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3月初，北京的風還帶著寒意。下午五點左右，田伶乘坐那輛灰色面包車穿過府右街，拐進中南海西門。她不是第一次到這里，卻第一次走向泳池畔的平房——幾個月前，毛主席把書房挪到了那里。車停下，陪同人員提醒她放輕腳步，屋里老人剛從感冒中好轉(zhuǎn)，體力還不穩(wěn)。

門開一條縫，微弱燈光里，毛主席半躺在藤椅上，雙膝擱著厚厚的外交文件。田伶沒有立刻說話，只聽見紙張翻動聲和掛鐘秒針的輕響。這一刻，她忽然意識到自己肩頭不像當年那樣只背著文工團的任務(wù)，而是多了看望朋友的分量。

“主席！”她壓低嗓音喚了一聲。老人抬起頭，瞇眼辨認片刻，緩緩笑了，“電鈴來了?！彼杂卯斈甑陌l(fā)音。田伶心里一暖，這兩字把她拉回1962年那個春夜。那晚她第一次在春藕齋伴舞，緊張得手心冒汗。舞曲停歇，毛主席問她姓名，聽成“電鈴”，然后在舞池中央輕輕重復(fù)，像在咀嚼陌生卻有趣的詞匯。也就是那晚，她因隨口解釋“伶者，演員也”挨了領(lǐng)隊一通訓，卻記住了領(lǐng)袖不設(shè)隔閡的神情。

思緒電光般閃過。田伶走到書桌前，將大衣搭在椅背。毛主席指著她的軍裝，語速慢卻清晰：“這身衣服很精神，有味道?！彪S后，他示意身旁的秘書把影片放映機搬來。那臺蘇制十六毫米機子在墻面投出灰白光暈，《平原游擊隊》的片頭旋律響起。

電影前二十分鐘，老人情緒平穩(wěn)，偶爾低聲提示“鏡頭不錯”。當畫面切到日軍焚村、百姓哀號時，他突然抬手按住額角。閃爍光影里，田伶見他喉結(jié)上下，大顆淚珠落在毛毯?？諝夥路鹉?，放映機機械聲卻更清晰?！拔壹依锪鶄€親人，先后倒在路上?！彼麤]有喊口號，也沒有慷慨陳詞，只用平淡甚至有些沙啞的聲線做簡單統(tǒng)計，“第一個，開慧。”

一句“開慧”，讓屋中人呼吸變重。田伶記得史料里寫著：1930年11月14日，楊開慧在長沙瀏陽門外刑場英勇就義，年僅29歲。那年毛主席37歲，在贛南指揮紅軍作戰(zhàn)。十四年后，他寫下“我失驕楊君失柳”以慰舊侶；四十四年后，對著電影鏡頭，再次落淚。田伶沒有遞手帕，她懂得那是老人自己的祭奠方式。

燈光重新亮起時，夜色壓在窗欞。保健醫(yī)生端來溫水，毛主席擺手示意自己來。略作平復(fù)，他向田伶問起孩子：“小家伙多大？”田伶答：“一歲半，剛學走路?！崩先它c頭，“好，家要顧，路也要走?！倍潭叹抛?，前半句是關(guān)懷，后半句是囑托。

從泳池平房出來已近子夜，田伶沿著石階慢慢往外走。冷風吹著柳枝，夜燈把影子拉得老長。她想起1970年第一次到這條路時的驚訝：春藕齋不再熱鬧，領(lǐng)袖改住更簡單的地方；也想起1962年自己被批評“沒規(guī)矩”，卻因那場誤會與毛主席結(jié)緣。腳下碎石被輕輕碾過，回憶一幕幕貼在青磚紅墻上。

再往前翻一點時光。1970年10月，她踏進同一間書房，老人指著架上的《資本論》讓她幫忙排書號；1971年早春，她隨醫(yī)護協(xié)助收拾資料，看到毛主席用紅筆在《水調(diào)歌頭·游泳》邊角圈點；1972年深秋，江南榮軍醫(yī)院寄來新藥，田伶當起“快遞員”往返三趟。那些細節(jié)如散落玻璃珠，零碎卻透亮。

而緣起依舊是1962年那次舞會。中南海對年輕學員而言神秘又莊重。車剛停，一名工作人員催促“朱老總快到”，幾個女孩踩著皮鞋一路小跑。舞池中央，周總理和葉劍英步伐硬朗，被田伶戲稱“都像在齊步走”。幾年排練，一生記憶。對當年的空政學員而言，這份記憶不再只是舞姿或者指令，而是看見領(lǐng)袖走下高臺、與普通演員說笑——一種距離被悄悄拉近。

1976年9月，當無線電里傳出噩耗時，田伶正隨劇組在外地排練。她沒哭出聲，只對同事說：“老人家怕冷，記得加衣?！边@句話沒有詩意，卻是她曾在書房里看見毛主席病中咳嗽、仍堅持批注文件時的第一反應(yīng)。多年后，有人問起她與毛主席的交往，她只答：“他把我當普通兵，他自己也當普通兵?！?/p>

電影散場那晚的細節(jié)，她反復(fù)講過——放映機嗡鳴、淚滴落毯、屋里風停。她說，這一幕她從未想去解讀。因為有些情感只屬于當事人，旁觀者不必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