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早春，新疆迪化仍透著料峭寒意。午夜一點，臨時搭建的公安廳檔案室里燈火未熄。劉護平盯著一摞泛黃卷宗，忽然聽見秘書低聲驚呼：“檢察記錄，署名毛澤民！”短短一句話，讓屋內(nèi)氣氛陡然凝住，也將七年前那條被鮮血浸透的線索重新拉亮。

彼時新疆軍政大權(quán)掌握在盛世才手中。表面上，這位軍閥向延安示好，甚至提出“要黨員”“想入黨”。便是這股曖昧姿態(tài)，使中央陸續(xù)派出十余名干部入疆——毛澤民自此再難脫身。1938年，他被任命為省財政廳副廳長、代廳長，三年里清查賬目、穩(wěn)定幣值，減賦減稅，使民生略見生機，亦抽調(diào)余糧支援抗日前線。當?shù)厣烫柛锌骸爸軓d長一到，錢莊心才定。”

就在這段歲月里，毛澤民與朱旦華相識相戀。昔日北平女師的熱血青年，如今是省婦協(xié)常務(wù)委員。一次財經(jīng)會議上，她第一個站起來為他的計劃背書：“此策雖難，卻是救命針！”兩雙炯炯目光在會場交匯，一場革命伴侶的佳話就此寫就。1940年春，他們舉行簡樸婚禮，翌年喜得麟兒，取名毛遠新。日子剛露暖意，陰霾卻已悄然逼近。

1942年，盛世才突然轉(zhuǎn)向重慶，蔣介石的電報一封接一封。于是九月的一天深夜，軍警荷槍實彈包圍了“周廳長”寓所，密令只有一句：“全部帶走，統(tǒng)一看管?！泵珴擅衽c陳潭秋、林基路等一百六十余名黨員和家屬被囚于迪化各監(jiān)獄。盛世才嘴上說“保護”，手底下卻頻頻施以嚴刑。

延安方面連電催救，毛澤東更是徹夜難眠。他對周恩來說：“一定要想法子，不惜一切代價把他們弄回來?！蹦魏翁旄呗愤h，國共正值脆弱合作，營救屢屢受阻。

監(jiān)獄里，劊子手用盡軟硬兼施。一次深夜審訊，檔案記錄下簡短對話——

“你是國民黨嗎？”

“我早已是中國共產(chǎn)黨黨員?！?/strong>

“若共產(chǎn)黨危害國家，你愿否脫黨？”

“共產(chǎn)黨才是救國之黨，談何背叛！”

筆鋒如刀，字字見血。審訊官無功而返，暗自咬牙：留不得。

1943年9月27日，新月高懸。李英奇、富寶廉、張思信三人奉盛世才手令潛入第二監(jiān)獄。木棍重擊，繩索緊勒，毛澤民昏迷又被活活絞殺。陳潭秋、林基路同夜殞命。消息被嚴密封鎖，暴雪般的謠言飛不出高墻。

半月后，延安終于得聞噩耗。毛澤東正批閱作戰(zhàn)簡報，耳邊傳來低語：“澤民……走了?！彼诖扒?，兩晝夜茶飯不進。警衛(wèi)想勸，被揮手止住。那間窯洞煤油燈亮到天明，一頁又一頁信箋被揉成團，靜靜躺在地上。

朱旦華在獄中卻遲至一年才知道夫君遇難。她伏在墻角，用指甲在水泥縫里刻下四字：“澤民長存”。1946年，經(jīng)多方交涉，朱旦華帶六歲遠新回到延安。毛澤東張開雙臂抱起侄子，只簡短說了一句：“孩子，苦了?！?/strong>

新中國成立后，搜索真相的使命被提上日程。劉護平正是當年同獄者，接到中央電令立刻赴疆。檔案室那份審訊記錄給了他突破口。此后整個冬天，他帶人踏遍六道灣、八道灣雪嶺，卻一無所獲。有意思的是，線索竟出自逃亡特務(wù)內(nèi)部。1950年3月，執(zhí)法隊長張思信在甘肅落網(wǎng)，被押回迪化。審訊室里，劉護平低聲卻逼人：“說，尸體埋哪兒？”張思信額上冷汗?jié)L落：“倒數(shù)第六排，山坡下?！?/p>

當月十八日，公安人員開掘凍土。第三鍬翻開時，露出破舊麻袋及殘存繩索。棺木重新安置，烈士名單逐一確認。劉護平在報告中寫道：“毛澤民同志肩胛骨呈裂紋，符合木棍擊打；頸椎錯位，系絞索致命?！弊舟E遒勁，情感克制，卻能讓讀者聞到鐵銹味。

朱旦華攜遠新趕到墓前。山風獵獵，她撫摸墓碑輕聲呢喃：“我們完成了你未盡的賬簿?！边h新站在一旁，抬頭看著蒼穹，似懂非懂，卻牢牢記住了父親名字和那句古老誓言——“為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