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初春，北京西郊機場風里透著寒意。陳賡隨劉亞樓結束外地公務返京，剛踏下舷梯，迎面出現了身著長呢大衣的黃紹竑。三人都沒料到會在此地相遇，這一瞬間仿佛把二十多年前的硝煙重新吹進了記憶深處。

黃紹竑先開口，他的聲音壓得很低：“陳大將，腿傷還沒好？”語氣里帶著客套，卻難掩忐忑。陳賡原本笑著與地勤打招呼，聽見這句話，臉色陡然收緊。“老兄，這還要問嗎？這條腿上的三顆彈片，可都是當年你部隊送的禮?！币痪湓?，空氣凝固。劉亞樓抬頭望向灰白天空，沉默地咳了一聲，想化開僵局卻找不到合適的詞。

尷尬出現在1954年，導火索卻埋在1927年。那年春夏交替，蔣介石密召李宗仁、白崇禧和黃紹竑在上海密議“清共”。會后不到一周，四一二血雨降臨，滬寧一帶槍聲不斷。在南昌，陳賡與周恩來、賀龍、葉挺等人緊急策劃起義，學院出身的他轉眼成了“叛軍”營長。雙方陣營，由此決裂。

八月，起義軍撤向贛閩邊境。會昌城北的丘陵起伏，雨后土腥氣濃。陳賡帶著百余名士兵突圍，不料正撞上黃紹竑部與錢大鈞部的合圍。激戰(zhàn)到黃昏，陳賡腿部三處中彈——膝頭、脛骨、腓骨，沒有一處幸免。血浸透軍褲，順著草坡蜿蜒。他忍痛脫下外衣，翻滾進雜草溝，用泥漿掩住鮮紅。搜山的士兵大聲呵斥：“死透了？”一腳踢來，他屏住呼吸不動。雨水混血水，暗溝成河。夜色掩護下，才被折返的起義兵抬回城里包扎。

醫(yī)護條件簡陋，傅連璋靠手術刀、一壺煮開的滅菌水保住了那條傷腿，卻未能取凈全部彈片。之后一年轉戰(zhàn)潮汕、香港、上海，舊傷復發(fā)不下十次，甚至被診斷“需截肢”。上海?；萘刈屑毺讲椋虐褦喙侵匦鹿潭?。彈片卻因位置危險，留在肉里成為永久“紀念”。陳賡能行走已屬奇跡，跛行和雨天刺痛從此伴隨他一生。

時間推向1949年。解放戰(zhàn)爭塵埃落定，黃紹竑與劉斐、龍云組成“和談代表”北上。香山小樓里，他第一次近距離看見毛澤東：“歡迎和平使者的到來?！蹦且晃帐肿岦S紹竑決意與過去割裂。四月，他聯(lián)名通電宣布起義，成了政協(xié)委員、政務院政務委員。身份變了，往昔恩怨卻并未隨公文銷毀。

1954年這場機場相逢，成了兩段人生軌跡的交叉點。黃紹竑垂眼沉默，他明白陳賡的冷臉不是無理，而是當年的血債。對話僵住幾秒后，陳賡忽然聳肩笑了：“算了，子彈沒有長眼睛，不怪你個人?！眲啒勤s緊接話：“首都天氣涼，回城再敘吧?！币痪錂C智，化開冰層。

黃紹竑步出機場大廳時，身影略顯踉蹌。知情人說，那天晚上他獨坐下榻處，把舊報紙翻了許久。左下角一欄，印著1927年南京衛(wèi)戍司令部布告——“搜捕叛亂分子陳賡”。歷史像影子，甩不脫，只能共存。

陳賡的飛機行李里，有哈軍工剛批的下一期招生簡章。忙完教學，他還要去蘇聯(lián)考察導彈工程。腿傷在陰冷的機艙里隱隱作痛，他拍了拍膝蓋，低聲道：“還得走下去，沒工夫想那舊賬。”

有意思的是，一年后全國人大會議期間，兩人在中南海走廊不期而遇。黃紹竑先舉手致意，陳賡微笑點頭，再無寒暄。旁人看不出波瀾，可知情者心里清楚——一句“老兄，這還要問嗎”已將舊案蓋章歸檔，塵埃落地。

世上沒有絕對的和解，只有繼續(xù)前行的必要。槍聲停了，國家要造飛機、造火箭，需要大將，需要政務委員，也需要把個人傷口壓進歲月里的人。歷史無法改寫，可航跡仍在延伸，這一點，兩位廣西舊識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