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25年即將走到尾聲之際，一條網(wǎng)絡熱梗，突然席卷社交平臺。

加班到深夜，給自己點了一份稍顯奢侈的夜宵，配文是“賺了錢就是要給老己花”；周末午后剝了一個完整的柚子，忍不住夸一句：“老己真棒，真會享受�！�

數(shù)據(jù)顯示，近30天內(nèi)，“愛你老己”相關詞條在抖音、小紅書、快手的話題累計瀏覽增量已達4.21億。

“老己”，其實就是自己，卻被說得像一位穿著開襠褲一起長大的發(fā)小。

這樣的稱呼有些粗糲，但實在。網(wǎng)友總結(jié)得直白又動人：老己，是唯一一個笑著給我花錢的人，也是唯一一個身上有100塊，就真的會給我花100塊的人。

但實際上，“愛你老己”并非是一次偶然的玩梗。當我們把視線拉寬，便會發(fā)現(xiàn)在今年火了一整年的流行語里，大多都保持著相似的邏輯。

當流行語只談“我自己”

網(wǎng)絡流行語的背后，往往隱藏著青年群體對外部社會環(huán)境最直接的情緒回應，因此也具有鮮明的階段性特征。

回望近十年的流行語，從“廢柴”“佛系”“躺平”“打工人”，到“小鎮(zhèn)做題家”“孔乙己”……這些在不同時期密集走紅的詞匯，我們會發(fā)現(xiàn)，它們幾乎都在圍繞同一個命題展開：人與社會的關系。

當年輕人自稱打工人、搬磚人時，是以戲謔的方式確認自身的階層屬性；當他們用小鎮(zhèn)做題家、孔乙己指代自己時，要表達的，是學歷與社會錯位后面臨的窘境。

這些流行語所指向的，是一種帶著集體意味的宏大焦慮。90后、00后們在離開校園，邁入社會的過程中，迷茫追問：我是誰？我在社會中處于什么位置？我該如何安放自己與這個世界的關系？

但到了2025年，一種明顯的轉(zhuǎn)向正在發(fā)生。

“愛你老己”“小小的老子”“最棒的小羊”“這一杯，敬自己”“如何呢，又能怎”……透過這一批集中爆發(fā)的流行語，可以注意到，這一批年輕人的注意力正在從外部世界，回歸到個體自身。

在這些新詞匯中，你很難看到職業(yè)、學歷或社會地位的痕跡。它們幾乎完全剝離了外部評價體系，使用者不再費力琢磨宏觀敘事與他人目光，只關心一個問題：我自己感受如何？我究竟過得怎么樣？

每一個能火遍全網(wǎng)的流行詞，都并非完全依賴運氣。無論是哪一個流行詞，細究其文本，其實都很有意思。

就拿那個與“愛你老己”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的“小小的老子”來說吧。它和“愛你老己”的用法類似，大部分網(wǎng)友用以指稱童年時的自己，或內(nèi)心拒絕長大的自己：“我媽帶著小小的老子去鄰居家串門，聊著聊著一甩手，把小小的老子甩荷花池里去了 ……”最后一句話總結(jié)——小小的老子真難殺。

“老子”在漢語語境中，原本帶有一種唯我獨尊的狂妄意味，那是年輕人內(nèi)心深處對掌控感的渴望，對被馴化的抵抗；而“小小的”三個字，又迅速將這種狂妄拉回現(xiàn)實，承認了個體在龐大世界面前的微不足道。

比如網(wǎng)友說的，“小小的老子覺得長大是件很酷的事，現(xiàn)在中中的老子發(fā)現(xiàn)不太對�！�

這樣的用法，確認了一種新的轉(zhuǎn)向內(nèi)部的價值觀：雖然我在社會評價體系里很渺�。ㄐ⌒〉模�，但在我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我擁有絕對的解釋權(quán)（老子）。

“第一杯，敬自己”同樣如此：“第一杯，敬自己，敬買了吉他后就放在角落吃灰，永遠三分鐘熱度，可永遠愿為喜愛買單”；“第一杯，敬自己，敬明明專業(yè)不對口，卻敢一頭扎進新領域，然后果然失敗，但仍不服輸”……年輕人們不再執(zhí)著于索要外界認可，而是回撤到個體的最小單位，主動為自己的每一份努力蓋章。

“愛你老己”“最棒的小羊”也是同樣的邏輯。

這一批圍繞“自己”展開的流行語，表達了年輕人對“現(xiàn)在的痛苦是為了將來的幸�！边@類傳統(tǒng)敘事的疏離，轉(zhuǎn)而擁抱一種更個人化、更微觀，也更即時的價值取向：

不必等到年終獎到賬，不必等到買房結(jié)婚，不必等到“孩子大了就好了”，只要在此時此刻，就要給自己一句肯定，吃到想吃的小蛋糕，喝到想喝的奶茶，享受小小的但實實在在的幸福。

“愛你老己”和“鹿小葵，加油”

哲學上說，語言的邊界即思維的邊界。橫空出世的新詞“愛你老己”，不僅打破了現(xiàn)有的邊界，還在內(nèi)心深處為自己搭建了一座避難所。

“老己”并不像“自我”“本我”那樣嚴肅、抽象，它甚至帶著一點方言式的親切。當你對著鏡子輕輕說出那句“愛你老己”時，往往會產(chǎn)生一種奇妙的語感錯位——那個背負著生活與工作壓力的“我”暫時退場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名為“老己”的老朋友。

可能有些人覺得這樣哄自己顯得很低幼，但實際上這種行為帶來的安慰并不是錯覺。在心理學上，它恰恰印證了美國心理學家伊森·克羅斯提出的自我抽離理論。

在《碎碎念：腦中的聲音、它的重要性以及如何掌控它》中，克羅斯通過一系列實驗發(fā)現(xiàn)，當人們使用第二人稱或第三人稱與自己對話，焦慮水平會明顯下降，自我調(diào)節(jié)能力與信心則會增強。

圖據(jù)圖蟲創(chuàng)意

回憶日常生活，我們幾乎習慣性地用“我”來承載一切壓力，“我必須優(yōu)秀”“我不能搞砸”“我得為這件事負責”…… 于是，“我”便成了一個負荷過載的主體。

按照克羅斯的觀點，當你把“我今天有點不開心”，換成第三人稱的“小毛今天不太開心”；把“我得再努力一點”，換成“小李今天也已經(jīng)很努力了”時，可以給到自己更加積極的心理暗示。

所以，當年輕人開始稱呼自己為“老己”時，實際上從心理層面上完成了一次從第一人稱向第三人稱的轉(zhuǎn)換：觀察者與體驗者被強行拉開距離——愛你老己是這樣，最棒的“小羊”、小小的“老子”、“敬自己”也是如此。

寫到這里，突然想到幾年前，歐陽娜娜主演的電視劇《是！尚先生》里，那句被全網(wǎng)嘲諷的臺詞“鹿小葵，加油！”

《是！尚先生》

電視劇里的鹿小葵，每次遭遇挫折后，都要大喊的“鹿小葵，加油”，被全網(wǎng)嘲中二和尷尬，但實際上如果按照伊森·克羅斯的理論來看，“加油，鹿小葵”和“愛你老己”在心理機制上，指向的是同一種自我調(diào)節(jié)路徑。

《是！尚先生》

這種視角的切換，也極大地降低了“愛自己”的道德門檻。

不得不承認，對“愛你老己”產(chǎn)生強烈共鳴的90后、00后，大多成長于優(yōu)績主義的傳統(tǒng)教育環(huán)境中。“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沒有最好，只有更好”，是許多人從小聽到大的評價體系。

在這樣的語境下，“自我肯定”常常被等同于“驕傲自滿”，休息與享樂被視為意志薄弱，甚至好逸惡勞。不過是多睡了一會兒覺，工作累了請了假，甚至只是給自己一點小小的獎勵，都可能伴隨著羞恥與自責，變成不夠努力、不自律，甚至“沒救了”。

于是，低配得感——這種隱秘卻普遍的感受逐漸在這一代年輕群體里生成。

這也是為什么他們會在長大后，重新“敬自己”，重新以夸獎孩童的方式表達自己是“最棒的小羊”，以“小小的老子”穿越時間輕輕擁抱兒時的自己。

但當對象從“我”變成假裝存在的他人“老己”，自我苛責便有了松動的空間。

花半個月工資去旅行，可能會被視為揮霍，因為那個平庸的“我”似乎“不配”；可如果是為了犒勞辛苦了一整年的“老己”，心理壓力便會少了大半。

買一件價格不菲的衣服，感到心疼不已；但如果是買給“老己”，便可以半開玩笑地安慰自己：“你穿完后我還能穿，我和‘老己’換著穿，就值了。”

做自己故事里的“老己”

當然，也并非所有人都對這類表達抱有好感。

比如“最棒的小羊”，一些網(wǎng)友認為，這樣的表達刻意柔弱化了個體形象。

特別是一度出現(xiàn)的類似“男朋友去上班了，我一個人在家乖乖睡大覺，等他下班了接我出去玩。我誒！一個人哦！我厲害死啦！”“剛上班第三天，就因為值夜班忘記關制冰機，導致一大早大家跟我一起收拾冰……但我仍然覺得我是最棒的小羊”等等，讓不少人聯(lián)想到“嬌妻文學”“嬌牛馬文學”，進而將其視為當代青年巨嬰化、心智低幼化的表現(xiàn)。

這樣的批評并非毫無道理，但對“最棒的小羊”的集體厭棄，本身也未必不是一種帶著傲慢的誤判。

從更深層來看，這種現(xiàn)象并非年輕人拒絕成長，而是他們在高度競爭的社會環(huán)境中，試圖為自己保留一塊柔軟的腹地。

從這個角度來看，“愛你老己”“最棒的小羊”“小小的老子”等在一段時間內(nèi)集中出現(xiàn)，一定程度上代表著這代年輕人正在進行專注于自身的“自我撫育”——這也是心理學上的一種創(chuàng)傷療愈方式，指人們將自己當成父母，重新“養(yǎng)育”自己，以建立內(nèi)在的安全感和自我價值感。

外界環(huán)境越是強調(diào)狼性、競爭和適者生存，個體的潛意識就越渴望回歸到一種無害的、被包容的原始狀態(tài)。于是年輕人在壓力之下，開始對“內(nèi)在小孩”進行一次緊急召喚——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在年輕人群體中，jELLYCAT等毛絨撫慰玩具能如此流行，一些聽起來略顯幼稚的歌曲能夠反復走紅。

圖據(jù)視覺中國

傳統(tǒng)的社會規(guī)訓告訴我們“你足夠優(yōu)秀，才值得被愛”，而年輕人們通過“愛你老己”“小羊”等新敘事暗示自己：

因為我存在，所以我值得。

這是對一度占據(jù)主流的優(yōu)績主義的溫和反抗。在優(yōu)績主義的敘事下，只要努力就一定能改變命運，沒有達到理想的成績就是因為自己不夠努力上進。

然而，當年輕人從校園里來到社會，才驚覺父母和老師口中那條“努力—回報”邏輯鏈條出現(xiàn)了卡頓。

因此，越來越多的以“我”為中心的流行語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接連爆發(fā)。一些年輕人，于是從“尋找宏大意義”，轉(zhuǎn)向“消解宏大意義”。

影視劇《內(nèi)心強大的白川》

此前，他們的焦慮更多來自“我不知道我為何而活”，那是一種對追求崇高意義的迷茫；而在當下，焦慮則變成了“我為什么要背負這么多意義”，于是他們開始用語言進行拆解：

“如何呢，又能怎”聽上去像是兩手一攤的擺爛，但實際上是年輕人通過語言的方式，緩解了“事情必須要成功解決”的焦慮感。

它通過語言上的暗示，消解了那個必須時刻準備戰(zhàn)斗的社會性自我。

還有“我就是命好”，則是在這一基礎上，疊加了一層帶有玩笑意味的玄學式心理暗示。

這種“我就是命好”并非真正的迷信，而更像是一種戲謔版的“阿Q戰(zhàn)術”。當嚴謹?shù)囊蚬麛⑹麻_始失效，年輕人便轉(zhuǎn)而向非理性的語言體系尋求庇護，在不可控的命運面前，重新奪回以我為中心的解釋權(quán)。

這確實是一場近乎荒誕的語言游戲，但也正在構(gòu)建一種新生活方式的合理性。生活的目的不一定是攀登某座世俗的高峰，也可以哄好當下的自己，吃好一頓飯，睡好一個覺。

就像網(wǎng)友們說的——無老己，無以至今日；老己無我，無以終余年。

紅星新聞記者 毛渝川 任宏偉 編輯 蘇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