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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公出差帶回的特產(chǎn)禮盒里,竟藏著張兒童樂園家庭套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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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高翰出差回來的那天晚上,帶著一身風(fēng)塵與一個扎著漂亮緞帶的禮盒。

“婉清,特意給你帶的。”他笑著,眼角有藏不住的疲憊。

禮盒很精致,沉甸甸的。我滿心歡喜地拆開,一層層,是外地的糕點與精巧的工藝品。

指尖傳來的觸感溫暖而實在,像他平日里不善言辭卻踏實的愛。

直到我的手指,探到了盒底最深的角落。

那里,靜靜躺著一張不該存在的硬質(zhì)卡片。

我捏住它,慢慢地抽出來。彩色的圖案映入眼簾——“彩虹堡兒童樂園家庭套票(兩大一小)”。

我臉上的笑容大概還沒來得及收起。

視線下移,落在票面日期上。

那一刻,周圍的聲音都消失了。只有血液沖上頭頂?shù)奈锁Q。

日期,清清楚楚,正是他出差在外、告訴我他整日都在參加重要會議的那一天。

禮盒的緞帶還散落在桌上,鮮艷得像一個諷刺的笑。

我捏著那張票,薄薄的紙片,忽然變得燙手,又瞬間冰涼刺骨。



01

肖高翰是周四傍晚到家的。比原定計劃晚了小半天。

門鎖轉(zhuǎn)動的聲音響起時,我正在廚房煲湯,排骨玉米的香氣彌漫了一屋子。

“我回來了。”他的聲音帶著長途跋涉后的沙啞。

我擦擦手迎出去。他站在玄關(guān),西裝外套搭在臂彎,襯衫領(lǐng)口微敞,眉宇間的倦色濃得化不開。

腳邊放著一個不大的黑色行李箱,以及那個格外顯眼的、系著酒紅色緞帶的方形禮盒。

“怎么晚點了?路上順利嗎?”我接過他的外套,聞到淡淡的煙草味和陌生的、屬于遠(yuǎn)方的塵土氣息。

“嗯,最后半天會議拖堂了,緊趕慢趕才趕上高鐵?!彼闪怂深I(lǐng)帶,目光落在我臉上,笑了笑,“給你帶了點東西,看看喜不喜歡?!?/p>

他把禮盒遞過來。盒子是硬質(zhì)的,覆著帶有暗紋的淺金色紙張,緞帶系得工整漂亮,透著一股精心準(zhǔn)備的鄭重。

“累壞了吧?先洗個澡,湯馬上就好?!蔽野讯Y盒小心地放在客廳茶幾上,轉(zhuǎn)身想去給他放洗澡水。

“不急著洗。”他跟過來,從背后輕輕環(huán)住我的腰,下巴擱在我肩頭,溫?zé)岬臍庀⒎鬟^耳畔,“一周沒見,想你了??纯炊Y物?!?/p>

我心里軟了一下,那點因為他晚歸而隱隱的擔(dān)憂,被熟悉的體溫驅(qū)散。

“是什么呀?這么神秘?!蔽铱恐种笓徇^光滑的盒面。

“打開看看。”他聲音里帶著點期待,松開我,坐到沙發(fā)上,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我坐下來,小心翼翼地解開那個完美的蝴蝶結(jié)。緞帶滑落,揭開盒蓋。

里面鋪著厚厚的淺紫色拉菲草。上層是幾個獨立包裝的透明盒子,裝著模樣精致的糕點,玫瑰餅、茯苓夾餅,都是他出差那個城市的知名特產(chǎn)。

“嘗嘗?”他拿起一塊玫瑰餅,拆開遞到我嘴邊。

我咬了一小口,酥皮掉渣,內(nèi)餡是清甜的玫瑰花醬,香氣馥郁。“好吃?!蔽尹c點頭,心里甜甜的。他出差總會記得給我?guī)c當(dāng)?shù)爻允?,這份惦記讓我溫暖。

“下面還有?!彼疽馕依^續(xù)。

撥開拉菲草,下面是一層分隔開的格子。里面放著幾樣小巧的工藝品:一個刺繡的零錢包,一把檀木梳,還有一對手工繪制的陶瓷娃娃,憨態(tài)可掬。

“真好看?!蔽夷闷鹉前烟茨臼?,紋路細(xì)膩,觸手溫潤,“你怎么知道我想換把梳子?”

“上次聽你提過一句?!彼吭谏嘲l(fā)里,姿態(tài)放松,眼里的血絲卻很明顯,“喜歡就好。”

“喜歡,特別喜歡?!蔽野褨|西一樣樣拿出來欣賞,又仔細(xì)地放回去。這份心意,比禮物本身更珍貴。

湯鍋咕嘟咕嘟地響起來,我起身:“你先去沖個澡,解解乏,我把湯端出來。”

“好?!彼麘?yīng)著,揉了揉眉心,起身走向臥室。

我回到廚房,關(guān)火,盛湯。心里那點因為禮物而升騰的歡喜,像溫火慢燉的湯,咕嘟著細(xì)小而踏實的氣泡。

餐廳暖黃的燈光下,我們面對面坐著吃飯。他看起來胃口不錯,喝了兩碗湯,跟我聊了些出差見聞,市場情況,客戶難纏,會議冗長。都是些尋常話。

“這次好像格外累?”我看著他眼下的青黑。

“嗯,行程緊,最后兩天幾乎沒怎么合眼?!彼麏A了一筷子菜,語氣尋常,“不過總算搞定了?!?/p>

“下次別這么拼了?!蔽医o他舀湯,“身體要緊?!?/p>

他抬頭看我,笑了笑:“知道。為了我們這個家,也值?!?/p>

這話平常,此刻聽來卻讓我心頭熨帖。

我們是大學(xué)校友,戀愛四年,結(jié)婚三年,日子平順得像緩緩流淌的溪水。

他在一家貿(mào)易公司做銷售經(jīng)理,收入尚可,但出差頻繁。

我在一家文化公司做編輯,工作相對規(guī)律。

我們還沒要孩子,總想著再穩(wěn)定些。

飯后,他主動收拾碗筷去清洗,我則回到客廳,再次打開那個禮盒。越看越覺得他用心,連拉菲草都鋪得這么厚實平整。

我伸手進(jìn)去,想把最底層的拉菲草也整理一下,讓盒子更規(guī)整。

指尖卻忽然觸到一個硬硬的、光滑的邊角。

不是糕點盒子,也不是工藝品。埋得很深。

我撥開層層柔軟的草絮,捏住了那個硬物的邊緣。

02

指尖傳來的觸感很明確,是一張卡片類的東西,質(zhì)地挺括。

我下意識地看了廚房一眼,水聲嘩嘩,肖高翰背對著我正在洗碗。

心里掠過一絲疑惑。禮物都拿出來了,下面還有什么?難道是賀卡?可他從來不是會寫賀卡的人。

我輕輕捏住那硬片的邊緣,順著它平滑的表面,慢慢往外抽。

彩色的圖案先露了出來。很鮮艷,帶著卡通風(fēng)格。一個巨大的、笑臉燦爛的城堡尖頂,周圍飄著氣球和彩帶。

我的心莫名跳快了一拍。

繼續(xù)抽出來?!安屎绫和瘶穲@”幾個活潑的大字躍入眼簾。下面是一行小字:“家庭套票(兩大一?。?。

家庭套票?兩大一?。?/p>

我們兩個人,哪來的“一小”?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涼意,順著脊椎悄然爬升。我捏著票,目光急切地向下搜尋。

然后,我看到了那個日期。

印制得清清楚楚,黑色的數(shù)字,毫不含糊。

我的呼吸驟然停住。眼睛死死盯住那串?dāng)?shù)字,腦子里飛快地核對。

沒錯。就是他出差在外的第三天,也是他昨天在電話里告訴我,他們一整天都在酒店會議室里封閉研討,忙得連午飯都只是簡單對付的那一天。

可這張票,這張本市兒童樂園的家庭套票,日期分明就是那天。

它怎么會出現(xiàn)在千里之外帶回來的特產(chǎn)禮盒最底層?

廚房的水聲停了。肖高翰甩著手上的水珠走出來。

我?guī)缀跏潜灸艿貙⑹掷锏钠边B同捏著票的手,一起縮了回來,順勢將那張硬硬的卡片,重新塞進(jìn)了厚厚的拉菲草深處,還往下按了按。

動作快得自己都有些吃驚。

“在看什么?”他走過來,挨著我坐下,身上帶著清爽的沐浴露味道。

“沒,沒什么。”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有點干,努力彎起嘴角,指著那些糕點盒子,“在想先吃哪個好。你買得太多了?!?/p>

“慢慢吃?!彼麛堊∥业募?,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我的睡衣面料,“這次出差時間長,怕你一個人在家悶?!?/p>

“還好?!蔽铱吭谒麘牙?,鼻尖是他熟悉的氣息,可身體卻有些僵硬,“工作忙起來,時間過得也快?!?/p>

我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瞟向那個禮盒。盒蓋還開著,淺紫色的拉菲草蓬松柔軟,完美地掩蓋了下面的秘密。

那張票,像一塊燒紅的鐵,烙在我剛才觸碰到它的指尖,灼熱感久久不退,順著血脈蔓延到心臟,帶來一陣陣緊縮的悸動。

“怎么了?手這么涼。”他握住我的手。

“可能……剛才碰了冷水?!蔽艺伊藗€借口。

“早點休息吧,你也累了一天了?!彼蛄藗€哈欠,眼里的倦色更重,“明天周末,可以好好睡個懶覺?!?/p>

“嗯?!蔽尹c點頭,起身,小心地合上禮盒的蓋子,將那個完美的蝴蝶結(jié)暫時放在一旁,“我先去洗漱?!?/p>

走進(jìn)浴室,關(guān)上門。我看著鏡子里自己有些蒼白的臉,打開水龍頭,用冷水撲了撲面。

冰涼的水刺激著皮膚,讓我混亂的腦子稍微清醒了一些。

會不會是誤會?也許這票是別人放進(jìn)去的?或者,是更早之前的票,他不小心混進(jìn)去了?

可日期怎么解釋?那明明是他出差的日子。

還有,“家庭套票”,“兩大一小”……這幾個字眼在我腦海里反復(fù)盤旋,組合成一種讓我不敢深想的可能性。

心臟沉甸甸地往下墜。我撐在洗手臺邊,深吸了幾口氣。

不能慌,盧婉清。不能僅憑一張來路不明的票就下定論。你們在一起七年了,結(jié)婚三年,他對你怎么樣,你心里不清楚嗎?

我試圖用往日的溫情來說服自己。他記得我隨口提過想要的梳子,他出差總會帶禮物,他剛才還說“為了我們這個家”……

可是,那張票的日期,像一根尖銳的刺,扎進(jìn)了所有溫馨回憶的畫面里。

我磨蹭了很久才走出浴室。臥室里只開了一盞小夜燈,他已經(jīng)睡著了,發(fā)出均勻而輕微的鼾聲,是真的累極了。

我輕手輕腳地躺到另一邊,與他隔著一點距離。

黑暗中,我睜著眼睛,毫無睡意。窗外偶爾有車燈的光影掠過天花板,一明一滅。

禮盒就放在客廳的茶幾上。隔著一道門,我卻覺得它仿佛就在枕邊,散發(fā)著無聲的、冰冷的詰問。

這一夜,格外漫長。我聽著他的呼吸聲,腦子里不受控制地推演著各種可能。每一個畫面都讓我胃部收緊。

直到天色微微發(fā)白,我才在極度的疲憊中迷糊過去。睡眠很淺,光怪陸離的夢一個接一個,都圍繞著那個彩色的城堡和看不清面容的“一小”。



03

第二天是周六。我醒來時,已經(jīng)快九點了。身旁是空的,摸了摸,沒有余溫。

心里一緊,我立刻起身下床。

走到客廳,看到他站在陽臺上打電話。背影挺拔,聲音壓得有些低,聽不清具體內(nèi)容,只能捕捉到“嗯”、“好”、“沒問題”這樣的應(yīng)和。

陽光很好,落在他身上,勾勒出熟悉的輪廓??纱丝炭慈?,卻莫名有些疏離。

我站在原地,沒有出聲。直到他掛斷電話,轉(zhuǎn)過身。

“醒了?”他神色如常,走過來,“看你睡得沉,沒叫你。餓了沒?想吃什么,我下樓去買?!?/p>

“隨便吧,豆?jié){油條就行?!蔽冶M量讓聲音聽起來自然。

“好?!彼┥贤馓?,拿了鑰匙出門。

門關(guān)上的一剎那,我?guī)缀跏菦_到茶幾旁。禮盒還在原處。我深吸一口氣,打開盒蓋,撥開拉菲草。

那張票,靜靜地躺在最底下。不是我昨晚的幻覺。

我把它拿出來,走到窗邊,借著明亮的晨光,再次仔細(xì)審視。

“彩虹堡兒童樂園”。本市近幾年很火的一個親子樂園,在城西,離我們家不算近,離他公司更遠(yuǎn)。

票面很新,沒有折痕,也沒有檢票的印記。是完整的一張家庭套票,包含兩個成人和一個兒童的通玩權(quán)益。

日期,我看了第三遍,確認(rèn)無誤。就是他出差在外的第三天,星期三。

票的背面,印著樂園的簡易地圖和注意事項。角落里,還有一個手寫的數(shù)字“B-12”,像是儲物柜的號碼,筆跡有些潦草,不是肖高翰的。

我捏著票,指尖冰涼。一個帶著孩子的女人形象,不受控制地在我腦海里浮現(xiàn)。穿著黃色連衣裙?還是粉色?看不清臉,但應(yīng)該很年輕,孩子大概四五歲……

鑰匙插進(jìn)鎖孔的聲音響起。

我猛地回過神,慌忙將票塞進(jìn)自己的睡衣口袋,快速整理好禮盒,蓋好蓋子。

他提著早餐進(jìn)來:“樓下王記的,還熱著?!?/p>

“謝謝?!蔽医舆^袋子,轉(zhuǎn)身去廚房拿碗碟,借機(jī)平復(fù)狂跳的心。

吃飯時,我們相對無言。平時周末早晨也是這樣,安靜地各自看手機(jī)或報紙。但今天,這份安靜里仿佛藏著無數(shù)竊竊私語。

我咬了一口油條,味同嚼蠟??诖锏钠?,隔著薄薄的睡衣面料,硌著我的皮膚,存在感強(qiáng)烈得令人窒息。

“這次出差,”我端起豆?jié){,吹了吹,狀似隨意地開口,“還順利嗎?聽你說最后兩天特別忙?!?/strong>

“還行,該談的都談下來了?!彼皖^喝著豆?jié){,“就是最后那個客戶比較難纏,耗到很晚?!?/p>

“周三那天呢?你說開了一整天會?!蔽姨鹧?,看著他的表情。

他咀嚼的動作微微一頓,抬起眼簾看我:“嗯,研討會,從早上九點到晚上六點,中間都沒休息。怎么了?”

他的眼神很平靜,甚至帶著點詢問??晌也蹲降搅四且凰查g的細(xì)微凝滯,還有他放下豆?jié){杯時,無名指無意識地在杯壁上敲了一下的動作。

那是他思考或者說謊時,不易察覺的小習(xí)慣。

“沒什么,就問問。怕你太累?!蔽掖瓜卵郏每曜哟林肜锏挠蜅l,“開那么久會,午飯怎么解決的?”

“酒店統(tǒng)一訂的盒飯,送到會議室?!彼卮鸬煤芸?,語氣也平穩(wěn),“味道一般,湊合吃了?!?/p>

“哦?!蔽尹c點頭,沒再追問。心臟卻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

他在撒謊。至少,關(guān)于周三那天的部分行程,他在撒謊。

如果他全天在會議室,這張本市的兒童樂園家庭套票,怎么會出現(xiàn)在他帶回的禮盒里?難道是別人放進(jìn)去的?誰放的?為什么放?

“對了,”他像是想起什么,“袁哥——就是袁秋生,你還記得吧?我那個同事。他老婆好像懷孕了,下次聚會可以約他們?!?/p>

袁秋生。我有點印象,比他年長十幾歲,算是他師傅,關(guān)系不錯。

“是嗎?那要恭喜他們了?!蔽翼樦脑拺?yīng)道,心里卻劃過一絲異樣。為什么突然提起這個?

“嗯?!彼闷鹗謾C(jī)看了看,“我下午可能得去公司一趟,有個報告要緊急處理一下。忙完就回來?!?/strong>

“周末還要加班?”

“沒辦法,事趕事?!彼麌@了口氣,伸手過來揉了揉我的頭發(fā),“晚上回來陪你,想吃什么?我們出去吃?!?/p>

“都行?!蔽页冻鲆粋€笑容。

他吃完,收拾了桌子,又進(jìn)了書房,說還要準(zhǔn)備點下午用的材料。

我坐在客廳,陽光透過玻璃窗,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我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口袋里的票,像一塊不斷散發(fā)的寒冰。

我必須弄清楚。不能就這么胡思亂想下去。猜疑像藤蔓,會不知不覺勒死信任,也勒死我自己。

等他下午出門去“加班”,我就去那個“彩虹堡兒童樂園”看看。

04

整個上午,我都有些心神不寧。肖高翰在書房里待了很久,偶爾能聽到他敲擊鍵盤和低聲講電話的聲音。

我收拾了房間,洗了衣服,做了些瑣碎的家務(wù),試圖讓自己忙碌起來,不去想口袋里的票??墒诸^的動作總是做著做著就停下來,思緒不由自主地飄遠(yuǎn)。

中午,我們簡單下了點面條。吃飯時,他手機(jī)響了幾次,他看了看來電顯示,有的接了,簡短說幾句,有的直接按掉。

“公司的事?”我問。

“嗯,還有些手尾。”他嗦著面條,眉頭微蹙,“下午過去估計得弄一陣?!?/p>

“別太晚了?!蔽艺f。

“知道?!彼ь^看我,笑了笑,“盡量早點回?!?/p>

飯后,他換了身衣服,說是去公司。臨走前,他像往常一樣,俯身在我額頭上親了一下:“在家好好的?!?/p>

門關(guān)上。我站在玄關(guān),聽著他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間。沒有立刻去坐電梯,而是走樓梯下去的。這是他多年的習(xí)慣,說能順便活動一下。

我快步走到客廳窗邊,撩開窗簾一角向下看。過了幾分鐘,看到他走出單元門,朝著小區(qū)門口走去,背影很快匯入周末午后的稀疏人流里。

他確實是往公司那個方向去的。

我松了口氣,隨即又嘲笑自己。就算他真的去了公司,就能證明他周三下午也在公司嗎?

時間不等人。我換下居家服,找出一頂平時很少戴的棒球帽和一副平光眼鏡,稍微改變一下形象。又將那張兒童樂園票小心地放進(jìn)錢包夾層。

“彩虹堡兒童樂園”在城西新區(qū),我查了地圖,坐地鐵過去要將近一個小時。

周末的樂園,果然熱鬧非凡。色彩鮮艷的城堡建筑遠(yuǎn)遠(yuǎn)就能看見,門口排著長隊,大多是帶著孩子的家長,歡聲笑語,氣球飄揚,充滿了童真和歡樂的氣息。

這氛圍與我此刻的心情格格不入。我壓了壓帽檐,繞過正門排隊的人群,找到了旁邊的游客服務(wù)中心。

服務(wù)中心里人也很多,咨詢的,辦手續(xù)的,吵吵嚷嚷。我擠到一個人稍少的柜臺前,里面坐著一位穿著樂園制服、面色疲憊的年輕女孩。

“您好,有什么可以幫您?”女孩公式化地問。

“您好,”我湊近些,壓低聲音,盡量讓語氣顯得焦急而誠懇,“我想請問一下,上個星期三,大概下午的時候,我家人可能在這里遺失了一件比較重要的私人物品。

不知道能不能……麻煩幫忙查一下那天的失物招領(lǐng)記錄?或者,有沒有可能看一下相關(guān)的監(jiān)控?”

女孩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帶著公事公辦的疏離:“女士,遺失物品的話,我們可以幫您登記一下信息和特征,如果有找到,會通知您。

監(jiān)控錄像涉及其他游客隱私,我們不能隨意調(diào)看的?!?/p>

“我知道,我知道這很麻煩?!蔽疫B忙說,臉上擠出懇求的神色,“但那件東西對我真的很重要,不是什么貴重物品,但有特殊的紀(jì)念意義。

就是一張……一張有點特別的卡片。

上周三下午,大概三點到五點之間,我家人應(yīng)該來過。

能不能通融一下?我只想確定是不是掉在這里了,或者有沒有被好心人撿到?!?/p>

我一邊說,一邊仔細(xì)觀察著女孩的表情。她顯得很為難。

“女士,真的不行。我們有規(guī)定。您還是先登記一下吧?!彼七^來一張表格。

我拿起筆,心念電轉(zhuǎn)。按照規(guī)定,她這里肯定是行不通了。必須另想辦法。

我胡亂填了表格,描述了一張“具有紀(jì)念意義的定制賀卡”,留下了我的電話號碼(一個不常用的備用號)。

道謝離開服務(wù)中心,我站在樂園門口熙攘的人群中,有些茫然。陽光刺眼,孩子們的尖笑聲不斷沖擊著耳膜。

難道就這么算了?不,我不甘心。

我繞著樂園外圍慢慢走著,觀察著。樂園占地面積很大,除了正門,還有幾個側(cè)門和員工通道。圍墻不算高,上面裝著監(jiān)控探頭。

我的目光掃過樂園對面的一片區(qū)域。那里有幾家小吃店、便利店,還有一個老舊的報刊亭。

報刊亭……這種地方,老板往往一坐就是一天,對周圍的人和事看得最清楚。

我猶豫了一下,穿過馬路,走向那個報刊亭。



05

報刊亭很小,玻璃櫥窗上貼滿了各種雜志封面,窗口擺著香煙、飲料和零食。

一位頭發(fā)花白、戴著老花鏡的老人正坐在里面,聽著收音機(jī)里的戲曲,手指隨著節(jié)奏輕輕敲著膝蓋。

我走過去,斟酌著開口:“老板,您好。打擾一下?!?/strong>

老人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收音機(jī)的音量調(diào)小了些:“買什么?”

“我想跟您打聽個事兒?!蔽衣冻鲇焉频男θ?,“您這報刊亭,平時一直在這兒吧?”

“是啊,十幾年咯?!崩先它c點頭,語氣平淡,“風(fēng)吹日曬都在這兒?!?/p>

“那……您對上星期三下午,大概三四點鐘,這樂園門口來往的人,還有印象嗎?”我試探著問,心跳有些加速。

老人瞇起眼睛,打量著我:“星期三?那可不好說,這兒天天人多。你打聽這個干嘛?”

“我……”我迅速編著理由,“我家一個親戚,帶小孩過來玩,好像把個挺重要的東西掉這附近了。

小孩說不清楚,大人又忙,托我過來問問看。

就上個周三下午?!?/p>

“掉東西?”老人搖搖頭,“那更不好找嘍。每天撿到東西、丟掉東西的人多了去了。警察都管不過來?!?/p>

我有些失望,但還不死心:“是個挺高的男人,大概一米八左右,穿著……可能穿著襯衫西褲?帶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女孩可能穿著……”我回憶著腦海中模糊的想象,“黃色或者亮色的裙子?”

我說出“黃色裙子”時,明顯看到老人的眼神動了一下。他原本有些散漫的目光,聚焦在我臉上。

“黃色裙子?”他重復(fù)了一遍,身體微微前傾,“小女孩,扎著兩個小辮子?大概這么高?”他用手比劃了一個高度。

我的心猛地一提:“對,對!您有印象?”

老人的神色變得嚴(yán)肅起來,他關(guān)掉了收音機(jī),狹小的空間里頓時安靜下來?!澳闶悄切」媚锏氖裁慈??”他問,語氣里帶著審視。

“我……”我被他問得一愣,隨即意識到,他可能誤會了,“我不是那小女孩的家人。

是我親戚,可能……可能碰巧看到過?幫著我一起找找失物。”這個借口編得有點牽強(qiáng)。

老人盯著我看了幾秒鐘,那雙略顯渾濁的眼睛里,有著歲月沉淀下的精明。他慢慢靠回椅背,重新打開了收音機(jī),戲曲聲咿咿呀呀地響起。

“沒什么印象?!彼瓜卵燮ぃ闷鹨环輬蠹?,不再看我,“人老了,眼神不好,記性也差。幫不了你?!?/p>

他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得很明顯,從剛才一瞬間的關(guān)切,變成了徹底的回避。

這不對勁。他肯定知道些什么。

“老板,”我急切地往前湊了湊,壓低聲音,“我真的沒有惡意。

我就是想了解一下情況。

那個男人……他是我……”我說不下去了。

我能怎么說?說他可能是我丈夫?說我在他出差帶回的禮物盒里發(fā)現(xiàn)了這張票?

老人抬起手,擺了擺,示意我不要再問。“姑娘,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回去吧?!?/p>

他的話像一盆冷水,澆在我心頭。同時,那股想要探究真相的火焰,卻燒得更旺了。

他知道。他不僅對那個穿黃裙子的小女孩有印象,他對那個男人——很可能就是肖高翰——也有印象。而且,他似乎在刻意隱瞞什么。

為什么?難道肖高翰和那個小女孩之間,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嚴(yán)重到這個陌生的報刊亭老板都要幫忙遮掩?

我失魂落魄地離開報刊亭,又回頭看了一眼。老人依舊坐在那里,但目光卻似乎透過玻璃窗,遠(yuǎn)遠(yuǎn)地追隨著我。

樂園里傳來的歡快樂曲,此刻聽來無比刺耳。

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在附近找了一家咖啡館坐下。點了一杯最濃的美式,我需要咖啡因來刺激一下混亂的腦子。

報刊亭老板的反應(yīng),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得我喘不過氣。他那句“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反復(fù)在我耳邊回響。

如果真的是最壞的那種情況,我該怎么辦?當(dāng)面質(zhì)問肖高翰?他肯定會否認(rèn),那張票他可以有一百種解釋。然后呢?大吵一架?冷戰(zhàn)?或者……更糟。

七年感情,三年婚姻,建立起來不易,摧毀卻可能只需要一瞬間。

可如果假裝不知道,這張票就會像一根毒刺,永遠(yuǎn)扎在我心里,在往后的每一天里,慢慢釋放猜疑和怨恨的毒素。我們的關(guān)系,同樣會從內(nèi)部腐爛。

我必須知道真相。無論它有多殘酷。

咖啡館的玻璃窗外,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華燈初上,城市的夜晚開始了。

我拿出手機(jī),想看看時間,卻發(fā)現(xiàn)有幾個未接來電,都是肖高翰的。還有一條短信:“婉清,我這邊快結(jié)束了。晚上想吃什么?我去訂位子。”

我盯著那條短信,熟悉的語氣,平常的關(guān)切。就在幾個小時前,我還能從中感受到溫暖?,F(xiàn)在,卻只覺得字里行間都透著虛偽。

我深吸一口氣,回復(fù):“隨便,你定吧。我有點累,在家等你。”

放下手機(jī),我喝掉已經(jīng)涼透的咖啡,苦味直沖心底。

僅僅過了一個下午,我的世界仿佛已經(jīng)傾斜。而這一切,都源于禮盒最底層,那張薄薄的、彩色的紙片。

06

我回到家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屋子里一片寂靜,沒有開燈。

我沒有開大燈,只擰亮了玄關(guān)的一盞小壁燈,昏黃的光線勉強(qiáng)照亮一小片區(qū)域。我把包扔在鞋柜上,背靠著冰冷的墻壁,緩緩滑坐在地上。

累。從心底透出來的疲憊,夾雜著冰涼的失望和尖銳的痛楚。

報刊亭老板那諱莫如深的眼神和話語,不斷在腦海里閃現(xiàn)。那不是一個面對普通詢問的路人該有的反應(yīng)。那里面有著明確的知曉、顧慮,甚至是……同情?

他在同情誰?我嗎?還是那個穿黃裙子的小女孩?

各種可怕的猜想不受控制地涌現(xiàn)。背叛,私生女,刻意的隱瞞和欺騙……每一個念頭都像一把鈍刀子,在心上反復(fù)拉鋸。

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樓道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沉穩(wěn),不疾不徐。然后是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

我猛地驚醒,迅速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身上可能沾到的灰塵,在門打開的瞬間,臉上已經(jīng)調(diào)整好平靜的表情。

“怎么不開燈?”肖高翰走進(jìn)來,順手按亮了客廳的大燈。驟然的明亮讓我瞇了一下眼。

他手里提著一個精致的紙袋,上面印著某家知名餐廳的logo。

“我訂了你愛吃的菌菇火鍋,讓他們做好了打包帶回來的。

省得你再做飯?!彼贿厯Q鞋一邊說,語氣輕松自然。

“謝謝?!蔽易哌^去,接過紙袋。食物的香氣飄散出來,若是平時,我早就食指大動了。此刻,卻只覺得胃里堵得慌。

“很累?”他走近,抬手想碰我的臉。

我下意識地偏頭躲了一下。他的手指在空中頓住。

“怎么了?”他看著我,眼神里帶著詢問,“臉色不太好。不舒服?”

“沒事,可能有點著涼?!蔽肄D(zhuǎn)身走向餐廳,避開他的目光,“吃飯吧,餓了。”

火鍋湯底還是溫?zé)岬?,食材分門別類裝在精致的餐盒里。

我們面對面坐下,像往常無數(shù)個夜晚一樣。

他給我調(diào)蘸料,夾菜,說著公司里的一些趣事,試圖活躍氣氛。

我配合地聽著,偶爾應(yīng)和兩句,食不知味地吃著。

目光時不時落在他臉上。

他談笑風(fēng)生,眉宇間的疲憊似乎被餐廳溫暖的燈光柔化了,看起來和平時沒什么兩樣。

就是這個男人,和我同床共枕三年,許諾要共度一生??涩F(xiàn)在,我卻覺得他無比陌生。那張溫和含笑的面孔下,究竟藏著怎樣的秘密?

“你今天下午出去了?”他忽然問。

我心里一緊,夾菜的筷子停了半秒:“嗯,出去逛了逛,買了點東西。”我指了指沙發(fā)上那個空蕩蕩的購物袋,那是我回家路上臨時在便利店買的衛(wèi)生紙,正好用作借口。

“哦。”他點點頭,沒再追問,夾起一片肥牛在鍋里涮了涮,“多出去走走也好,別總悶在家里?!?/p>

他的反應(yīng)很正常,看不出任何異樣。要么是他演技太好,要么……就是我真的誤會了?

不,那張票是實實在在的。報刊亭老板的反應(yīng)也是實實在在的。

一頓飯吃得我心力交瘁。收拾完碗筷,他去了書房,說還有點郵件要處理。我坐在客廳沙發(fā)上,開著電視,卻什么也看不進(jìn)去。

不能再這樣被動地猜測下去了。我必須主動調(diào)查,找到更確鑿的證據(jù)。

我想起了票背面那個手寫的“B-12”。儲物柜號碼?如果是樂園的儲物柜,或許能查到點線索。但樂園工作人員不會配合我。

還有什么辦法?跟蹤他嗎?

這個念頭讓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我會用這種手段對付自己的丈夫。

可是,如果光明正大地問,他能說實話嗎?如果他真的隱瞞了重要的事情,打草驚蛇只會讓真相石沉大海。

痛苦和掙扎撕扯著我。最終,對真相的渴望壓過了一切。我不能活在謊言和猜疑構(gòu)筑的虛幻安穩(wěn)里。

我悄悄走到書房門口。門虛掩著,里面?zhèn)鱽砬脫翩I盤的聲音。我透過門縫看去,他背對著門,正在電腦前專注地工作,側(cè)臉在臺燈的光暈下顯得沉靜。

就是這樣一個看起來可靠踏實的男人啊。

我退回客廳,拿起手機(jī),開始搜索關(guān)于“彩虹堡兒童樂園”的信息,尤其是上周三有沒有發(fā)生什么特別的事件。

本地新聞,社交媒體,論壇……我一條條翻看。

沒有找到任何與“走失兒童”或“糾紛”相關(guān)的消息。一切如常。

也許,是我太敏感,想太多了?也許真的只是一個誤會,票是別人不小心放進(jìn)去的?

就在我?guī)缀跻f服自己的時候,手指劃過屏幕,點進(jìn)了一個本地育兒論壇的板塊。

一個不起眼的帖子標(biāo)題吸引了我的注意——“周三下午在彩虹堡,有沒有人看到一個穿黃裙子、哭得很厲害的小女孩?”

發(fā)帖時間就是上周三晚上。

帖子內(nèi)容很簡單,說下午在樂園看到一個陌生男人帶著一個哭鬧的小女孩,女孩穿著黃色連衣裙,扎辮子,男人在盡力安撫,但感覺有點奇怪,因為女孩一直哭喊著要“爺爺”,不是“爸爸”。

發(fā)帖人只是路過,有點擔(dān)心,所以上來問問。

下面有幾個回復(fù),有的說沒注意,有的說好像有點印象,但都沒什么具體信息。帖子很快就沉了。

黃裙子??摁[。要爺爺。陌生男人。

每一個關(guān)鍵詞,都像一把重錘,敲打在我的神經(jīng)上。

發(fā)帖人覺得“奇怪”。報刊亭老板諱莫如深。

我的手開始發(fā)抖。論壇是匿名的,我嘗試給發(fā)帖人發(fā)私信,但對方設(shè)置了不接受陌生消息。

這條帖子,連同那張票,報刊亭老板的態(tài)度,以及肖高翰在周三行程上的謊言,像一塊塊拼圖,逐漸拼湊出一個模糊卻令人不安的畫面。

那個小女孩,不是他的孩子。那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他為什么要帶一個陌生的小女孩去兒童樂園?還買了家庭套票?

難道……更不堪的猜測涌上心頭,讓我渾身發(fā)冷,惡心想吐。

我捂住嘴,沖進(jìn)衛(wèi)生間,對著馬桶干嘔起來,卻什么也吐不出,只有冰冷的酸水灼燒著喉嚨。



07

接下來的兩天,是煎熬的。

我照常上班,處理稿件,和同事交流,努力扮演一個若無其事的妻子。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心里那根弦繃得有多緊,任何一點風(fēng)吹草動都可能讓它斷裂。

肖高翰似乎也察覺到我有些心不在焉,問過我?guī)状?,都被我用“工作有點累”搪塞過去。他也沒有深究,只是囑咐我注意休息。

我們之間,仿佛隔著一層透明的薄膜,看似一切如常,實則疏離漸生。夜晚同床而眠,我卻再難以在他身邊安然入睡,總是背對著他,睜眼到半夜。

那張票,我偷偷復(fù)印了一份,將原件放回了禮盒原處。復(fù)印的票被我藏在辦公室抽屜最深處。

周二晚上,肖高翰接了一個電話。他走到陽臺去接的,聲音壓得很低。我坐在沙發(fā)上,電視聲音開得很小,豎著耳朵努力捕捉。

斷斷續(xù)續(xù)的詞語飄進(jìn)來:“……情況怎么樣?……嗯,我知道……明天下午?好,我看看時間……應(yīng)該可以……”

明天下午?周三?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明天又是周三。他要干什么?

他打完電話回來,神色如常:“一個客戶,約明天下午見面聊點事情?!?/p>

“哦,要緊嗎?”我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

“還行,老客戶了,維系一下關(guān)系。”他坐下,拿起遙控器換臺,“明天我可能晚點回來,不用等我吃飯?!?/p>

“好?!蔽覒?yīng)了一聲,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

第二天,我特意提前完成手頭的工作,向上司請了半天事假。

中午匆匆吃了點東西,我便戴上帽子和眼鏡,來到肖高翰公司大樓對面的咖啡館,找了個靠窗的隱蔽位置坐下。

下午兩點半,我看到他從大樓里走出來。他沒開車,而是走到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

我立刻起身,跑到路邊,也迅速攔了另一輛出租車。

“師傅,跟上前面那輛出租車,車牌尾號是7X8。”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zhèn)定。

司機(jī)從后視鏡看了我一眼,眼神有點古怪,但沒多問,一踩油門跟了上去。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手心全是汗。跟蹤自己的丈夫,這感覺糟透了,屈辱、憤怒、恐懼交織在一起。

前面的出租車沒有開往商業(yè)區(qū)或常見的咖啡館、餐廳,而是拐向了一條我有些陌生的街道。路邊的景色逐漸從繁華變得略顯冷清,店鋪也少了。

這不是去“彩虹堡”的方向。他要帶那個“客戶”去哪兒?

又過了大約二十分鐘,出租車在一棟建筑前停了下來。肖高翰下車,付錢,快步走了進(jìn)去。

我讓司機(jī)在稍遠(yuǎn)的地方停下,付錢下車,抬頭看向那棟建筑。

不是酒店,不是餐廳。

白底藍(lán)字的牌子清晰地映入眼簾——市兒童醫(yī)院。

兒童醫(yī)院?!

我站在原地,如同被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四肢瞬間冰涼。

他來兒童醫(yī)院干什么?見客戶?見什么客戶需要在兒童醫(yī)院見?

難道……那個小女孩生病了?住院了?所以他這些天才心神不寧,所以才……

巨大的沖擊讓我頭暈?zāi)垦?,幾乎站立不穩(wěn)。我扶住路邊的一棵行道樹,大口喘著氣。

最壞的猜想,似乎正在被證實。

不,盧婉清,冷靜。也許還有別的可能。也許真的是客戶的孩子生病了,他來探望。

我咬咬牙,壓下喉嚨口的酸澀,壓低帽檐,朝著醫(yī)院大門走去。

醫(yī)院里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人來人往,空氣凝重。我遠(yuǎn)遠(yuǎn)看到肖高翰的身影消失在電梯口。電梯上方的數(shù)字在跳動,最終停在了“7”樓。

我走到電梯旁的樓層指示牌前,尋找七樓的科室。

兒科住院部。

這幾個字,像針一樣扎進(jìn)我的眼睛。

08

我站在嘈雜的醫(yī)院大廳里,周圍是抱著孩子的焦急家長,提著飯盒步履匆匆的家屬,還有穿著白大褂神色嚴(yán)肅的醫(yī)護(hù)人員。

可這一切仿佛都離我很遠(yuǎn)。我的世界,只剩下那個不斷閃爍的、停在“7”樓的電梯數(shù)字,和“兒科住院部”那五個冰冷的字。

他真的在這里。來看一個孩子。

那個穿黃裙子的小女孩嗎?

我該上去嗎?沖進(jìn)病房,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質(zhì)問他?還是繼續(xù)躲在暗處,像個小偷一樣窺探?

尊嚴(yán)和真相在腦海里激烈交戰(zhàn)。

最終,后者占了上風(fēng)。

如果現(xiàn)在就攤牌,我可能永遠(yuǎn)無法知道完整的真相。

我必須弄清楚,那個孩子到底是誰,他們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

我沒有坐電梯,而是轉(zhuǎn)身走向安全通道,順著樓梯,一步一步往上爬。七樓不高,但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墜著千斤重?fù)?dān)。

推開七樓安全通道的門,是一條安靜的走廊。與樓下的喧鬧不同,這里只有偶爾響起的呼叫鈴聲和醫(yī)護(hù)人員輕柔的腳步聲。

我小心地探出頭,尋找肖高翰的身影。走廊很長,兩邊都是病房。他會在哪一間?

我慢慢地往前走,目光掃過一間間病房的門窗。有的門開著,能看到里面病床上的小身影和陪護(hù)的家長;有的門關(guān)著,門上掛著牌子。

走到走廊中段,靠近護(hù)士站的地方,我停了下來。

斜對面的一間病房,門虛掩著。我聽到里面?zhèn)鱽碚f話聲。其中一個聲音,低沉溫和,正是肖高翰。

我的心臟驟然縮緊,屏住呼吸,悄悄挪到那間病房的門側(cè),背靠著墻壁。從這個角度,透過門縫,剛好能看到病房內(nèi)一部分情景。

病床上,果然坐著一個小女孩。

四五歲的年紀(jì),瘦瘦小小的,穿著藍(lán)白條紋的病號服,顯得格外脆弱。

她懷里抱著一個有點舊的兔子玩偶,低著頭,長長的睫毛垂著,看不清表情。

但那一頭柔軟的頭發(fā)和側(cè)臉的輪廓,讓我瞬間確認(rèn)——就是監(jiān)控里那個穿黃裙子的小女孩。

肖高翰背對著門,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寬闊的背影,微微前傾,姿態(tài)是放松而關(guān)切的。

他正在說話,聲音很輕,很有耐心:“……所以啊,小兔子也不能總躲在洞里,要多出來曬曬太陽,看看彩虹,對不對?”

小女孩沒有回應(yīng),只是把懷里的兔子玩偶抱得更緊了些。

病房里還有一個人。

一位老人,頭發(fā)幾乎全白了,臉上刻滿了深深的皺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夾克,坐在床尾的凳子上。

他正用一雙粗糙的手,慢慢地削著一個蘋果,動作仔細(xì)又笨拙。

是那個報刊亭老板!我認(rèn)出了他。原來他在這里。他是小女孩的爺爺?

蘋果皮連著長長的一條,垂落下來。老人削好了蘋果,切成小塊,放在一個小碗里,遞給小女孩。

“丫丫,吃點蘋果,肖叔叔特意給你買的,甜。”老人的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

小女孩抬起頭,看了老人一眼,又飛快地瞟了肖高翰一下,然后伸出小手,捏起一小塊蘋果,慢慢放進(jìn)嘴里。

“馬叔,您也歇會兒。”肖高翰對老人說,“丫丫這兩天好多了,您別太擔(dān)心?!?/strong>

“多虧了你啊,小肖?!崩先?,馬叔,放下水果刀,用袖子擦了擦眼角,“要不是你,丫丫她……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那天在車站,我都快急瘋了……”

車站?不是兒童樂園嗎?

我緊緊貼著墻壁,手指摳進(jìn)了墻皮的縫隙里,耳朵豎得尖尖的,生怕漏掉一個字。

“您別這么說,碰上了,誰能不管?”肖高翰的聲音很誠懇,“丫丫沒事就好。醫(yī)生不是說,再觀察兩天,情緒穩(wěn)定了就能出院了嗎?”

“是,是,醫(yī)生是這么說?!瘪R叔連連點頭,看著孫女,眼神里滿是心疼和后怕,“就是這孩子,打從那件事以后,就不怎么愛說話了,晚上還總做噩夢。

我這心里……”

“心理疏導(dǎo)需要時間,急不得?!毙じ吆舶参康溃拔艺J(rèn)識一個不錯的朋友,是學(xué)兒童心理的,回頭我問問她,看能不能給點建議?!?/p>

“那怎么好意思,已經(jīng)麻煩你太多了……”馬叔搓著手,局促不安。

“不麻煩。

丫丫跟我有緣?!毙じ吆厕D(zhuǎn)過身,我終于看到了他的側(cè)臉。

他的目光落在小女孩身上,那眼神……不是我想象中的任何曖昧或愧疚,而是一種純粹的、帶著疼惜的溫和,還有一種如釋重負(fù)的坦然。

“對了,”肖高翰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語氣輕松了些,“上次我給丫丫帶的那個彩虹堡的紀(jì)念玩偶,她喜歡嗎?”

小女孩丫丫,聽到“彩虹堡”三個字,眼睛微微亮了一下,很小幅度地點了點頭。

“喜歡,喜歡得很,晚上都抱著睡?!瘪R叔連忙說,臉上露出一點笑意,“那天在樂園……真是……丫丫從來沒去過那種地方,又剛受了驚嚇,你還能把她哄得笑了,真是……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謝你?!?/p>

樂園!他們提到了樂園!

我的血液似乎都沖向了頭頂,又瞬間褪去,留下冰冷的清醒。我好像……快要抓住那個關(guān)鍵了。

“謝什么,丫丫高興就行?!毙じ吆残α诵?,隨即語氣又帶了點歉意,“說起來,那天真是手忙腳亂的。

丫丫的書包帶子斷了,東西掉了一地,我?guī)退龘斓臅r候,好像不小心把我的錢包和一個什么票……混進(jìn)她書包里了?后來還是袁哥——就是我同事,他幫忙去買的特產(chǎn)禮盒,估計是不小心給塞進(jìn)去了。

我還納悶我的錢包怎么找不著了,原來是掉在丫丫這里了。

沒給您添麻煩吧?”

馬叔擺擺手:“沒有沒有!你的錢包,還有那張游樂園的票,我都好好收著呢。

這次你來,正好還給你。

票……沒用上吧?”馬叔從床頭柜的抽屜里,拿出一個黑色的男士錢包和一張熟悉的彩色票券,遞還給肖高翰。

肖高翰接過錢包,看了看那張票,自嘲地笑了笑:“沒事,一張票而已。

那天情況特殊,我也沒顧上仔細(xì)看,估計是急著安撫丫丫,隨手塞兜里,后來又不知道掉哪兒去了。

能找到就好?!?/p>

他隨意地將那張“彩虹堡兒童樂園家庭套票”對折了一下,塞進(jìn)了自己的西裝內(nèi)袋。

就是那張票!日期對得上!是他“隨手塞兜里”、“不小心混進(jìn)去”的!

一切,都串起來了。

車站,走失,驚嚇過度的小女孩,為了安撫她并爭取時間尋找家人,帶她去了她可能提過的、心心念念的兒童樂園,匆忙中票掉進(jìn)了女孩書包,后來又被不知情的同事連同錢包一起塞進(jìn)了帶給我的特產(chǎn)禮盒最底層……

不是背叛。不是私情。

是一場源自善意的、驚心動魄的意外救援。

而我,卻用最陰暗的猜度,審判了他整整一周。

巨大的羞愧、懊悔、如釋重負(fù)的虛脫感,還有對他深沉的心疼,如同滔天巨浪,瞬間將我淹沒。我腿一軟,差點順著墻壁滑下去,連忙用手死死撐住。

眼淚毫無預(yù)兆地奔涌而出,模糊了眼前的一切。我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不讓自己哭出聲。

病房里,對話還在繼續(xù),聲音卻仿佛來自很遠(yuǎn)的地方。

“……丫丫,跟肖叔叔說再見,叔叔要回去了?!瘪R叔的聲音。

小女孩丫丫,抬起小手,對著肖高翰,很輕、很慢地?fù)]了揮。

肖高翰彎下腰,摸了摸她的頭,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丫丫乖,好好聽爺爺和醫(yī)生的話。叔叔過兩天再來看你,給你帶新的故事書,好不好?”

小女孩看著他,終于,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



09

我?guī)缀跏酋咱勚舆M(jìn)了樓梯間。

冰冷的鐵質(zhì)扶手硌著我的手心,我順著墻壁滑坐到臺階上,抱住膝蓋,將臉深深埋了進(jìn)去。眼淚無聲地洶涌而出,浸濕了布料。

不是憤怒,不是悲傷,是一種極度緊繃后的驟然松弛,混雜著鋪天蓋地的羞愧和自我厭惡。

這一周來的猜忌、跟蹤、徹夜難眠,那些在腦海中反復(fù)上演的骯臟戲碼,此刻都變成了最尖銳的嘲諷,刺向我自己。

我怎么會……怎么敢那樣想他?

就因為一張來路不明的票?就因為我那點可悲的、不堪一擊的安全感?

我想起他出差歸來時眼里的血絲,想起他提起最后半天會議時那細(xì)微的閃爍(那是在猶豫要不要說出真相吧?),想起他這些天偶爾的心神不寧(是在擔(dān)心丫丫的病情吧?),想起他對我一如既往的關(guān)切,甚至因為“隱瞞”而流露出的些微歉意……

所有的細(xì)節(jié),此刻都有了全新的、溫暖的注解。而我,卻用最壞的惡意,曲解了一切。

樓梯間里有涼風(fēng)吹過,我打了個寒顫??蘖瞬恢嗑茫蹨I漸漸止住,只剩下空茫的疲憊和燒灼般的羞愧。

我該怎么辦?

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回家去,繼續(xù)扮演那個被蒙在鼓里、安然享受丈夫“出差禮物”的妻子?我做不到。真相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的良心上。

沖進(jìn)去,當(dāng)著馬叔和丫丫的面,抱著他大哭,懺悔我的猜疑?那只會讓所有人尷尬,尤其可能驚嚇到剛剛情緒有所好轉(zhuǎn)的丫丫。

我在冰冷的臺階上坐了很久,直到雙腿發(fā)麻。

樓下的喧鬧聲隱約傳來,襯得樓梯間格外寂靜。

我終于慢慢站起身,腿腳酸軟,走到洗手間,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臉。

鏡子里的人,眼睛紅腫,面色蒼白,狼狽不堪。我深吸幾口氣,努力平復(fù)情緒。

我需要時間消化,也需要一個合適的方式,來面對他,面對這個被我誤解、卻默默承擔(dān)了這么多的男人。

我沒有立刻離開醫(yī)院。而是去了醫(yī)院附近的一家書店,挑了兩本適合四五歲孩子的、畫面溫馨的圖畫書。又去水果店買了一個果籃。

然后,我重新回到七樓。肖高翰已經(jīng)不在那間病房了。我站在病房外,再次深吸一口氣,敲了敲門。

“請進(jìn)。”里面?zhèn)鱽眈R叔蒼老的聲音。

我推門進(jìn)去。馬叔正在給丫丫喂水,看到我,愣了一下,顯然不認(rèn)識我:“您是……?”

丫丫也抬起頭,大眼睛怯生生地望過來。

我努力擠出一個盡可能溫和自然的笑容:“馬叔您好,我是肖高翰的愛人,盧婉清。

高翰他……公司臨時有點急事,被叫回去了。

他讓我過來看看丫丫,順便把之前答應(yīng)給丫丫帶的故事書送來。”

我把圖畫書和果籃放在床頭柜上。

馬叔一下子局促起來,連忙放下水杯站起來:“哎喲,這怎么好意思!是肖經(jīng)理的愛人啊,快請坐,快請坐!你看,還讓你跑一趟,買這么多東西……小肖他真是……太麻煩你們了!”

“不麻煩,馬叔,您別客氣。”我在剛才肖高翰坐過的椅子上坐下,目光溫柔地看向丫丫,“丫丫,你好呀。這兩本書,喜歡嗎?”

丫丫看著我,又看看色彩鮮艷的封面,小小的手指摳著兔子玩偶的耳朵,沒有點頭,但也沒有移開目光。

“她喜歡的,就是怕生,不太說話?!瘪R叔連忙解釋,臉上帶著歉意和感激,“盧……盧女士,上次那事,真是多虧了小肖!要不是他,我這把老骨頭,真不知道……”他說著,眼眶又紅了,粗糙的手抹了把臉。

“馬叔,您別難過,事情過去了,丫丫會好起來的?!蔽逸p聲安慰,心里也酸酸的,“高翰他……沒細(xì)說,就說是幫了個忙。

能具體跟我說說嗎?我也挺擔(dān)心的?!?/p>

馬叔嘆了口氣,拉了張凳子坐下,打開了話匣子。

原來,上周三,馬叔帶著放暑假的丫丫從老家坐火車來城里,想看看在城里打工的兒子(丫丫的爸爸)。

出火車站時人多,馬叔彎腰拿行李的功夫,丫丫就不見了。

老人急瘋了,在車站到處找、喊,嗓子都啞了,還報了警。

而丫丫,被人流沖散,嚇壞了,只知道哭,說不出家在哪里,也記不清爺爺?shù)碾娫挕?/p>

就在這時,剛剛下火車、準(zhǔn)備轉(zhuǎn)車去參加下午另一個會議的肖高翰遇到了她。

“小肖說,丫丫當(dāng)時哭得都快抽過去了,小臉煞白,就死死拽著一個陌生阿姨的褲腿,那阿姨也嚇壞了?!瘪R叔抹著眼淚,“小肖一看不對,就過去問。

丫丫什么都說不出來,就是哭。

他沒辦法,看孩子書包上有幼兒園名字,就先哄著,問孩子想去哪兒。

丫丫抽抽噎噎地說,在火車上看到廣告,想去彩虹堡……”

“他就帶著丫丫去了?”我問,心里已經(jīng)知道了答案,但聽著當(dāng)事人的敘述,依然感到震動。

“是?。∷f,孩子受了驚嚇,硬問沒用,不如先順著她,讓她情緒平復(fù)點,再慢慢想辦法聯(lián)系家人。

他一邊帶丫丫去樂園,一邊根據(jù)書包上的幼兒園信息,托他同事——就是那位袁同志,想辦法查聯(lián)系方式,又讓袁同志幫忙報警說明情況,還去買了給丫丫換的干凈裙子(原來黃裙子是后買的)和那個兔子玩偶……”

馬叔絮絮地說著,語氣里滿是感激:“我在車站接到警察電話,找到樂園的時候,丫丫正坐在小肖肩膀上,看花車游行呢!雖然眼睛還是紅的,但已經(jīng)不哭了……我這心里,真是……沒法說啊!”

我的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那幅畫面:人來人往的樂園里,一個高大的陌生男人,耐心地扛著一個走失的小女孩,努力用笨拙的方式哄她開心,心里還焦急地牽掛著尋找她的家人……

那是我的丈夫。我差點因為一張薄薄的票,就全盤否定了他的人品,我們的感情。

“后來,小肖陪我們?nèi)チ伺沙鏊k手續(xù),又非要送我們到醫(yī)院,說丫丫受了驚嚇,最好檢查一下?!瘪R叔繼續(xù)道,“結(jié)果醫(yī)生說,孩子應(yīng)激反應(yīng)有點重,需要住院觀察,做點心理疏導(dǎo)。

小肖就忙前忙后幫忙安排,還天天抽空來看丫丫……這恩情,我們一家子,都不知道怎么報答……”

“馬叔,您千萬別這么說。”我握住老人粗糙的手,真心實意地說,“高翰他做了他應(yīng)該做的事。

換成別人,也會幫忙的。

丫丫沒事,就是最好的結(jié)果。

以后有什么需要幫忙的,您也盡管開口?!?/p>

又坐了一會兒,陪丫丫看了幾頁圖畫書,看她稍微放松了些,我才起身告辭。馬叔千恩萬謝地把我送到電梯口。

走出醫(yī)院大樓,傍晚的風(fēng)吹在臉上,帶著一絲涼意,卻讓我混沌的腦子清醒了許多。

天色漸晚,華燈初上。我拿出手機(jī),給肖高翰發(fā)了一條短信:“晚上回家吃飯吧,我煲了你最愛喝的蓮藕排骨湯。有點事,想和你好好聊聊?!?/p>

10

湯在砂鍋里咕嘟咕嘟地冒著泡,香氣四溢。我盯著那裊裊升起的熱氣,有些出神。

鑰匙開門的聲音響起。我回過神,轉(zhuǎn)身看向玄關(guān)。

肖高翰走了進(jìn)來,臉上帶著一絲工作后的倦意,看到我,笑了笑:“真香。不是說有事聊嗎?這么鄭重,還專門煲湯?!?/p>

“嗯?!蔽易哌^去,接過他的公文包和外套,手指不經(jīng)意間觸碰到他西裝內(nèi)袋的位置,那里似乎有一張硬質(zhì)卡片微微鼓起。

是那張票嗎?他還沒處理掉?

掛好衣服,我低聲說:“先去洗手吧,湯好了?!?/p>

吃飯時,氣氛有些微妙地安靜。只有碗筷輕微的碰撞聲和湯匙攪動的聲音。

我?guī)状翁а劭此?,他正專注地喝著湯,喉結(jié)滾動,側(cè)臉在餐廳燈下顯得平靜而柔和。

就是這張臉,這個人,這一周讓我在地獄般的猜疑里煎熬,又讓我在真相大白后羞愧得無地自容。

“好喝。”他喝完一碗,自己又盛了一勺,隨口問,“今天工作順利嗎?”

“還行?!蔽翌D了頓,放下筷子,雙手放在膝蓋上,手指蜷縮又松開,“高翰,我……今天下午,請假了。”

他舀湯的動作停了一下,抬起眼看我:“哦?身體不舒服?”

“沒有?!蔽矣哪抗猓呐K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聲音有些發(fā)緊,“我……去了兒童醫(yī)院?!?/strong>

他的表情凝固了。眼神里閃過驚訝,隨即是恍然,然后,是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歉意?

餐廳里安靜得能聽到墻上掛鐘秒針走動的聲音,嘀嗒,嘀嗒。

他慢慢放下了湯匙,靠進(jìn)椅背,沉默地看著我。那目光里有審視,有詢問,也有等待。

“我去了七樓,兒科住院部?!蔽乙还淖鳉獾卣f下去,聲音開始有些顫抖,“我在門外……聽到了你和馬叔的對話。也……看到了丫丫?!?/p>

他的嘴唇抿緊了,下頜的線條微微繃起。他沒有立刻說話,只是那樣看著我,眼神復(fù)雜。

“那張票……”我低下頭,看著自己微微發(fā)抖的手指,“我……我在你給我的禮盒最底層,發(fā)現(xiàn)了它。日期是你出差那天……我……我以為……”

我說不下去了。喉嚨像被什么東西堵住,酸澀難言。眼淚毫無預(yù)兆地砸在桌面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你以為,”他接過了話頭,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我背著你,有了別人,甚至……有了孩子?”

他的話語很平靜,卻像一把刀子,精準(zhǔn)地剖開了我這一周所有齷齪的猜想。我羞愧得幾乎要蜷縮起來,只能拼命點頭,眼淚流得更兇。

“對不起……”我哽咽著,語無倫次,“我不該……我不該懷疑你……我跟蹤你……我去樂園調(diào)查……我還去找了那個報刊亭的馬叔……我像個瘋子一樣……對不起,高翰,真的對不起……”

我捂住臉,泣不成聲。這一周的煎熬、恐懼、自我折磨,還有真相大白后的羞愧和慶幸,所有的情緒決堤而出。

良久,我感覺到一雙溫暖的手,覆上了我冰涼的手背。

我抬起頭,淚眼模糊中,看到他不知何時已走過來,蹲在我面前。他的臉上沒有責(zé)備,沒有憤怒,只有一種深沉的、了然的疲憊,和一絲心疼。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彼p輕擦去我臉上的淚,動作溫柔,“婉清。我應(yīng)該早點告訴你的?!?/p>

我搖頭,眼淚更加洶涌:“不,是我……是我不信任你……”

“那天的情況,太突然了?!彼兆∥业氖?,掌心干燥而溫暖,“丫丫嚇壞了,我必須先安撫她,聯(lián)系她家人。

等一切都安頓好,送他們到醫(yī)院,再趕去開那個不能推的會……忙完已經(jīng)是深夜。

第二天,我想跟你說的,可是……”他頓了頓,露出一絲苦笑,“我看到你那么開心地拆禮物,看到你因為我?guī)У奶禺a(chǎn)那么高興……我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說我出差路上‘撿’了個孩子?還帶她去玩了樂園?聽起來太像借口了。

而且,丫丫的情況不穩(wěn)定,馬叔那邊也一團(tuán)亂,我不想讓你也跟著擔(dān)心。

我想著,等事情徹底處理好,丫丫好點了,再原原本本告訴你?!?/p>

他嘆了口氣:“可我沒想到,袁哥幫忙買特產(chǎn)的時候,會把我不小心掉在丫丫書包里的錢包和那張沒用的票,也給塞進(jìn)禮盒最下面……更沒想到,你會發(fā)現(xiàn)它?!?/p>

“我……我太壞了……”我抽噎著,“我竟然把你想象成那種人……”

“不,婉清?!彼踝∥业哪?,讓我看著他,眼神認(rèn)真而懇切,“換做是我,發(fā)現(xiàn)一張那樣的票,我也會亂想。

是我的錯,我考慮不周,隱瞞了你。

這一周,你很難受吧?”

他的理解和包容,像最溫柔的撫慰,卻也像最鋒利的針,刺得我心頭更痛。

我撲進(jìn)他懷里,緊緊抱住他,把臉埋在他頸窩,肆無忌憚地大哭起來,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后怕和愧疚都哭出來。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緊緊回抱著我,大手一下一下,輕輕拍著我的后背。

不知道哭了多久,情緒終于慢慢平復(fù)。我靠在他懷里,抽噎著,小聲問:“丫丫……她怎么樣了?”

“好多了。

醫(yī)生說過兩天就能出院。

就是心理上還需要慢慢疏導(dǎo),有點怕生,不太說話?!彼吐曊f,“我托朋友聯(lián)系了一位兒童心理醫(yī)生,下周可以帶她去看看。”

“嗯。”我點點頭,從他懷里抬起頭,眼睛腫得像桃子,“我……我今天下午,去看過她了。以你的名義,送了兩本書和一個果籃。馬叔……都跟我說了?!?/p>

他愣了一下,隨即笑了,那笑容里帶著釋然和一點無奈:“你都知道了?也好。免得我還在糾結(jié)怎么跟你解釋?!?/p>

“以后……”我抓著他的衣襟,聲音悶悶的,“不許再瞞著我這么重要的事了。不管好事壞事,我們一起承擔(dān),好不好?”

“好?!彼嵵氐卮饝?yīng),低頭吻了吻我的發(fā)頂,“我保證?!?/p>

那天晚上,我們相擁而眠。沒有欲望,只有劫后余生般的依偎和溫暖。黑暗中,我聽著他平穩(wěn)的心跳,輕聲說:“高翰,你是個好人?!?/p>

他把我摟得更緊了些,聲音帶著睡意:“你也是,婉清。只是下次,直接問我,別自己瞎想,也別跟蹤了,怪嚇人的?!?/p>

我臉一熱,輕輕捶了他一下。

我們都笑了。那笑容里,有淚光洗過的清澈,也有風(fēng)雨過后,更加堅韌的信任。

后來,我們經(jīng)常一起去看丫丫。

帶她去復(fù)查,陪她去見心理醫(yī)生,周末偶爾接她來家里玩,給她讀故事書。

丫丫慢慢開朗起來,開始會對著我們笑,雖然話還是不多,但眼睛里的恐懼漸漸被安寧取代。

馬叔總是過意不去,每次都要塞給我們自家做的腌菜、紅薯干,都被肖高翰笑著擋回去,說“丫丫叫我們一聲叔叔阿姨,就是一家人”。

那張引發(fā)風(fēng)波的兒童樂園家庭套票,最后被我們用來,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周末,真正地、三個人一起,帶著已經(jīng)恢復(fù)活潑的丫丫,去彩虹堡玩了一整天。

看著丫丫在旋轉(zhuǎn)木馬上開心大笑,看著肖高翰笨拙卻努力地陪著丫丫玩泡泡,看著馬叔在一旁欣慰地擦著眼角,我緊緊握著身邊男人的手。

禮盒最底層的秘密,曾經(jīng)像一道猝不及防的裂痕。但幸運的是,裂痕沒有擴(kuò)大成深淵,反而在真相與坦誠的澆灌下,彌合成了一道更深刻、更堅固的紋理。

它提醒我們,信任并非堅不可摧,需要悉心守護(hù);而愛,不僅有甜蜜的禮物,更有共同承擔(dān)風(fēng)雨的勇氣。

那張小小的票,最終沒有成為我們婚姻的墓碑,而是化作了一段獨特記憶的書簽,標(biāo)記著一次迷失與找回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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