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9月，克羅地亞傳奇博班重返薩格勒布迪納摩出任俱樂部主席。在此期間，博班接受《衛(wèi)報》的獨家專訪，談及他與歐足聯(lián)的關(guān)系以及對國際足聯(lián)主席因凡蒂諾的看法。

午后薄霧漫過馬克西米爾球場，讓這座建筑極具戲劇感的陡峭輪廓更顯肅穆。街對面的一棟樓里，博班正娓娓道來自己回來的緣由。他與記者們坐在房間一角享用墨魚汁燴飯，這里如今是薩格勒布迪納摩的食堂。另一頭，正是這位出身達爾馬提亞的年輕人當年睡覺的地方，他曾在這家俱樂部的青訓(xùn)體系里一步步嶄露頭角。“從情感上說，這是我人生中最厚重的篇章，”博班望著眼前熟悉的景象，思緒飄回往昔，“如果不回到這里，又該到哪里去呢？”

他的足跡早已遍布足壇各處。在足球管理者的職業(yè)生涯中，博班每一段經(jīng)歷都短暫卻耀眼。若非過去十年他在國際足聯(lián)與歐足聯(lián)擔任要職時的奔走發(fā)聲，這項運動的模樣或許會截然不同。自兩年前高調(diào)辭去歐足聯(lián)職務(wù)后，外界總覺得這位有主見、守原則的人仍有更高的舞臺可攀?？墒聦嵤?，他的世界以一種奇妙的方式既收縮又延展：在蘇黎世與尼翁那些職位賦予他的政策制定權(quán)和影響力已然消逝，但沒有任何職位能像迪納摩主席這般，讓他時刻置身公眾的聚光燈下，直面接踵而至的關(guān)注與批評。

當天的報紙便是最好的證明，前一晚，球隊1-3不敵皇家貝蒂斯的歐聯(lián)賽后，尖銳的評論鋪天蓋地。“人們都說耶穌是好人，”他輕描淡寫地說道，“比我們?nèi)魏稳硕己?，這顯而易見，不是嗎？可他們還是把他釘在了十字架上，我們又憑什么能躲開日常生活里的‘十字架’呢？”

這話是典型的博班風格。六個月前，他強勢回歸，最初出任俱樂部的首席執(zhí)行官，九月又通過薩格勒布迪納摩首次完全民主的選舉當選俱樂部主席，他決心重塑這家他19歲就擔任隊長，34年前遠赴米蘭效力的母隊。他的目標，是讓這家仍深陷前首席執(zhí)行官茲德拉夫科-馬米奇丑聞陰影的俱樂部重煥生機。而這份挑戰(zhàn)，他分文不取。

“我一生都在說，我愛迪納摩，愛這里的人，愛這座城，愛我的國家，”他語氣堅定，“那么當他們向我伸出橄欖枝時，我能說‘不，我已經(jīng)57歲了，只想坐在島上曬太陽、看海釣魚’嗎？如果我真的拒絕，那就是背叛我一輩子堅守的價值觀。”

在馬克西米爾球場周邊的三個小時里，博班勾勒出自己的愿景，也不避諱那些亟待厘清的棘手問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2024年1月那次與歐足聯(lián)的決裂——當時他已擔任歐足聯(lián)足球主管近三年。博班認為，歐足聯(lián)主席切費林提出并推動通過的章程修改議案極不妥當，該議案允許切費林競選第四屆主席任期。彼時他公開批評切費林的“個人野心”。作為回應(yīng)，切費林在接受《衛(wèi)報》采訪時直言博班“不值得我置評”。

球員時代的博班隨米蘭斬獲四次意甲冠軍與1994年的歐冠冠軍，退役后躋身政治體系，始終以退役球員的身份發(fā)出有力卻時常受挫的聲音。回望這段過往，有遺憾嗎？

“我只遺憾我和亞歷山大（切費林）的私人關(guān)系走到了這一步，很抱歉事情變成這樣?！弊阅且院?，兩人再無交集?！澳菐啄晡覀冴P(guān)系很好，和他的家人也相處融洽。但我做了我必須做的事，也清晰地闡明了我的立場。他選了他的路，就這樣吧，我祝他一切順利?！?/strong>

“但我毫不后悔。這件事我想了整整兩個月，沒有像孩子一樣沖動行事，也沒有像被寵壞的小孩那樣任性。我反復(fù)斟酌，給自己時間思考，也給別人消化的余地。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決定和后果負責。我是，其他人也是一樣?！彼寡?，如果不是那次裂痕，自己或許仍在歐足聯(lián)任職。但壓抑內(nèi)心的不滿對他而言是不真實的。就像2020年3月，他在米蘭擔任首席足球官僅九個月時，因在采訪中批評俱樂部的所有權(quán)結(jié)構(gòu)，最終被迫辭職一樣。

這便引出了一個問題：如果他仍在國際足聯(lián)中任職，會如何應(yīng)對當下的局面？2016至2019年間，他曾擔任國際足聯(lián)副秘書長，之后才加盟米蘭。博班與國際足聯(lián)主席因凡蒂諾攜手推動了國際足聯(lián)的改革，他說在自己任職期間，這個曾經(jīng)“惶恐迷茫、失去方向的組織”逐漸找回正軌。他堅定維護兩人當年的改革成果，還詳細闡述了對視頻助理裁判（VAR）項目的辯護——他正是該項目的核心推動者。

博班認為，許多分析都忽視了VAR在遏制比賽操縱、維護公平方面的作用?！叭缃褡闱虻恼\信度和透明度已截然不同，”他說道，隨后列舉出了一連串數(shù)據(jù)，把VAR干預(yù)造成的時間損耗與每場比賽平均七分半鐘的界外球耗時進行了比較。

當然，如果是因凡蒂諾在他任職期間做出任何有違國際足聯(lián)宗旨的舉動，他必定會辭職。談及因凡蒂諾用“和平獎”為特朗普授勛，借此“劫持”2026年世界杯抽簽儀式的行為，博班毫不留情?！凹炔蛔鹬?，也不負責任，”他如此評價前上司的行為，“我根本看不下去。我很驚訝他會產(chǎn)生這樣的想法，過于政治化，癡迷于當政客和所有這些事情?！?/strong>

“起初并非如此。我們所有的工作都圍繞著足球和球員展開。我們本要讓國際足聯(lián)回歸這個方向，當時也確實在朝這個方向努力?？珊髞?，一切都跑偏了。詹尼曾經(jīng)很有責任感，但他沒意識到自己如今的所作所為對他自己和國際足聯(lián)造成的影響。他本想做到最好，結(jié)果卻適得其反。國際足聯(lián)不該成為政治組織，可他現(xiàn)在正把它往這個方向帶，這是可恥的?！?/strong>

“但這不能抹殺他之前做的所有好事，這并不是因為我曾與他共事?？闪硪环矫?，這也恰恰說明方向已經(jīng)迷失。至少，這件‘荒謬的作品’把所有的問題都暴露了出來。我為此感到遺憾：為國際足聯(lián)遺憾，為他遺憾，也為足球遺憾?！?/p>

回到博班的辦公室，阿爾伯特-卡佩利亞斯走了進來，他在六月被任命為迪納摩青訓(xùn)學院的負責人，此番是來做簡短匯報的?？ㄅ謇麃喫乖诎腿_那青訓(xùn)營和B隊效力十多年。博班的計劃，是將拉瑪西亞的青訓(xùn)理念，與那些助力無數(shù)克羅地亞球員成才的熱血激情相結(jié)合。

“我們希望擁有歐洲頂尖的足球?qū)W院之一，我相信幾年內(nèi)就能實現(xiàn)，”博班信心十足，“這樣一來，所有人都會知道，從迪納摩走出去的球員，都是經(jīng)過良好教育的球員。”

他認為，迪納摩完全可以成為各大聯(lián)賽年輕球員錘煉競爭力的可靠平臺?！?0歲的塞爾希-多明格斯，即便不是世界最佳，也是最頂尖的年輕后衛(wèi)之一?！彼诩厩百悤r從巴塞羅那加盟。丹尼-奧爾莫也曾走過類似的成長路徑。剛滿17歲的前波爾圖邊鋒卡多佐-瓦雷拉，預(yù)計很快就會從薩格勒布轉(zhuǎn)會至巴薩。

博班的信念令人動容，但這樣的思路，真能讓迪納摩這樣的俱樂部在精英球隊日益拉開差距、漸行漸遠的足壇站穩(wěn)腳跟嗎？“我相信假以時日一定可以，”他說道，還以亞特蘭大為例，稱其為依靠明智決策實現(xiàn)崛起的俱樂部典范。

他并未批評全新的歐洲賽事體系，認為歐足聯(lián)的執(zhí)行工作值得肯定。不少權(quán)力核心人士都承認，正是博班在與執(zhí)委會的一場持久博弈中，將新歐冠的小組賽制從10場縮減至如今的8場。同樣，在國際足聯(lián)任職期間，博班是世俱杯的主要推動者之一，但他主張的是24支球隊參賽，為期18天的賽事規(guī)模，采用三隊小組制，淘汰賽若戰(zhàn)平直接進入點球大戰(zhàn)。談及當下的世俱杯賽事形式，他忍不住展開抨擊：“32支球隊、30天賽程，這根本是在‘殺害’球員?！?/strong>

博班一邊抽著雪茄，一邊熱切地探討著這些話題，其中還包括他眼中“另一個致命因素”——加時賽。讓人不禁擔憂，這位能影響足壇走向的人物，是否過早被權(quán)力中心遺忘。切費林大概率會在2027年在無對手的情況下連任歐足聯(lián)主席，即便在這樣高度受控的政治環(huán)境下，博班依然擁有不少支持者。他難道不會再次動心嘗試回歸嗎？“不，絕對不會。我很清楚。有很多人，非常多的人，經(jīng)常給我打電話。但這里是我足球生涯的起點，也會是終點。而且是我最熱愛、最敬重的地方。這份情感，我無法帶到其他任何地方。所以，還有什么可求的呢？還有什么比這更圓滿的呢？”

此時，薄霧已完全籠罩馬克西米爾球場。正是在這里，1990年5月，薩格勒布迪納摩對陣貝爾格萊德紅星的比賽爆發(fā)暴力沖突，博班一腳飛踹警察，就此成為民族英雄。與部分解讀不同，這一事件并未引發(fā)血腥的南斯拉夫戰(zhàn)爭，但一夜之間，他成為克羅地亞抵抗力量的精神象征。次年，克羅地亞宣布獨立。

“那是一個集體時刻，無關(guān)我個人。那是克羅地亞年輕人的集體覺醒。我們從未感受過如此深重的不公，于是團結(jié)起來為克羅地亞的事業(yè)抗爭。我們是叛逆者，是抵抗者，但真正的英雄，是那些為我們的自由浴血奮戰(zhàn)的人。他們比我偉大得多。那天，我為我們驕傲，為年輕人驕傲，為我們的抗爭姿態(tài)驕傲。我們想要什么？自由。我們做了正確的事。這與民族主義無關(guān)，與克羅地亞和塞爾維亞之間的仇恨無關(guān)，只關(guān)乎正義與自由。”

早在國際足聯(lián)向他發(fā)出邀約之前，博班就已獲得歷史學學位，當過記者，還拓展了商業(yè)領(lǐng)域的事業(yè)?！盎蛟S是前南斯拉夫的動蕩局勢，推動我去鉆研歷史吧，”他說道。而他從歷史中學到了什么？“人性從未有過太大改變。變化的只是我們所處的環(huán)境、社會形態(tài)和物質(zhì)條件。古希臘人與今天的我們，有著相同的困惑、相同的問題和相同的恐懼?！?/strong>

沒有什么能改變博班。“你可以讀一百萬本書，拿一百個文憑，但我的靈魂里，始終是個足球運動員，”他說。有時，他會拿起足球鞋，和卡佩利亞斯一起去學院的球場。膝蓋里的軟骨早已所剩無幾，但他依然會和U14、U15的孩子們一起踢球，嘗試和U17的孩子同場競技，就顯得有些力不從心了。

“我現(xiàn)在的樣子，大概沒什么激勵作用吧，”他笑著說，“我從不防守，總在場上扮演‘小丑’的角色。但從我四五歲起，我就堅信，如果說我來到這個世界上有什么使命的話，那就是踢球。直到現(xiàn)在，我內(nèi)心最純粹的那部分，依然是那個熱愛足球的孩子?！?/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