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8月29日清晨，釣魚臺國賓館的湖面還漂著薄霧，一位身著淺色中山裝的老人沿著回廊緩緩行走。護衛(wèi)跟得很近，卻聽不見腳步聲。風吹過樹梢，落葉輕響，他停下來看了看水面，似乎在衡量什么重大抉擇。

回到住所，他示意秘書取紙。墨汁剛沾筆尖，他忽然開口：“今晚就發(fā)。”短短六個字，卻把在場人全震住了。9月4日，那封遞往中南海的信就這樣寫成：辭去黨和軍隊全部職務，請中央批準。落款仍是遒勁二字——鄧小平。

信一到中共中央政治局，氣氛頓時凝重。討論持續(xù)了好幾輪，從如何保持政策連續(xù)性談到干部新老更替，再到對外形象，各方慎之又慎。11月9日，全會最終形成結(jié)論：同意。批示用了一個詞——“鄭重”。

消息并未馬上公開。鄧小平把批準文件折好，放入抽屜，像完成了某種儀式。幾十年槍林彈雨換得這份從容，他心里有數(shù)——讓位于年輕一代，比任何豪言更能給國家留出未來。

卸任以后，他的日程沒有被閑置。每天八點起床，院子十八圈，一個子都不能少；下午看文件，遇到不清楚的地方就讓研究室再送資料。橋牌、圍棋、武俠小說都是調(diào)劑，可哪天《人民日報》沒看，他就會追問到底送到哪兒了。

有意思的是，他戒煙幾乎沒費力氣。保健醫(yī)生開門見山：“您得保護肺?！彼c頭，把煙盒遞過去，再沒要回?！罢娼淅玻俊奔胰瞬桓蚁嘈?，他笑了笑，嘆一句四川話：“嘿，人老了，還是聽醫(yī)生的好?！币痪渫嫘?，卻顯出雷厲風行的作風。

1992年初，那次著名的南方之行并不在正式安排里。廣深沿海工地的轟隆聲，讓他看到了加速開放的窗口?；氐奖本?，他只說了一句：“方向?qū)鸵臁！彪S后，《人民日報》《經(jīng)濟日報》連續(xù)發(fā)文，“市場經(jīng)濟”開始在公開語境中頻繁出現(xiàn)。

時間走到1994年春節(jié)，上海浦東大橋上，電視鏡頭捕捉到他微微顫抖的右手。這是最后一次公開亮相。之后帕金森病癥狀加重，散步縮成了走廊往返，橋牌改成了用放大鏡讀史書。醫(yī)生輪班，家屬輪流陪護，但病情仍如沉沙。

1996年12月，一陣劇烈咳嗽讓他被緊急送往解放軍總醫(yī)院。途中他閉目養(yǎng)神，沒有一句怨言。進入病房后，只在護士扶他坐起時輕聲說：“謝謝?！倍潭虄蓚€字，旁人卻聽得心酸。

1997年元旦，病榻旁放著一臺電視，紀錄片《鄧小平》正在播出。他看不清畫面，貼身護士俯身復述內(nèi)容。屏幕里自己年輕時的身影走近，他問：“那是誰？”護士答：“就是您?！崩先俗旖莿恿藙?，露出少見的羞澀笑意。

除夕夜，炊事員端來幾道家常菜，餃子熱氣騰騰。工作人員舉杯，小聲默念“早日康復”。醫(yī)護寫下一副對聯(lián)貼在門口，橫批只有四字：健康長存?？刹∏椴⑽椿剞D(zhuǎn)，2月19日21時08分，呼吸衰竭讓心電監(jiān)護儀劃出一道長線。

新華社凌晨播出訃告，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隨后跟進。天安門廣場的國旗在2月20日被降到半旗位置，人群自發(fā)停步，低頭無聲。五天的低溫天氣里，廣場異常安靜，只有哨兵的腳步聲在空曠處回響。

卓琳依照老人生前囑托，鄭重向中央提出：不辦遺體告別，不設靈堂，角膜用于醫(yī)學研究，骨灰撒入大海。3月2日，專機飛過渤海灣，機艙門打開，家人一起捧著骨灰，任其隨風散落。浪花卷去細小灰白點，天空和海面連成一片。

那封寫于1989年的辭職信如今存放在中央檔案館。紙已微黃，字跡依舊剛勁。對后來的最高領導層而言，主動交權(quán)、制度接續(xù)、平穩(wěn)過渡，這幾條經(jīng)驗彌足珍貴。歷史從不聲張，卻在那一紙信函里留下清晰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