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1972年11月12日早上七點，贛江霧氣正濃，灰色伏爾加緩緩駛進清江。一陣輕微的剎車聲后，鄧小平推門下車，略微活動了左腿舊傷——這條腿從長征時便不時疼痛，卻從未阻擋他趕路的決心。三年前，他被下放到江西南部的小縣城；三個月前，毛澤東批示同意他外出考察；此刻，目的地終于鎖定井岡山。
縣革委會副主任陳祉川在樓梯口迎上來，先報了一串生產(chǎn)數(shù)字：全年工農(nóng)業(yè)總產(chǎn)值兩千六百多萬元。鄧小平聽完只是點頭，嘴里吐出一句半帶自言自語的評價：“潛力可不小?！甭曇舨桓?，卻讓隨行干部心里直犯熱。
午飯由縣里陪同，當(dāng)?shù)卦铋g只是粗菜兩葷幾素。陳祉川客氣地問“要不要備瓶好酒”。鄧小平笑著擺手：“好酒就免了，來點你們本地四特，解解渴?！币痪湓捑桶褮夥绽Ｏg，他夾了一塊豆腐干，順勢問起酒的漬曲、窖齡。沒人答得完整，桌上倒熱鬧地你一言我一語。短暫停頓時，他舉杯小口一抿，“味道不錯，很對勁?！薄畞韨€字，卻把在座的基層干部夸得臉紅。
餐后，他 insist 付錢，連六毛四分伙食費和六兩糧票都按規(guī)定交齊，留下了一張編號“0005776”的收據(jù)。有人小聲勸“這點錢算不得什么”，他只扔下一句：“制度不能因為個人改口徑?！痹挷婚L，卻扎實。
鹽礦是考察首站。五六百名輪休工人自發(fā)站在道路兩旁，竹笛“咿呀”吹得有點跑調(diào)，可那股子真誠勁讓人心頭發(fā)暖。看見工人們在簡陋棚里翻曬鹽粒，他握住一位老礦工皴裂的手，“等機械化一上來，大家的勁頭還能更大?！睅追昼姾眩瑳]有豪言壯語，全是掂量得住的句子。
離開縣城前，他特地讓秘書把幾小包精鹽裝進車后備箱，“過去紅軍在井岡山?jīng)]鹽吃，如今咱們自己產(chǎn)鹽，這是變化。”說罷，點了一支煙，車窗外村舍一閃而過，煙霧在指縫里散開。
下午，車隊抵達吉安交際處。這棟一號樓曾接待過毛澤東，窗外便是贛江老碼頭。夜色里，鄧小平獨自沿江慢走，路燈稀疏，他偶爾停下，低頭敲敲手里的竹拐杖，似在測量路面的硬度，也像在回憶1931年冬天沒能進井岡的那段插曲。
第二天，一行人奔向永新三灣。那棵老楓樹依舊枝葉繁盛。“三灣改編救活了一支快散架的隊伍?！彼麑﹄S行人員解釋得仔細，末了補上一句：“軍隊要聽黨的，繩索不能松?！碑?dāng)?shù)乩相l(xiāng)看出他是四川口音，驚呼“真是鄧小平！”不一會兒，土路旁站滿了人。有人只穿單褲，寒風(fēng)里直打哆嗦，他看在眼里，眉頭微蹙，卻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叮囑縣干部要把冬衣配送清楚。
轎車?yán)^續(xù)向?qū)帉┢号榔?。八角樓木板房光線昏暗，油燈、木床、硯臺都保持舊貌。講解員照本宣科，他卻彎下腰細看床頭那枚缺口茶碗，隨后扭頭道：“艱苦不是口號，能保存下來就夠得上教材?！痹挷恢?，邊上的年輕小伙卻低聲說了句“記住了”。
走出茅坪，他在墻體斑駁的標(biāo)語前駐足，兩分鐘沒挪步。寧岡干部遞上一份縣情簡況，都是債務(wù)、缺糧、交通落后的數(shù)字。他看完后抬頭，語速很慢，“井岡山精神不能丟；要是丟了，舊屋子再刷漆也站不住?！睕]有套話，四周鴉雀無聲，只聽見山風(fēng)掠過杉樹。
15日，他拄著竹杖硬是登上黃洋界后的八面山。工作人員擔(dān)心他腿傷加重，他擺擺手：“零件基本完好，這點坡算什么?！鄙窖g，一位當(dāng)?shù)厍嗄觋乱唤亟酃＿f過來，“紅軍當(dāng)年靠它充饑?！编囆∑叫α诵?，放到鼻邊聞了聞，“麻口，卻能救命?！睂υ挷贿^兩句，卻像釘子一樣扎在聽者心里。
19日，車隊駛離茨坪。再過幾周，他將重回北京政治舞臺，而井岡山七日行程在官方報道里只有寥寥數(shù)行。可在清江、吉安和永新，收據(jù)、竹杖、那幾包鹽都被小心收存。對于當(dāng)?shù)馗刹慷裕绕鹦侣剺?biāo)題，更難忘的是那句樸實的話——“來點你們當(dāng)?shù)氐木啤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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