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初秋，香山萬花山上新掘的一口墓穴格外安靜。抬棺的梨園弟子剛把王明華的靈柩放下，梅蘭芳卻遲遲沒肯離開，旁人只聽見他低聲嘀咕：“明華，家里一切都好，你放心?！贝饲榇司?，旁觀者多半只道是伉儷情深，可不久后另一位女子福芝芳也跪在墓前痛哭，場面頓時讓人摸不著頭腦。兩位夫人，同拜一夫，偏偏相處無間，這段故事在戲臺外，比《游園驚夢》還要曲折。

倒帶到1910年，梅蘭芳正處倒倉期，嗓子沙啞得嚇人，只能在家閉門養(yǎng)嗓。某日，伯父梅雨田領著王明華上門，“小蘭，見過你王姐姐?！鄙倌晏а郏媚锊皇┓埙?，卻一句“梅先生，戲可丟不得”，像針扎在心口?；槭戮瓦@么定下，理由既現(xiàn)實：梅家欠個賢內助；也簡單：梨園行講究門當戶對。

王明華比梅蘭芳年長兩歲，進門第一件事就是管賬。那會兒梅家舞臺收入忽高忽低，她硬是把開門七件事壓到一文錢不空。到了晚上，還給丈夫抄戲詞、縫水袖。有人問她累不累，她笑著回一句：“唱得好才是真本事，其他我來扛?！边@種沉穩(wěn)，外人說不盡，梅蘭芳心里卻門清，所以常常收場就往家奔。

天有不測，幾場麻疹接連帶走了一雙兒女，梅家大宅頓時冷得嚇人。更要命的是，王明華此前動了絕育手術，梅氏香火眼看要斷。梨園行重傳承，伯父一句“得再娶”，讓所有人噤聲。王明華明白輕重，只說了句：“我不爭名分，只求他平安?！庇谑?921年，福芝芳進門。

福芝芳出自旗人家庭，青衣出身，性子直爽。她母親帶著“兩個條件”上門：與王明華同等身份、老人跟女兒養(yǎng)老。梅家點頭答應，事情辦得十分體面。洞房花燭夜，梅蘭芳先往王明華房里坐了一炷香時間，才去新房。等他推門欲走，王明華擺手：“別讓妹妹久等?！币痪湓?，把尷尬化成周全。

福芝芳第二年誕下長子大寶，剛滿月就抱去王明華屋里：“姐姐，孩子認您為大媽?！蓖趺魅A給嬰兒戴上自己親手縫的小帽子，輕輕推回：“我身子差，你多費心?！边@一推，外人眼中可能是虛情客套，其實定下了兩房互敬的規(guī)矩：凡家務由明華主，撫養(yǎng)由芝芳管。

三人共處一宅十余年，難免磨角，卻極少爆聲。福芝芳管孩子，王明華理賬，梅蘭芳跑碼頭唱大戲，分工清晰。有人問王明華怕不怕被搶了寵，她淡淡一句：“他唱一天戲，我操半天心，誰也虧不了誰?！闭Z平，卻透著骨子里的自信。

可惜好景短。王明華患肺結核自請去天津養(yǎng)病，唯恐染家人。臨走囑托：“戲班開銷別省，梅先生嗓子是要緊的。”這句話后來成了梅府舊事里最常被提起的一句。三年后噩耗傳來，福芝芳抱著三歲幼子梅葆琛趕到天津，跪在靈前喚一聲“姐姐”，哭到失聲。梅蘭芳請人擇得萬花山一塊地，把王明華厚葬于此。

時局動蕩，1932年全家遷往上海，后又顛沛至香港。日偽逼唱，梅蘭芳蓄須明志，福芝芳被友人稱作“抗戰(zhàn)夫人”。抗戰(zhàn)勝利再到北平解放，梅蘭芳重登舞臺，《霸王別姬》一亮相，戲迷涌動，掌聲里夾雜的有千錘百煉的唱腔，也有一家人撐過戰(zhàn)火的隱忍。

1950年，梅家回到北京。一次家宴后，梅蘭芳攜福芝芳重返萬花山祭掃。山風卷過，一片松濤。梅蘭芳忽然說：“將來也把我葬在這里?！备Ｖシ笺读算叮樋诨兀骸澳巧矸莅藢毶讲藕线m?！彼麚u頭：“我若進八寶山，你怎么辦？”短短兩句話，重得像兩塊石頭落地。

1961年8月8日，急性心梗奪走了這位京劇大師的生命。國家以國葬規(guī)格擬葬八寶山，福芝芳遞交申請，堅持遵照遺愿。周恩來批示尊重家屬選擇。于是，梅蘭芳的陰沉木棺并排放進萬花山，旁邊掏好第三個穴位，刻著“福芝芳待”。就此，一夫兩妻共眠一地，三棺同穴，成了梨園圈口口相傳的異聞。

1980年福芝芳去世，兒子梅葆玖把母親遺體送到萬花山時，正值初春，山桃剛開。棺木落穴，土聲悶響，隨行老戲骨喃喃：“先生、夫人，團圓咯?！边@句感慨，簡短卻道盡半個世紀的羈絆。

翻檢當年的票友筆記，會看到對王明華賢淑、對福芝芳慧黠的零星描寫，卻極少將兩人對立。原因并不玄妙：在梨園人眼里，戲班興衰、家族香火、舞臺榮譽，遠比兒女私情重要。兩位夫人出自行內，深懂這一點；梅蘭芳又柔中帶剛，始終保持公平與尊敬。這些因素，合在一起才釀出三人之間“既親又禮”的微妙平衡。

外界膚淺地把這段往事貼上“傳奇愛情”標簽，實際上更像一次耐心的角色分配。王明華守內，是梅府的管家與大姐；福芝芳守外，是子嗣與事業(yè)的輔佐；梅蘭芳守藝，把全部時間押在舞臺。三條線各司其職，不交叉就少摩擦，交錯了也知退讓。說它是人情智慧，不為過。

今天萬花山仍有戲迷憑吊，大多是頭發(fā)花白的老人，手里捏著票根或老照片。他們站在三口相連的墓前，往往沉默良久才轉身離開。梅家后人講過一句玩笑：“爺爺在臺上唱《貴妃醉酒》，臺下兩個奶奶卻活成了‘姐妹情深’。”聽來輕松，卻把塵世里少見的和與忍，盡數(shù)點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