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平同志，我請求工作?！?/p>

1979年2月，北京的風還帶著刺骨的寒意，一封信幾經(jīng)輾轉(zhuǎn)，送到了鄧小平的辦公桌上。寫信的人沒要房，沒要錢，也沒要平反什么冤假錯案，哪怕她剛蹲了15年大牢。

她只要一份工作。

看信的人估計都愣了一下，這名字聽著陌生，但只要把她的身世底牌一亮，能把人嚇一跳。她是清朝最后一位格格，也是大漢奸川島芳子的親妹妹。

一個剛從勞改農(nóng)場出來的老太婆，頂著這么個要把人壓死的身份，居然敢直接給國家最高領導人寫信，這膽子是有多大？

這事兒吧，咱們得把時間軸往回拉，拉到1918年的旅順。

那時候大清早就亡了，宣統(tǒng)皇帝溥儀都退位好幾年了。但是在旅順，有一座宅子依然維持著前清的威風，那就是肅親王善耆的府邸。

金墨玉就出生在這兒。她本名叫愛新覺羅顯琦，是肅親王第17個女兒，家里人都叫她“十七格格”。

你要是覺得那時候的格格還是什么金枝玉葉，那就想錯了。雖然家里還有兩百多號人伺候，吃飯還得行大禮，但那種氣氛，就像是一艘雖然還開著燈、但底艙已經(jīng)漏水的大船。

肅親王善耆這個人，那是典型的“死硬派”。大清都沒了，他還做著復辟的夢，甚至把希望寄托在日本人身上。為了這個夢，他把子女都送到了國外，有的去學軍事，有的去學政治。

其中最出名的一個，就是老十四，愛新覺羅顯玗。她被送給了日本浪人川島浪速當養(yǎng)女，后來有了一個讓全中國人都咬牙切齒的名字——川島芳子。

金墨玉那時候還小，根本不懂這些。在她眼里，十四姐就是個穿著軍裝、行事乖張的怪人。她哪能想到，這個姐姐后來會變成把整個家族名聲拖進泥潭的罪魁禍首。

金墨玉的童年，說白了就是在這個封閉的、充滿了舊時代腐朽氣息的王府里度過的。等到她稍微懂點事的時候，父母都走了。

那是1922年，金墨玉才4歲。

沒了爹媽的管束，這個十七格格反倒長出了一身反骨。家里規(guī)矩大，吃飯不能說話，見人要請安，她偏不。

到了上學的年紀，家里安排她去日本讀書。在日本那幾年，金墨玉算是徹底開了眼界。她不想當什么格格，也不想跟那個當漢奸的姐姐攪和在一起。

那時候川島芳子在偽滿洲國呼風喚雨，好幾次想拉這個小妹入伙。金墨玉雖然年紀小，但心里有桿秤。她看著日本人欺負中國人的那股狠勁，心里就膈應。

她跟姐姐大吵了一架，甚至放了狠話：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1937年，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金墨玉不想待在日本，也不想去長春投奔那個漢奸姐姐，她一個人跑回了北京。

那時候的北京，肅親王府的老宅子還在，但早就沒了往日的風光。哥哥姐姐們有的跑了，有的散了，留下來的一大堆親戚，加上保姆、傭人，居然還有幾十口子人。

更要命的是，家里的錢袋子空了。

這幫皇親國戚，平時提籠架鳥、吃喝玩樂那是樣樣精通，可要說掙錢養(yǎng)家，那真是一個比一個廢。

這一大家子的生計，最后居然落到了金墨玉這個最小的妹妹肩上。

02

1949年，那是天翻地覆的一年。

解放軍進了北京城，舊時代徹底翻篇了。對于普通老百姓來說，這是好日子的開始；但對于金墨玉這一家子來說，那是真的斷了頓。

哥哥們看著形勢不對，把孩子往金墨玉那一扔，自己腳底抹油跑到了香港。

金墨玉看著屋里剩下的這9個沒爹沒媽的孩子，還有那一堆張嘴等著吃飯的老老小小，頭都大了。

這時候的金墨玉，哪還有半點格格的樣？為了吃飯，她開始賣家當。

先是賣鋼琴，那是她以前最喜歡的物件，幾個大洋就讓人抬走了。

接著是賣地毯、賣皮衣、賣古董。

那幾年的北京舊貨市場上，經(jīng)常能看見一個穿著舊旗袍的女人，抱著一堆以前王府里的好東西，跟那些收破爛的販子討價還價。

一百塊錢的東西，被人壓到十塊，她也得賣。因為家里等著米下鍋呢。

但這賣家當總有賣完的一天啊，這也不是長久之計。金墨玉一咬牙，決定干點正事。

干啥呢？那時候北京流行織毛衣。金墨玉以前雖然沒干過粗活，但這手還是巧的。她帶著家里的女眷給人家織毛衣，織一件掙幾毛錢。

可這點錢哪夠一大家子人吃喝拉撒的？

到了1952年，金墨玉實在是沒轍了。她看著滿大街的小飯館生意紅火，心里琢磨：我家以前那也是講究吃的，開個飯館總行吧？

說干就干。她把家里最后一點值錢的東西湊了湊，在北京開了一家“益康家庭食堂”。

一開始，她還端著那個格格的架子，想搞點有品位的西餐。結(jié)果呢？老百姓誰吃那個啊，那玩意兒既不頂飽又死貴。飯館里整天冷冷清清，蒼蠅都比客人多。

金墨玉這人有個優(yōu)點，就是不軸。一看形勢不對，立馬改！

她發(fā)現(xiàn)四川菜在北京挺受歡迎，那種熱辣滾燙的勁兒，老百姓愛吃。她二話不說，請了幾個四川廚子，就把菜單全換了。

擔擔面、麻婆豆腐、回鍋肉，怎么實惠怎么來。

這一下，飯館活了。

那時候的金墨玉，那是真的拼。她不僅是老板娘，還是跑堂的、管賬的，忙起來還得進后廚幫忙。

誰能想到，當年那個在旅順王府里，出門都要坐汽車、吃飯都要人伺候的十七格格，現(xiàn)在居然系著個油膩膩的圍裙，在滿是油煙味的飯館里端盤子？

但金墨玉覺得這日子挺踏實。不管是格格還是老板娘，能憑本事吃上飯，那就是本事。

也就是在這段日子里，她遇到了馬萬里。

馬萬里是個畫家，才華橫溢，但人有點書呆子氣。兩人一接觸，金墨玉就覺得這人靠譜。雖然那時候馬萬里的日子也不好過，但兩人有共同語言啊，聊畫、聊藝術(shù)，那是相當投機。

1954年，36歲的金墨玉把自己嫁了。

這場婚禮雖然寒酸，沒啥排場，但在金墨玉看來，這是她這輩子最正確的決定。她終于有了個屬于自己的小家，不用再背負那個沉重的家族包袱了。

兩口子日子雖然清貧，但也算是有滋有味。白天金墨玉去飯館忙活，晚上回家看著馬萬里畫畫，那種煙火氣，讓她覺得這才是人過的日子。

可她忘了，那個歷史的包袱，從來就沒有真正從她身上卸下來過。

03

1958年，那是一個讓人想起來都覺得壓抑的年份。

那天，金墨玉正在家里收拾屋子，幾個穿制服的人突然敲響了門。

這一敲，就把她那個剛剛建立起來的小家給敲碎了。

來人的話很簡單，也很直接：跟我們走一趟。

金墨玉當時心里就咯噔了一下，但她還算鎮(zhèn)定，想著可能是去問問話。可這一走，她就再沒能回家。

到了地方，審訊的人把檔案往桌子上一拍，理由那是板上釘釘：

第一，你是肅親王的女兒。

第二，你是大漢奸川島芳子的親妹妹。

就這兩條，夠她在那個年代喝一壺的了。雖然川島芳子早就被槍斃了，雖然金墨玉早就跟家里劃清了界限，但在那個講究出身、講究成分的年代，這層血緣關(guān)系就是原罪。

金墨玉被關(guān)進了單人牢房。這一關(guān)，就是整整15年。

那是怎么熬過來的？

剛進去的時候，金墨玉還要強，覺得自己沒做虧心事，早晚能出去?？呻S著時間一天天過去，外面的消息一點點傳進來，她的心涼了。

她在監(jiān)獄里，最擔心的不是自己，是外面的丈夫馬萬里。

馬萬里本來膽子就小，身體也不好。金墨玉這一進去，馬萬里那就是“反革命家屬”，這帽子扣在頭上，在外面怎么活？

金墨玉在牢里那是翻來覆去地想，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她太了解馬萬里了，那個老實人，要是再被自己連累，非得崩潰不可。

最后，金墨玉做了一個讓她心如刀絞的決定。

離婚。

當監(jiān)獄的管教把離婚協(xié)議書遞給馬萬里的時候，馬萬里死活不簽。他哭著說要等金墨玉出來。

這消息傳回監(jiān)獄，金墨玉躲在被子里哭得渾身發(fā)抖。但她狠下了心，讓人帶話給馬萬里：為了以后，為了能活下去，簽了吧。

這哪里是離婚啊，這分明就是割肉。

字簽了，婚離了。金墨玉在牢里徹底斷了念想。

接下來的日子，就是漫無止境的勞動改造。以前那雙手是彈鋼琴、畫畫的，現(xiàn)在呢？那是做火柴盒、納鞋底、干農(nóng)活。

夏天熱得像蒸籠，冬天冷得像冰窖。手上全是凍瘡，裂了口子流著血，還得接著干。

金墨玉硬是咬著牙挺過來了。她心里就憋著一股勁：我不能死在這兒，我得活著出去看看，這個世界到底還能不能給我一條路。

這一挺，就挺到了1973年。

04

1973年，金墨玉終于走出了那個關(guān)了她15年的大門。

這一年，她已經(jīng)55歲了。

外面的世界早就變了樣。她站在大街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多余的人。

家沒了，丈夫沒了，親戚朋友早就斷了聯(lián)系。她全身上下，除了那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舊衣服，就剩下那一身的老年病。

組織上把她分配到了天津茶淀農(nóng)場。

這地方說是農(nóng)場，其實條件那是相當艱苦。那時候的茶淀，到處都是荒地，主要任務就是種葡萄、養(yǎng)豬。

曾經(jīng)的十七格格，現(xiàn)在成了農(nóng)場的一名普通農(nóng)婦。

她住的是破舊的平房，吃的是大鍋飯。每天天不亮就得起來，拿著鐵鍬去地里干活。挖土、施肥、除草，樣樣都得干。

那時候金墨玉的身體已經(jīng)垮了，腰肌勞損嚴重，稍微干點重活，那腰就像斷了一樣疼。但她不敢吭聲，怕別人說她嬌氣，怕別人說她還在擺格格的譜。

在農(nóng)場里，大家都知道她那個特殊的身份，有人同情，也有人躲著她走。

日子太苦了，一個人實在熬不住。后來，有人給她介紹了農(nóng)場的一個老技術(shù)員，叫施有為。

施有為是個老實巴交的讀書人，專門研究土壤改良的。這人因為成分不好，也是一直打光棍。

兩人一見面，也沒啥浪漫不浪漫的。金墨玉就一個想法：我想有個家，想有個能說話的人。

施有為也不嫌棄金墨玉那些復雜的過去，覺得這老太太知書達理，是個過日子的人。

兩人就這么湊合著領了證。

婚后的日子，那是真的平淡得像白開水。兩口子擠在一間破屋子里，施有為身體不好，金墨玉就照顧他；金墨玉干不動重活，施有為就幫著分擔點。

這種相濡以沫的日子，讓金墨玉那顆早就涼透了的心，稍微有了點溫度。

但是，金墨玉心里始終有一團火沒滅。

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看著自己那雙粗糙得像樹皮一樣的手，心里就難受。她想：難道我這輩子就這么完了？我學了那么多年的日語、英語，讀了那么多的書，就為了在這兒喂豬？

到了1979年，外面的風向開始變了。十一屆三中全會開了，平反冤假錯案的消息一個個傳來。

金墨玉聽著廣播里的新聞，心里那個念頭越來越強烈。

那時候，她的身體已經(jīng)徹底干不動農(nóng)活了。醫(yī)生給她開了診斷書，說她這腰、這腿，再干重活就要癱瘓了。

農(nóng)場領導也頭疼，這老太太病病歪歪的，干活不行，還得養(yǎng)著，這可咋整？

金墨玉看著施有為，突然說了一句讓他嚇掉下巴的話。

金墨玉對施有為說：我要寫信。

施有為問她：給誰寫？

金墨玉回答得很干脆：給鄧小平。

施有為手里的旱煙袋差點沒掉地上。他看著這個跟自己過了幾年的老伴，覺得她是想瞎了心了。那是多大的領導啊，每天日理萬機的，能看你這封信？

但金墨玉這回是鐵了心了。她說：我不怕丟人，我就怕這么窩窩囊囊地死在這兒。我有文化，我有手藝，我憑什么不能為國家做點事？

她找出了家里僅有的幾張信紙，趴在那個搖搖晃晃的破桌子上，開始寫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封信。

05

這封信，金墨玉寫得那是相當講究。

她沒有像個怨婦一樣訴苦，說自己這十幾年遭了多少罪；也沒有像個乞丐一樣，要國家賠償她多少錢。

她就實實在在地寫了自己的現(xiàn)狀，寫了自己的特長。

信的大意是這樣的：

我是愛新覺羅顯琦，也就是金墨玉。我現(xiàn)在身體垮了，干不了體力活了，但我腦子沒壞。我懂日語，懂外語，我還能工作。我不求別的，就求組織上給我一份腦力工作，哪怕是去文史館修修書，或者去學校教教日語都行。我不愿意就這么當個廢人。

信寫好了，寄出去了。

接下來的日子，那是度日如年。金墨玉每天都盯著農(nóng)場的收發(fā)室，生怕錯過了什么消息。

施有為看著她那樣子，心里也不是滋味，勸她別抱太大希望，免得最后失望太大。

可這次，老天爺終于開了眼。

鄧小平看到了這封信。

據(jù)后來的工作人員回憶，鄧小平看完信后，很是感慨。他沒想到，這個當年的格格，經(jīng)歷了這么多磨難，居然還要出來工作。

鄧小平當即做出了批示。那意思很明確：這人是個人才，要落實政策，要給安排工作。

沒過多久，幾輛小轎車開進了那個偏僻的茶淀農(nóng)場。

當那些干部模樣的人找到金墨玉，告訴她這個好消息的時候，金墨玉愣在那兒，半天沒回過神來。

緊接著，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

這一哭，是把這幾十年的委屈、心酸、恐懼，全都哭出來了。

她終于不用再喂豬了，終于不用再被人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了。

很快，調(diào)令下來了。金墨玉帶著施有為回到了北京，被安排進了北京文史館做館員。

按說到了這一步，金墨玉也該知足了。有了正式工作，有了工資，還有了房子，安安穩(wěn)穩(wěn)過個晚年多好？

可金墨玉這人，注定是個閑不住的主兒。

回到北京后，她看著那時候中日交流越來越頻繁，但懂日語的人才那是奇缺。好多年輕人想學日語都沒地兒去。

金墨玉一拍大腿：我辦個學校！

這時候她都多大了？60多歲快70的人了。

身邊的朋友都勸她：你這身子骨本來就不好，折騰啥啊？萬一賠了怎么辦？

金墨玉擺擺手說：我這條命是撿回來的，我就想趁著還能動，干點實事。

那時候辦學校哪有那么容易？沒錢、沒地、沒老師。

金墨玉拿出了當年開飯館的那股勁頭。沒錢，她就到處去化緣，去找以前的關(guān)系，甚至動用了自己在日本的同學資源。

她在日本的那些老同學，聽說當年的格格要辦學，紛紛解囊相助。

終于，在河北廊坊，愛心日語培訓學校建起來了。

這就是后來非常有名的廊坊東方大學城的前身之一。

那時候的金墨玉，每天在學校里忙得腳不沾地。她親自給學生上課，親自抓教學質(zhì)量。那些學生看著這個氣質(zhì)優(yōu)雅、日語流利的老校長，誰能想到她曾經(jīng)在農(nóng)場喂了好幾年的豬？

金墨玉對學生那是真好，有的學生家里窮，交不起學費，她就給免了；有的學生想去日本留學，她就動用私人關(guān)系給聯(lián)系學校。

她常跟學生說：你們要好好學，將來都是國家的棟梁。

這所學校，后來真的培養(yǎng)出了成千上萬的日語人才。金墨玉也成了教育界的一塊招牌。

結(jié)語

2014年5月26日，金墨玉在北京的醫(yī)院里走了，享年95歲。

走的時候，很安詳。

她這一輩子，從肅親王府的十七格格，到破產(chǎn)落魄的織女，從飯館的老板娘，到監(jiān)獄里的囚犯，從農(nóng)場的農(nóng)婦，最后成了受人尊敬的校長。

這人生起伏的，簡直比過山車還刺激。

有人問過她：你恨不恨那個把你帶累了的姐姐川島芳子？

金墨玉只是淡淡地說：出身我選不了，姐姐我也選不了。但我這輩子走什么路，是我自己選的。

她那個姐姐川島芳子，費盡心機想復辟大清，結(jié)果落了個漢奸的罵名，遺臭萬年；而她金墨玉，只想踏踏實實做個普通人，最后卻靠著自己的雙手，贏回了所有人的尊重。

這就是歷史給出的答案。

那個曾經(jīng)在農(nóng)場里，看著自己粗糙雙手絕望哭泣的老太太，最后用一封信，改寫了自己的結(jié)局。

這事兒告訴咱們一個理兒：人這一輩子，只要那股氣不散，只要自己不把自己當廢人，哪怕是到了絕境，也能殺出一條血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