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深秋，北京西四一處灰墻青瓦的小院被午后的陽光燙得發(fā)燙。院門剛一合攏，水靜已經端著熱茶走到客廳，她來探望老友薄一波?？蛷d不大，書報攤了一桌，窗臺放著盆蘭草，淡淡清香。寒暄幾句后，茶水還沒涼，水靜輕聲問出一句：“有人托我問，您想不想再找個老伴？”

薄一波抬眼，沒笑也沒怒，手指敲了敲木椅扶手：“不找。”兩個字，干脆。

茶香在空氣里打了個旋。水靜以為他只是客氣，補了一句：“年紀大了，有人照應也好。”薄一波搖頭：“談不上照應。沒有感情，全靠頭銜撐場面，那不成買賣了嗎？”語氣平穩(wěn)，卻透著倔強。

對話到此打住，氣氛并不尷尬，一陣風穿窗，卷起報紙角。誰都沒再提再婚，話題很快轉向經濟形勢。只是從水靜的神情看得出，她對老友的固執(zhí)多少有些意外。

薄一波為何如此篤定？線索要追到35年前。1945年夏，抗日戰(zhàn)爭剛結束，延安窯洞里煙火正旺，胡明與比自己年長11歲的薄一波登記成婚。那時的婚禮極簡，一盆花、幾枝野菊、一首小曲就算儀式?？筛星樵鷮崳芸革L沙。

勝利曙光剛照進山溝，兩口子又各奔戰(zhàn)場。胡明調晉綏，薄一波隨中央南下。他們在硝煙里互通書信，字短情長，“保重”二字一寫就是幾年。1949年新中國成立，兩人終于在北京團聚。這段婚姻，從戰(zhàn)火走到紅旗下，韌勁驚人。

進入50年代，國家百廢待興。薄一波任政務院財經委員會副主任，四處奔走，平抑物價、整頓市場、穩(wěn)定貨幣；胡明則在中財委人事局、建工部技術情報局相繼任職，主持輕工統(tǒng)計，拿數(shù)字跟紙張過招。兩人一重一輕，被熟人戲稱“家里就是一個小小工業(yè)部”。

1965年初夏，楊尚奎赴京治病，夫婦倆住進協(xié)和招待所。閑暇時，薄一波攜胡明同去探望。四人對坐，笑談迅馳。胡明對楊尚奎的小女兒小莉格外喜愛，竟玩笑著定下娃娃親，讓孩子當場叫“婆婆”。屋里連護士都被逗得直樂，場面和氣極了。

然而風雨驟起。1966年，政治運動席卷全國。薄一波被關押審查，胡明在壓力與病痛中頻頻輾轉，終在1967年初病逝，年僅48歲。噩耗傳到看守所，薄一波沉默許久，僅說一句：“她走了，我還欠她太多?！?/p>

1979年春，中央為薄一波徹底平反，他重新?lián)螄鴦赵焊笨偫?。甫一到任，他抓的是經濟秩序恢復，財經會議一場接一場，筆記寫滿厚厚四本。水靜到北京開會，帶女兒小莉登門造訪。薄一波看著亭亭少女，忽然想起當年胡明的娃娃親玩笑，伸手拍拍小莉肩頭：“小七已娶妻，你便當我閨女吧。”一句話，讓客廳里所有人都濕了眼。

歲月沒給他太多喘息時間。1982年，中顧委成立，薄一波主持日常工作，協(xié)助鄧小平、陳云處理干部安置、老區(qū)建設、經濟顧問等煩雜事宜。每天文件堆成山，他仍堅持自己批閱。秘書勸他節(jié)省精力，他只抬頭說：“國家花錢養(yǎng)我，不能糊弄?！?/p>

工作間隙，總有人替他張羅“黃昏戀”。文件夾里夾來無數(shù)照片，簡介寫得花團錦簇，可一概沒戲。他常自嘲：“一個老頭，幾根頭發(fā)，全靠過去職務撐門面，人家沖的是光環(huán)，不是我。胡明那樣的，找不來第二個。”

老友聽了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偶爾有朋友開玩笑：“薄老，您這樣守寡，孩子也替您擔心?！彼p輕一笑：“不必擔心，我有工作?！闭Z聲平常，卻透著堅硬，像老宋體鉛字。

1992年，中顧委完成使命，機構撤銷。薄一波卸下最后一個公職，搬到團結湖邊的寓所。每天讀書、寫回憶錄，偶爾去國研中心座談，仍然盯著宏觀經濟數(shù)據(jù)看，一看就是半天。秘書給他倒茶，他說得最多的是：“別浪費紙，別浪費水?！?/p>

2007年1月15日凌晨，薄一波在北京301醫(yī)院安靜離世，享年九十九歲。巧得令人唏噓，胡明也在同月同日離世，只是相隔整整四十年。家屬辦理后事時，發(fā)現(xiàn)遺物最顯眼的是一本舊相冊，第一頁貼的正是1945年那張黑白合影：胡明笑得清澈，薄一波站在一旁，神情帶幾分靦腆。

有人問他兒子薄熙成，對父親不再婚怎么看。熙成想了想，說道：“父親心里一直住著母親，任何頭銜都替代不了感情，這是他自己的選擇，我們尊重。”言罷，無需多解釋。

至此，一段關于愛情、責任與堅守的故事收束。薄一波留下的，不只是財經制度、宏觀框架，還有那句樸素評語——“沒感情，別湊合。”這一句，在那個年代，分量不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