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4月1日的北平還帶著初春的寒意，南苑機場跑道上塵土飛揚，一架從南京起飛的運-5緩緩停穩(wěn)。艙門打開，張治中第一個走下舷梯，額頭上泛著細汗。他本能地四下尋找，卻沒看到那位熟悉的身影——周恩來。這一缺席像涼風一樣鉆進心里，提醒他此行的艱難分量。

迎接隊伍把代表團送進北京飯店東樓小禮堂，簡單寒暄后各自就位。宴會上大家舉杯，場面卻并不熱絡。張治中抿了一口茶，腦海卻飄回二十五年前的珠江口。那一年，1924年仲夏，黃埔軍校剛成立不久，他被蔣介石任命為軍事研究委員會委員。一個黎明操場，操課結束后，他同一個年輕軍官并肩而行。對方伸手敬禮：“您好，張先生，我是周恩來?！币痪淦狡匠３５膯柡?，卻讓兩人相交一生。

黃埔時期，兩人經(jīng)常趁熄燈后在堤邊散步，談軍事、談政治，也談讀書筆記。周恩來強調部隊要有“吃苦文化”，張治中則習慣把母親教導“歷經(jīng)艱難方成人”掛在嘴邊。對話持續(xù)到深夜，士兵們戲稱那條長洲堤為“文白-恩來議事廳”。

1926年北伐剛啟動，蔣介石與共產(chǎn)黨摩擦暗流涌動。張治中被任命為教育長，他自覺避開前線，“不愿意真刀真槍對著這些同志”。同年一個悶熱的夜里，他敲開周恩來住處，猶豫地問：“能不能介紹我入黨？”周恩來沉默片刻，才低聲提醒“中共與國民黨有約，暫不吸收高級將領”。這個回答讓張治中失落，卻也讓他明白局勢，并在心里立下“不打內戰(zhàn)兄弟”的底線。

時間快進到1937年，淞滬會戰(zhàn)爆發(fā)。張治中奉命指揮，第九兵團幾乎拼光。他在前線掀開地圖時，聽副官提到“周恩來到了南京和蔣介石談抗戰(zhàn)”。張治中放下鋼筆嘆道：“夠朋友。”一句簡單評價，夾雜著欣慰與無奈。

抗戰(zhàn)勝利后，重慶局勢復雜。1945年8月28日，毛澤東、周恩來與張治中同機飛抵山城。八路軍辦事處地理不便，張治中干脆把自家桂園讓給毛主席辦公，并抽調政治部手槍排作警衛(wèi)，“保衛(wèi)毛先生要勝我十倍”——這是他對手下下的死命令。九月下旬，美國大使赫爾利忽然準備返國，外界流言蔣介石或將扣留毛主席，周恩來心急如焚，深夜敲開桂園。張治中堅定一句：“既然我接來，就負責送回?！贝撕蟛庞辛恕峨p十協(xié)定》的簽字。

1947年，張治中被派往新疆。臨行前，周恩來提出“請設法救出盛世才監(jiān)牢里的同志”。張治中答得干脆：“只要你說，我盡力。”一年多奔波，130余名政治犯先后抵達延安，組織里一直把此事記在賬上。

時間回到北平會談第二天，毛澤東親自到場。氣氛不算緊張，卻像擰到極致的發(fā)條。談到懲辦戰(zhàn)爭罪犯問題時，張治中試圖用親情化解：“中國就是一個大家庭，哥哥干不好，鑰匙讓弟弟拿，可兄弟畢竟是一家人，總不能把哥哥當罪犯?！痹捯魟偮?，周恩來忽地起身，面色鐵青：“你們什么時候把我們當兄弟？”聲音在禮堂里回蕩，所有人都愣住。國民黨代表團成員面面相覷，張治中察覺不妙，忙說句“我比喻不當”，想降溫，卻已無可挽回。那一刻，他深感多年來的“夾縫角色”被歷史推上邊界線。

會談僵持，渡江戰(zhàn)役槍聲已響。國民黨代表團內部出現(xiàn)去留分歧，絕大多數(shù)人傾向留下，張治中堅持“首席代表得回南京復命”。周恩來下午來到六國飯店，“西安事變時我們欠了張學良，現(xiàn)在不能再欠張治中”。一句人情攻勢，再配合地下黨將張家老少秘密護送北平，張治中終于點頭：“留下也罷，再跑沒意義。”從此，他與舊政權切割，被任命為政協(xié)籌備會委員。

新中國成立后，張治中出任西北軍政委員會副主席，協(xié)助彭德懷恢復隴甘青寧經(jīng)濟。蘭州黃河大橋方案被地方爭論多年，他一句“橋修不成，物資永遠過不去”力排眾議，工程終于在1954年通車。當?shù)厣烫栙N出“文白橋”三字，第二天全部撤掉，張治中親自撕下最后一張，低聲告誡隨行人員：“建設是集體功勞，哪能署我名?！?/p>

1959年廬山會議后，彭德懷處境微妙。張治中寫萬字長信替彭說情，信送北京卻被周恩來攔下。周恩來派秘書轉話：“信我收了，主席會看，你安心養(yǎng)病?！眱晌晃羧蘸糜训哪?，再一次在細節(jié)里顯現(xiàn)。

進入1960年代，政治氣候驟變。有人建議“張治中是舊軍人，應做自我交待”。周恩來當著會議說：“他三到延安，三護毛主席，歷史定論早有?！?967年國慶，毛主席把張治中請上天安門。老將軍氣喘吁吁追上臺階：“主席，您走太快，我跟不上?！泵飨瘋壬泶穑骸翱梢哉鐒e嘛?！币痪浒肟谡Z半哲理的回應，讓周圍警衛(wèi)忍不住側目。

1969年春，張治中病情惡化。臨終前，他交代兩件事：一是遺憾未能參與解放臺灣，二是肯定共產(chǎn)黨已經(jīng)實現(xiàn)孫中山“民族獨立、人民自由”的大目標。4月6日清晨，他在北京醫(yī)院靜靜離世，終年79歲。

當時統(tǒng)戰(zhàn)部有人提出不辦告別儀式，理由是“形勢特殊”。周恩來聽后鐵著臉：“儀式要辦，我參加，請通知他黨內外的朋友?！弊返繒希芏鱽碓陟`前輕輕鞠了三個躬，眼眶微濕。告別禮成，他讓工作人員把自己幾個月稿費送到張家，囑咐“有困難隨時講”。

多年后，一位研究近代史的學者整理資料，問周恩來舊部張廷發(fā)：“怎么看文白？”老人沉吟片刻，只說八個字：“復雜，也簡單；始終愛國?！睆埻l(fā)補了一句：“這大概就是定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