他們的故事，又添了新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