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弗里·愛潑斯坦，早已不只是一起性犯罪案件中的富豪姓名。在過去數(shù)年中，這個名字逐漸演變?yōu)槊绹闻c司法體系的一面“反光鏡”，映照出精英網(wǎng)絡、制度惰性與公眾不信任之間日益緊張的沖突關系。

在輿論持續(xù)施壓之下，當?shù)貢r間2025年12月19日，美國司法部終于在法定期限前開始公布與愛潑斯坦案相關的調(diào)查檔案。然而，公眾等來的，并不是一份完整、清晰的真相清單，而是兩批被大量涂黑、信息高度碎片化的文件。更具爭議的是，檔案公布后的第二天，部分已上線文件一度從司法部網(wǎng)站消失，其中包括一張涉及現(xiàn)任總統(tǒng)特朗普的照片，隨后又被解釋為“技術性處理”。

這場遲到且有限的披露，不僅重新點燃了公眾對愛潑斯坦性販運網(wǎng)絡的關注，也意外暴露出特朗普第二任期內(nèi)華盛頓權力結構的深層張力：透明承諾與政治自保之間的矛盾，跨黨派共識與行政拖延之間的碰撞，以及司法制度在高度政治化環(huán)境中的進退失據(jù)。

12月15日，美國華盛頓，一些活動人士在國會大廈附近展示了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右）和杰弗里·愛潑斯坦的巨幅照片。圖/視覺中國

遲到的公開

愛潑斯坦檔案長期懸而未決，并非單純源于行政怠慢，而在于其所處的位置，恰好位于司法程序、政治風險與精英結構的交匯點。

首先，案件本身具有極高敏感性。愛潑斯坦的社交網(wǎng)絡橫跨政界、商界、王室與文化圈，任何未經(jīng)嚴格審查的披露，都可能引發(fā)連鎖政治后果。在這種背景下，美國司法系統(tǒng)天然傾向于以程序?qū)徤鱽韺_政治風險。這種審慎既是一種制度自保，也在客觀上構成了事實上的拖延。

其次，檔案內(nèi)容觸及大量司法系統(tǒng)的內(nèi)部運行細節(jié)，包括大陪審團證詞、調(diào)查取舍、起訴決策備忘錄等。這類材料一旦完整公開，不僅涉及受害者隱私與第三方權益，更可能暴露司法系統(tǒng)在早期階段對愛潑斯坦案處理的尺度與判斷。對任何官僚體系而言，承認制度性失誤，往往比揭露個人罪責付出更高成本。

再次，政治考量在此過程中始終若隱若現(xiàn)。特朗普在2024年競選期間曾高調(diào)承諾“完全公開”愛潑斯坦檔案，以迎合支持者對“精英腐敗”和“深層政府”的憤怒。但贏下總統(tǒng)選舉進入第二任期后，相關立場明顯趨于謹慎�，F(xiàn)任司法部長帕姆·邦迪及副部長托德·布蘭奇均被視為特朗普的政治盟友，早期曾嘗試以程序理由限制部分材料的披露。盡管目前檔案中并無直接證據(jù)顯示特朗普參與犯罪，但其與愛潑斯坦的舊照和社交記錄，仍可能在2026年中期選舉前被政治對手作為攻擊素材進行放大。

正是在這種多重顧慮疊加的背景下，國會才最終通過立法形式，為檔案公開設定明確期限。換言之，此次披露并非行政部門“自愿透明”的結果，而是制度拉扯與政治壓力下的被動回應。

“馬賽克式”透明

盡管國會立法明確要求“全面公開”，實際呈現(xiàn)的檔案卻是被大量遮蔽的文本。這種被稱為“馬賽克式”的透明，引發(fā)的質(zhì)疑并不僅在于“涂黑了多少”，而且在于信息呈現(xiàn)的結構性不均衡。

據(jù)媒體報道，愛潑斯坦與大批美國政商名流交往密切，2008年因教唆未成年人賣淫被定罪，2019年7月再次因涉嫌性犯罪被捕，2019年8月死在獄中，被判定為“自殺”。已披露的首批檔案，涉及多位知名人士，包括美國前總統(tǒng)比爾·克林頓、已被剝奪英國王子頭銜的安德魯·蒙巴頓·溫莎，以及音樂人米克·杰格與邁克爾·杰克遜等。

此番公開的檔案中，克林頓的名字與影像多次出現(xiàn)，一張照片顯示他在泳池中游泳，另一張則顯示他仰躺在熱水浴池中，雙手枕在頭后。相比之下，特朗普相關記錄則顯得零散而有限。特朗普承認自己與愛潑斯坦是多年朋友，但始終否認與愛潑斯坦任何不當行為有關。按照特朗普的說法，兩人在2004年前后決裂，遠早于愛潑斯坦首次被捕。美國司法部的這種不對稱發(fā)布迅速成為黨派敘事之爭，民主黨質(zhì)疑這是對現(xiàn)任執(zhí)政陣營的“保護性處理”，共和黨則反指民主黨借機放大對自身有利的片段。

更具爭議的是，美國司法部12月20日將前一天公布的部分文件刪除，其中包括一張關聯(lián)特朗普的照片。托德·布蘭奇21日解釋說，刪除照片與特朗普無關，是為了保護受害者。當天晚些時候，美國司法部又表示，關聯(lián)特朗普的那張照片重新發(fā)布了。

對于這種做法，官方解釋為“進一步遮蔽敏感信息”，但在高度不信任的政治環(huán)境中，這類技術性操作很難不被解讀為權力對信息流向的實時干預。需要指出的是，這并不必然意味著存在明確的政治操控，而更可能反映了一種制度困境，司法系統(tǒng)既要履行公開義務，又必須承擔保護隱私、規(guī)避法律風險的責任。當二者發(fā)生沖突時，結果往往是碎片化地公開，而非完整敘事。

敘事之戰(zhàn)

檔案公布后，兩黨迅速陷入互相指責對方“掩蓋”的泥潭。這不僅是黨派間的攻防，更是美國政治極化的縮影。圍繞愛潑斯坦檔案公開的爭議，很快演變?yōu)橐粓鰞牲h圍繞選舉周期展開的敘事之戰(zhàn)。

民主黨將焦點放在程序合法性上，指責特朗普政府“選擇性透明”，認為司法部未充分履行法律要求，尤其是對大陪審團材料的全面涂黑，涉嫌規(guī)避國會監(jiān)督。他們強調(diào)，國會監(jiān)督委員會此前從愛潑斯坦遺產(chǎn)中獲取的95萬張照片里，有多張涉及特朗普，卻未在司法部首批文件中得到同等呈現(xiàn)。在這一敘事中，問題不只是技術處理，更是“司法政治化”的體現(xiàn)。

共和黨內(nèi)部則出現(xiàn)明顯分化。一部分議員延續(xù)“反深層政府”的既有敘事，要求徹底公開所有檔案；另一部分則將矛頭指向民主黨精英，試圖通過強調(diào)克林頓等人與愛潑斯坦的關聯(lián)，削弱對特朗普的輿論壓力。這種分裂本身也揭示了一個現(xiàn)實，愛潑斯坦檔案已不再是單一案件材料，而是被各方當作重塑政治道德敘事的工具。

在這場持續(xù)拉鋸中，最值得警惕的并非哪位政治人物出現(xiàn)或消失，而是制度透明度的長期侵蝕。愛潑斯坦案之所以反復發(fā)酵，正是因為它觸及了美國社會一個更深層的不安：精英是否總能在制度縫隙中自我保護？而制度是否真正具備自我糾錯的能力？當“透明”被反復承諾卻始終以殘缺形態(tài)出現(xiàn)時，這種不安只會進一步加深。

愛潑斯坦檔案的公布，并未為這起案件畫上句號，更像是一場仍在進行中的制度壓力測試。在高度極化的政治環(huán)境中，當“透明”被不斷切割、被策略性安排時，它就不再只是法律義務，而是逐漸演變?yōu)橐环N可以調(diào)配的政治資源。公眾所看到的，往往不是完整的真相，而是經(jīng)過篩選與修剪后的“可公開事實”；所感知到的，并非司法部門的審慎克制，而是政治敘事中的刻意回避。

當社會只能依靠被大量涂黑的文本來拼接真相，真正受損的，已不僅是公眾對某一案件結論的信任，更是對制度是否具備自我糾錯能力的根本信心。透明一旦服務于權力穩(wěn)定而非法律原則，案件的“結案”也就難以等同于司法正義的實現(xiàn)。

或許，愛潑斯坦案留給當代美國最深刻的啟示，并不在于揭露了多少個人丑聞，而在于提醒人們，在精英權力高度集中的體系中，光線何時照進、照到哪里，往往是被精細管理的結果。這種對透明的“可控化”，本身就構成了這起跨世紀丑聞最冷峻，也最耐人尋味的注腳。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副研究員）

作者：石培培

編輯：徐方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