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起身，按亮床頭燈。
拿起放在床頭柜上的、昨晚沒看完的外文期刊，試圖用那些熟悉的公式和數(shù)據(jù)來填充空白的腦海，驅(qū)散那莫名的煩躁。
可目光在密密麻麻的字母和符號上掃過，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那些平時能讓她瞬間沉浸、找到安寧和平靜的領(lǐng)域，此刻仿佛蒙上了一層霧，變得陌生而枯燥。
她煩躁地合上期刊，扔回床頭柜。
起身，下床，趿拉著拖鞋，走到書房。
打開臺燈，在書桌前坐下，攤開最新的實驗記錄本。
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到那些未解的數(shù)據(jù)和公式上。
這是她的領(lǐng)域，她的王國，在這里，她能掌控一切。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窗外的天色，由濃黑轉(zhuǎn)為深藍(lán)，又漸漸透出灰白。
晨曦的第一縷光，終于費力地穿透厚重的窗簾縫隙，落在凌亂的書桌上。
溫向暖抬起頭，揉了揉布滿血絲、干澀發(fā)痛的眼睛。
面前的記錄本上，除了最初隨手寫下的幾個毫無意義的符號，一片空白。
她竟然，對著空白的本子，發(fā)了一夜的呆。
什么也沒想進去。
什么也沒做出來。
這是從未有過的。
她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fù)鲁觥?br/>試圖將胸腔里那股莫名的、沉甸甸的滯悶感驅(qū)散。
沒關(guān)系。
只是暫時的。
他鬧脾氣，出走，不過是想引起她的注意，讓她低頭。
她太了解他了。
一個只有高中學(xué)歷、從小到大沒離開過這座小城、所有社會關(guān)系都依附于她的人，能走到哪里去？
不出三天。
最多三天。
等他在外面吃了苦，受了罪，知道離開她溫向暖，他什么都不是的時候，自然會灰溜溜地回來。
新的一天開始了。
溫向暖站起身，走到窗邊，一把拉開厚重的窗簾。
刺眼的陽光瞬間涌進來，讓她不適地瞇了瞇眼。
她看著樓下逐漸蘇醒的院落，看著那些忙著生火做飯、送孩子上學(xué)的熟悉身影。
心里那點因為失眠和煩躁而產(chǎn)生的不適，漸漸被一種熟悉的、掌控一切的冷靜所取代。
對，就是這樣。
一切很快就會回到正軌。
他只是她生活里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一段很快就會平復(fù)的噪音。
她的世界，是星辰大海，是微觀粒子，是人類認(rèn)知的邊界。
情情愛愛，家庭瑣事，于她而言，輕如塵埃。
不值一提。
她轉(zhuǎn)身，走進衛(wèi)生間，開始洗漱，準(zhǔn)備迎接新一天的工作。
鏡子里的女人，眼下有淡淡的陰影，但眼神已經(jīng)恢復(fù)了慣有的清明和銳利。
仿佛昨夜那短暫的失控和煩躁，從未發(fā)生過。
由于沒有了陸文城準(zhǔn)備早餐，所以她只能去科研所吃。
食堂里人不少，都是趕著上班的職工和家屬。
她排隊打了早飯：一碗看起來稀薄的小米粥，一碟咸菜，一個饅頭。
粥喝到嘴里，一股明顯的糊味。
咸菜咸得發(fā)苦，齁得她立刻喝了一大口水。
饅頭也硬邦邦的，硌牙。
她勉強吃了幾口，就放下了筷子。
胃里空落落地難受。
“溫教授，早啊?！敝硇⒍酥埡袦愡^來，在她對面坐下，看了她一眼，有些驚訝，“您臉色不太好啊，昨晚沒休息好？”
溫向暖揉了揉額角：“沒事。實驗數(shù)據(jù)出來了？”
“還沒，王工說大概要到下午?！毙抢肜锏拿鏃l，隨口道，“溫教授，您今天這白大褂……好像沒熨平？”
溫向暖低頭看了一眼袖口的褶皺，沒說話。
小劉似乎意識到自己多嘴了，趕緊岔開話題：“對了，您要的去年第三季度的對比數(shù)據(jù)，我放您桌上了。不過好像不是平時整理的那個格式，我找了一會兒……”
“嗯?！睖叵蚺瘧?yīng)了一聲，心里那股莫名的煩躁又升騰起來。
平時這些資料，陸文城都會按照她的習(xí)慣，分門別類整理好，用不同顏色的標(biāo)簽紙做好標(biāo)記，她需要什么，一眼就能找到。
上午的組會，開到一半，溫向暖的胃又開始隱隱作痛。
像是有只手在里頭輕輕揪著，不劇烈，卻持續(xù)不斷，分散著她的注意力。
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摸放在手邊的茶杯——以前開會，陸文城總會給她泡好養(yǎng)胃的茶，溫度剛好。
摸了個空。
只有冰冷的、印著單位名稱的白瓷杯。
她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里面早已涼透的白開水。
涼意順著食道滑下去，胃部的抽痛似乎更明顯了。
她幾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拉回正在匯報的數(shù)據(jù)上。
晚上，她再次在食堂解決了晚飯。
味道依舊一言難盡。
回到家，面對一室冷清和灰塵，她連燈都懶得開全，只開了書房的臺燈。
坐在書桌前，試圖繼續(xù)工作。
可胃部的隱痛，房間過分的安靜，以及鼻尖隱約縈繞的、屬于他的、正在逐漸消散的氣息，都讓她難以集中精神。
墻上的掛鐘滴滴答答地走著。
她看了一眼，晚上十點。
往常這個時間，陸文城會輕手輕腳地進來，放下一杯溫?zé)岬呐Ｄ蹋蛘咭煌牒唵蔚囊瓜?，然后悄悄退出去，不打擾她。
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
只有窗外無邊的夜色，和屋里令人窒息的寂靜。
她起身，走到臥室，從床頭柜的抽屜里翻出一瓶安眠藥。
那是很久以前醫(yī)生開的，她幾乎沒吃過。
倒出兩片，就著冷水吞下。
重新躺回床上，等待藥效發(fā)作。
可不知是藥效過了，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她依舊輾轉(zhuǎn)難眠。
腦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復(fù)播放著陸文城離開那晚的情景。
他慘白的臉，死寂的眼神，還有那行決絕的“我去找別人”。
“找別人”？
他能找誰？
一個念頭不受控制地冒出來，讓她心里那點煩悶驟然加重，變成一種尖銳的、帶著酸澀的刺痛。
她猛地坐起身，按亮臺燈。

拿起床頭那本外文期刊，試圖用閱讀來驅(qū)逐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
可目光落在紙上，看到的卻不是公式和數(shù)據(jù)，而是陸文城坐在燈下，安安靜靜看書的側(cè)影。
他看的好像是一本高中數(shù)學(xué)輔導(dǎo)書，很舊，邊角都卷了。
第三天下午，溫向暖終于有些坐不住了。
她叫來助理小劉。
“你去一趟……”她頓了頓，報出陸文城娘家的地址，“看看他回去沒有。如果回去了，問問他什么時候回來?！?br/>小劉愣了一下，看看溫教授沒什么表情的臉，沒敢多問，應(yīng)了一聲去了。
兩個小時后，小劉回來了，面色有些古怪。
“溫教授，我問了。陸文城同志的娘家說，他沒回去。他父親還拉著我問，你們是不是吵架了，說兒子嫁過去后，就很少往家里打電話了……”
沒回去？
溫向暖握著鋼筆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
“他還問了什么？”
“就問文城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聽著挺擔(dān)心的。我說沒事，就是所里有點事找他。溫教授，您看……”
“知道了，你出去吧。”溫向暖打斷他。
小劉趕緊退了出去，輕輕帶上門。
溫向暖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沒回娘家。
那他能去哪兒？
朋友家？
他好像……沒什么特別親近的朋友。
結(jié)婚后，他的生活幾乎就圍著她和這個家打轉(zhuǎn)。
心里那股從昨天開始就隱隱浮動的不安，漸漸擴大。
但很快，又被她自己強行壓了下去。
可能只是去哪個遠(yuǎn)房親戚家了，或者……找個招待所住幾天，跟她慪氣。
對，一定是這樣。
她這樣告訴自己。
可接下來幾天，生活并沒有如她預(yù)期的那樣回到正軌，反而越發(fā)混亂失控。
她穿反了白大褂走進實驗室，被幾個年輕的研究員善意地提醒，鬧了個不大不小的笑話。
一次極其重要的部里匯報，她臨到會場才發(fā)現(xiàn)，一份關(guān)鍵的數(shù)據(jù)對比圖表忘了帶。
她立刻讓司機調(diào)頭回家，翻箱倒柜，急出一身冷汗，最后在床墊和床板的夾縫里找到了那份皺巴巴的文件——是她某天晚上帶回家看，隨手塞進去，之后完全忘了。
而以前，陸文城會在她睡前，就把她第二天需要的東西，一一核對，整理好，放進公文包。
失眠越來越嚴(yán)重，安眠藥從兩片加到三片，效果卻越來越差。
她眼下的烏青越來越重，臉色也透著不健康的蒼白。
所長老周找她談話，委婉地提醒她要注意身體，別光顧著工作，家里也要顧一顧。
溫向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沒多解釋。
這天晚上，她又一次在空蕩蕩的家里，對著冰冷的灶臺和凌亂的房間，感到一陣深切的疲憊和……難以言喻的煩躁。
她走進書房，想找一份以前的實驗筆記做參考。
拉開書桌最下面那個平時很少用的抽屜。
里面塞得滿滿的，都是陸文城的東西。
一些零碎的布頭，幾團毛線，幾本舊的《大眾電影》雜志，還有……一摞用牛皮紙仔細(xì)包好的書本。
她頓了頓，伸手拿出那摞書。
牛皮紙打開，里面是幾本高中課本，數(shù)學(xué)，語文，政治，歷史。
書頁很舊，邊角磨損得厲害，顯然被翻過很多遍。
里面夾著許多用不同顏色筆做的筆記，字跡工整認(rèn)真，在一些難點旁邊，還畫了簡單的示意圖幫助理解。
課本最下面，壓著幾張紙。
一張是京華大學(xué)中文系的招生簡章，上面用紅筆將報名條件、考試科目、學(xué)費標(biāo)準(zhǔn)仔細(xì)地圈了出來。
另一張，是火車票購買憑證的存根。
日期，是她看到字條的三天前。
目的地：京市。
溫向暖盯著那張小小的、有些模糊的存根，看了很久。
手指無意識地收緊，將單薄的紙張邊緣捏得起了褶皺。
京市。
他去了京市？
不是賭氣，不是玩笑。
是買了票，真的走了。
去干什么？
她猛地站起身，因為動作太急，眼前黑了一瞬，扶住桌子才站穩(wěn)。
她忽然想起什么，目光掃過那個招生簡介，大腦嗡的一聲，抓起書桌上的電話，撥通了京華大學(xué)招生辦公室的號碼。
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你好，京華大學(xué)招生辦?！?br/>“你好，”溫向暖聽到自己干澀的聲音，“我想查詢一下，今年新生里，有沒有一位叫陸文城的考生。男，22歲，籍貫是……”
“陸文城？”電話那頭的聲音頓了一下，似乎是在翻找資料，很快，帶著笑意的聲音傳來，“哦，陸文城同學(xué)啊，有的。他考得非常好，是你們省的文科第三名呢！我們已經(jīng)錄取了，這位同志，你是他……？”
后面的話，溫向暖已經(jīng)聽不清了。
電話從她手中滑落，聽筒砸在桌面上，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悶響。
她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耳邊反復(fù)回響著那句話：
“文科第三名……”
“考得非常好……”
“已經(jīng)錄取了……”
他參加高考了？
還考上了？！
省文科第三名……他什么時候，偷偷學(xué)了這么多？
在她醉心實驗，在他默默打理家務(wù)，在她以為他只是個眼界狹隘的家庭主夫時，他竟然不聲不響地，為自己的未來，鋪好了另一條路。
一條完全脫離她掌控的、光明的、屬于他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