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廠區(qū)的拆遷通知貼出來的時候，我正在陽臺上給那盆養(yǎng)了二十年的君子蘭澆水。水珠順著肥厚的葉片滾落，滲進(jìn)黑黝黝的泥土里，像極了那些無聲無息鉆進(jìn)歲月縫隙里的往事。

樓下傳來了推土機轟隆隆的聲響，隔壁那棟紅磚樓已經(jīng)被扒掉了一半，露出了里面斑駁的墻皮和誰家還沒來得及搬走的舊衣柜。那是我們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紅星機械廠的家屬院。

老伴兒劉春霞在廚房里收拾碗筷，瓷器碰撞的聲音清脆悅耳。她今年五十八了，腰身不再像年輕時那樣挺拔，頭發(fā)也花白了一半，但那股子利索勁兒還在。

“老趙，那個鐵皮餅干盒你收哪兒去了？”她在廚房里喊。

我放下噴壺，慢吞吞地走進(jìn)屋：“在床底下呢，那是咱家的‘檔案庫’，丟不了?！?/p>

我彎腰從床底拖出那個銹跡斑斑的“丹麥藍(lán)罐曲奇”盒子。打開蓋子，一股陳舊的樟腦丸味兒撲面而來。里面沒有餅干，只有一堆發(fā)黃的糧票、幾張黑白照片，還有一枚用紅毛線纏著的舊發(fā)卡。

我的手顫抖了一下，捏起了那枚發(fā)卡。

那是1990年的冬天。那年的雪下得真大，把整個世界都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也把我的命運，硬生生地從一條道上，拐到了另一條道上。

如果不是那場雪，如果不是那個晚上那句突如其來的問話，我現(xiàn)在會在哪兒？也許正和另一個人過著截然不同的日子，也許早就淹沒在下崗潮的渾水里不知所蹤。

這就是命。命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人在岔路口上，一步一步走出來的。

第一章：車間里的油味

1990年的秋天，紅星機械廠正是熱火朝天的時候。

那時候，我是二車間的五級鉗工，二十四歲，正是渾身有使不完勁兒的年紀(jì)。那時候的男人，身上要是沒點機油味，那都不叫正經(jīng)上班的。我們穿著深藍(lán)色的勞動布工裝，口袋里插著一把游標(biāo)卡尺，走在廠區(qū)的大道上，那是帶著風(fēng)的。

“趙長河！趙長河！”

一陣急促的喊聲蓋過了車床的轟鳴。我回頭，看見劉春霞正在大門口沖我招手。

那會兒的劉春霞，是廠里質(zhì)檢科的質(zhì)檢員。她長得不算頂漂亮，臉盤有點圓，眼睛卻很亮，總是透著一股子認(rèn)真勁兒。她不愛打扮，常年穿著那件洗得發(fā)白的灰色工裝，袖套戴得整整齊齊，手里永遠(yuǎn)拿著個記錄本。

我放下手里的銼刀，用棉紗擦了擦手上的油污，走了過去：“咋了，劉大質(zhì)檢員？我這批零件公差沒超吧？”

劉春霞白了我一眼，臉頰上不知是熱的還是怎么，有點紅撲撲的：“你就知道零件。我是來跟你說正經(jīng)事的?！?/p>

“啥正經(jīng)事？”我擰開搪瓷缸子，灌了一大口涼茶。

“我有個閨蜜，叫孫燕，是百貨大樓站柜臺的。人長得那是沒得挑，時髦，洋氣。我想……介紹給你認(rèn)識認(rèn)識?！眲⒋合颊f話的時候，眼神有點飄忽，盯著我身后的鉆床，就是不看我的臉。

我愣了一下。那時候，二十四歲還沒對象，在廠里確實屬于“老大難”問題。我家里條件一般，父親退得早，母親身體不好，下面還有個上學(xué)的弟弟，日子過得緊巴。

“人家百貨大樓的，能看上我這滿身油味兒的？”我自嘲地笑了笑。

“你別妄自菲?。　眲⒋合纪蝗惶岣吡松らT，似乎有點生氣，“你有技術(shù)，人又老實，還是五級工，怎么就配不上了？你就說見不見吧！”

我看她那副急赤白臉的樣子，心里覺得好笑，又有點莫名的感動。那時候的人，幫人介紹對象那是真上心，比給自己找都急。

“行行行，見，聽你的安排?！?/p>

劉春霞松了一口氣，從兜里掏出一張電影票塞給我：“這周日晚上，紅旗電影院，《廬山戀》。她在門口等你，穿紅色呢子大衣那個就是。你自己機靈點，別像個木頭樁子似的。”

說完，她轉(zhuǎn)身就跑了，像是有什么東西在后面追她一樣。

我捏著那張電影票，看著她略顯笨拙的背影消失在車間門口的陽光里，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

第二章：紅大衣與高跟鞋

周日那天，我特意去澡堂子泡了個澡，把手指甲縫里的黑油泥摳得干干凈凈。翻箱倒柜找出了那件只有過年才舍得穿的中山裝，還偷偷抹了點我弟的發(fā)蠟。

到了紅旗電影院門口，人山人海。賣瓜子的、賣烤紅薯的吆喝聲此起彼伏。

我一眼就看見了孫燕。

沒法不看見。在那個大多數(shù)人都穿著藍(lán)灰黑的年代，她那一身鮮紅的呢子大衣簡直像一團火。她燙著當(dāng)時最流行的大波浪卷發(fā)，腳上蹬著一雙黑色的小皮靴，嘴唇涂得紅艷艷的。站在人群里，確實像只驕傲的孔雀。

我走過去，心里有點打鼓。這姑娘太耀眼了，跟我這種悶頭干活的人，好像不是一個畫風(fēng)的。

“你是孫燕同志吧？我是趙長河。”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穩(wěn)重些。

孫燕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目光在我的中山裝和腳下的解放鞋上停留了兩秒，眉頭微微皺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開來，露出了一個職業(yè)性的微笑：“你好，春霞跟我提過你?！?/p>

她的聲音很脆，帶著一股子優(yōu)越感。

電影演的啥，我基本沒看進(jìn)去。孫燕坐在我旁邊，身上那股濃郁的香水味直往我鼻子里鉆，熏得我有點頭暈。她不怎么看屏幕，倒是時不時地拉扯一下衣角，或者拿出小鏡子照照。

散場后，按照慣例，得去吃頓飯。我提議去國營飯店吃餃子。

孫燕撇了撇嘴：“餃子有什么好吃的？聽說最近新開了一家西餐廳，咱們?nèi)L嘗那個吧?！?/p>

我摸了摸兜里那幾張皺巴巴的大團結(jié)，心里盤算了一下，咬咬牙：“行，聽你的。”

那頓飯吃得我如坐針氈。所謂的西餐，就是兩塊煎得半生不熟的牛排，配上幾根爛面條。孫燕倒是吃得津津有味，一邊切牛排，一邊跟我聊著天。

“長河，聽說你是五級工？一個月能拿多少錢？”

“加上獎金，差不多一百二吧?！蔽依蠈嵒卮?。

“一百二啊……”孫燕拖長了音調(diào)，顯然不太滿意，“也不算多?，F(xiàn)在下海做生意的人，一個月能掙好幾百呢。對了，你有想過停薪留職去做買賣嗎？”

“我是個手藝人，只會跟鐵疙瘩打交道，做買賣我不是那塊料?！蔽覑灺曊f道。

孫燕放下了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角：“人得有上進(jìn)心。光靠死工資，什么時候能買得起彩電冰箱？我還想著以后家里得裝個電話，出門得有摩托車呢。”

她描繪的那個未來，光鮮亮麗，充滿了金錢碰撞的脆響。但我聽著，卻覺得離我很遠(yuǎn)，很冷。

我看著她那雙修剪得精致圓潤的手，腦子里想的卻是劉春霞那雙因為常年接觸金屬零件而略顯粗糙、指尖帶著繭子的手。

這頓飯花了我半個月的工資。結(jié)賬的時候，孫燕站在門口，連看都沒看賬單一眼。

第三章：不合適的螺母

送孫燕回家的路上，氣氛有點沉悶。

“趙長河，你覺得我怎么樣？”快到她家樓下時，孫燕突然停下腳步問我。

我看著路燈下她那張妝容精致的臉，心里嘆了口氣。她是個好姑娘，漂亮，有野心，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她就像是一顆精密的、鍍金的螺母，而我是一顆粗糙的、沾滿油污的螺栓。我們倆，擰不到一塊去。強行擰在一起，遲早得滑絲。

“孫燕同志，你很好，漂亮又洋氣?！蔽艺遄弥~句，“但我就是個粗人，沒啥大志向，就想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我覺得……咱倆可能不太合適?！?/p>

孫燕愣住了。她大概沒想到，居然是這個穿著土氣中山裝的鉗工先拒絕了她。

她的臉一下子拉了下來，冷笑了一聲：“行，趙長河，你有自知之明也好。本來我也是看春霞的面子才來的。既然你這么說，那以后也不用聯(lián)系了?！?/p>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踩著高跟鞋，“噠噠噠”地走進(jìn)了樓道。

我站在原地，長出了一口氣。雖然被甩了臉子，但心里卻莫名地輕松，像是卸下了一塊大石頭。

轉(zhuǎn)身往回走，天空中突然飄起了雪花。起初是小顆粒，不一會兒就變成了鵝毛大雪。風(fēng)也刮了起來，呼呼地往脖子里灌。

我縮著脖子，推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都響的二八大杠，頂著風(fēng)往廠區(qū)走。

路過廠區(qū)門口那條林蔭道時，我看見路燈下站著一個人。

穿著那件熟悉的灰色工裝棉襖，脖子上圍著一條紅色的毛線圍巾，手里還推著一輛自行車。雪落在她的肩膀上，積了薄薄的一層。

是劉春霞。

第四章：風(fēng)雪夜歸人

我的心猛地跳了兩下，趕緊推車跑過去。

“春霞？你咋在這兒？”

劉春霞看見我，眼神亮了一下，趕緊迎上來，一邊跺著凍僵的腳，一邊往我身后看：“燕子呢？你送她回去了？”

“嗯，送回去了?！蔽野衍囃：茫粗齼龅猛t的鼻頭，“你在這兒干啥？這么冷的天，咋不回家？”

“我……我不放心，就在這等等?！眲⒋合贾е嵛岬模凵耖W爍，“怎么樣？燕子人不錯吧？是不是特別漂亮？”

我看著她期待又帶著點緊張的眼神，心里突然涌上一股熱流。這個傻女人，大冷天的在這兒挨凍，就是為了等一個結(jié)果，還是給她閨蜜做媒的結(jié)果。

“漂亮是漂亮?！蔽遗牧伺纳砩系难?，“但我沒看上?！?/p>

“啊？”劉春霞張大了嘴巴，一臉的不可思議，“你沒看上？人家可是百貨大樓的一枝花！你是不是腦子凍壞了？”

“沒壞?！蔽倚α?，看著她的眼睛，“她太洋氣了，心氣兒高，跟我不是一路人。我要找的是過日子的，不是供著的。”

劉春霞愣在那兒，似乎在消化我的話。過了好半天，她才低下頭，小聲嘀咕了一句：“你這人，真是個榆木疙瘩，這么好的機會都不知道把握。”

“行了，別操心我了。趕緊回家吧，這雪越下越大了。”

我跨上自行車，示意她也上車。

那條路很長，兩邊的法國梧桐樹枝椏在風(fēng)中搖晃。地上已經(jīng)積了雪，車騎不快。我們倆并排騎著，車輪壓在雪地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風(fēng)很大，吹得人睜不開眼。

“哎，趙長河！”

騎出一里地去，劉春霞突然喊了我一聲。

“咋了？”我側(cè)過頭大聲問。

她沒說話，只是悶頭騎車。我又騎了一段，以為她是風(fēng)大沒聽見。

快到家屬院分岔路口的時候，她突然猛地捏住了剎車。我也趕緊停下來，單腳撐地，回頭看她。

路燈昏黃的光暈下，雪花飛舞得像一群失控的精靈。劉春霞站在那兒，雙手死死地抓著車把，指關(guān)節(jié)都泛白了。她低著頭，紅圍巾遮住了半張臉，我看不太清她的表情。

“趙長河?！彼穆曇粲悬c抖，不知道是凍的，還是怎么的。

“到底咋了？車壞了？”我剛想下車去看看。

她突然抬起頭，那雙眼睛在風(fēng)雪里亮得嚇人，直勾勾地盯著我。

“既然孫燕你沒看上……”她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要把周圍的冷空氣都吸進(jìn)肺里給自己壯膽，“那你回來路上有沒有想過……你看我咋樣？”

第五章：那一刻的寂靜

那一瞬間，世界好像突然被按了暫停鍵。

風(fēng)聲停了，雪落的聲音也聽不見了。我的腦子里“嗡”的一聲，像是一臺高速運轉(zhuǎn)的電機突然切斷了電源。

我看她咋樣？

我看著面前這個姑娘。她沒有紅色的呢子大衣，只有臃腫的工裝棉襖；她沒有精致的妝容，只有被風(fēng)吹得皴裂的臉頰；她沒有香水味，只有淡淡的鐵銹味和雪花的清冷氣息。

可是，在車間里，當(dāng)我累得直不起腰時，是她悄悄在我臺虎鉗旁邊放下一瓶熱水；當(dāng)我工作服破了口子時，是她趁著午休偷偷拿去縫好；每當(dāng)我遇到技術(shù)難題皺眉時，一抬頭總能看見她關(guān)切的目光。

原來，有些東西，一直在那里，只是我習(xí)慣了抬頭看天上的月亮，卻忘了低頭看看身邊那盞暖烘烘的煤油燈。

我的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熱辣辣的。

我看她咋樣？我覺得她就像這冬夜里的一碗熱湯面，實實在在，暖人心脾。

劉春霞見我不說話，眼神里的光彩一點點黯淡下去。她咬了咬嘴唇，勉強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我……我就是開個玩笑，你別當(dāng)真。天太冷了，腦子有點不清醒。快走吧，回家晚了你媽該著急了?！?/p>

說完，她慌亂地想要調(diào)轉(zhuǎn)車頭。因為動作太急，車輪在雪地上一滑，連人帶車就要摔倒。

我扔下自己的車，一個箭步?jīng)_過去，一把抓住了她的車把，另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春霞！”我喊住了她。

她不敢看我，低著頭，肩膀微微顫抖。

我深吸一口氣，感覺胸膛里那顆心臟跳得像是要撞破肋骨。

“我看你挺好。”我大聲說道，聲音在空曠的雪夜里回蕩，“比孫燕好，比誰都好。我就覺得你特別好！”

劉春霞猛地抬起頭，眼睛里蓄滿了淚水，在路燈下閃閃發(fā)光。

“真的？”她帶著哭腔問。

“真的！”我用力點了點頭，抓著她胳膊的手緊了緊，“你要是不嫌棄我家里窮，不嫌棄我是個只會干粗活的，那咱倆就……處處？”

劉春霞“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一邊哭一邊笑，舉起戴著厚手套的拳頭就在我胸口捶了一下：“你個傻子！你個大傻子！我都等你半年了！”

那天晚上，我們沒有騎車。我們推著車，在雪地里走了很久很久。雪落在我們的頭發(fā)上，仿佛一不小心，就走到了白頭。

第六章：閑言碎語

第二天上班，我和劉春霞的事兒就像長了翅膀一樣，傳遍了整個紅星廠。

這年頭，廠里的新聞比廣播還快。

“哎，聽說了嗎？二車間的趙長河，跟質(zhì)檢科的劉春霞搞上了！”

“真的假的？不是說劉春霞把她那個百貨大樓的漂亮閨蜜介紹給老趙了嗎？”

“那是障眼法！聽說老趙當(dāng)場就把那個大美女給拒了，回頭就跟劉春霞好上了。這叫什么？這就叫兔子專吃窩邊草！”

中午在食堂打飯，我排在隊伍里，總覺得背后有一道道目光像針一樣扎過來。

特別是李國富。他是三車間的車間主任，一直盯著副廠長的位置，人精明，心眼多，還一直對劉春霞有點意思——倒不是多喜歡，主要是看重劉春霞她爸是廠里的老八級工，有威望。

“喲，這不是趙大情圣嗎？”李國富端著飯盒湊過來，陰陽怪氣地說，“聽說你放著天鵝肉不吃，非得啃窩窩頭？咋想的??？是不是人家百貨大樓的姑娘嫌你窮，把你踹了，你才找個墊背的？”

我緊緊攥著手里的筷子，關(guān)節(jié)發(fā)白。

“李國富，你嘴巴放干凈點?！蔽依淅涞乜粗?，“春霞是個好姑娘，比你這種只認(rèn)錢不認(rèn)人的人強一萬倍?！?/p>

“好姑娘？”李國富嗤笑一聲，“那是，好生養(yǎng)，能干活。也就是你這種沒出息的才當(dāng)個寶。趙長河，我告訴你，這年頭，有錢才是硬道理。你守著個死工資，能給人家什么好日子？”

我想揍他，真的。但我想起了劉春霞那張笑臉，想起了我要攢錢結(jié)婚，不能背處分。

我深吸一口氣，把那股火壓了下去：“日子是人過出來的，不是嘴皮子吹出來的。咱們走著瞧?！?/p>

下午上班，劉春霞特意跑到車間來看我。她大概也聽到了那些閑話，眼睛紅紅的。

“長河，他們說的話你別往心里去?！彼岩粋€熱乎乎的烤紅薯塞給我，“李國富那是嫉妒你?！?/p>

我接過紅薯，滾燙的溫度順著手心傳遍全身。我看著她，認(rèn)真地說：“春霞，我不怕他們說。我就怕委屈了你。李國富說得對，我現(xiàn)在是沒錢，但我有力氣，有手藝。我向你保證，以后絕不讓你跟著我吃苦?！?/p>

劉春霞笑了，笑得特別燦爛：“我不怕吃苦。只要咱們心往一處使，苦日子也能過出甜味兒來?！?/p>

第七章：三十六條腿

既然定了情，接下來就是談婚論嫁。

那個年代結(jié)婚，講究“三十六條腿”。什么大衣柜、五斗櫥、寫字臺、床、椅子，加起來一共三十六條腿。這是一筆巨款。

我父母拿出了所有的積蓄，也不過幾百塊錢。劉春霞她爸雖然是八級工，但家里人口多，也幫襯不了多少。而且，她爸對我這個女婿，一開始是不太滿意的。

“長河啊，”老丈人坐在太師椅上，抽著旱煙，瞇著眼睛看我，“我家春霞雖然不是什么金枝玉葉，但也是我們從小疼到大的。你家這條件……你怎么保證以后不讓她受罪？”

我跪在地上（那時候還是講究這個），挺直了腰桿：“叔，我現(xiàn)在是沒多少錢。但我有一身技術(shù)。這‘三十六條腿’，我不買，我自己打！”

老丈人愣了一下，煙斗停在半空：“你自己打？你會木匠活？”

“我會鉗工，也會點木工。只要有圖紙，我就能做出來。而且，我做的，肯定比買的結(jié)實！”

為了這句承諾，那三個月，我簡直成了瘋子。

白天在廠里上班，晚上一下班就鉆進(jìn)車間廢棄的小倉庫——那是廠里特批給我用的。我買來了木料，借來了刨子、鋸子。

我是個鉗工，習(xí)慣了跟鋼鐵打交道，講究的是絲毫不差。我把這份精細(xì)勁兒用在了木頭上。每一個榫卯結(jié)構(gòu)，我都用卡尺量過，嚴(yán)絲合縫，連一根頭發(fā)絲都插不進(jìn)去。

那段時間，劉春霞天天來給我送飯，幫我打下手。她幫我遞錘子，幫我扶木板，有時候累了，就靠在木料堆上睡著了。

看著她在昏黃燈光下的睡臉，我手里的刨子推得更穩(wěn)了。

三個月后，一套嶄新的家具擺在了新房里。雖然沒有外面賣的那么花哨，但那清漆刷得锃亮，木紋清晰，每一個邊角都打磨得圓潤光滑。

老丈人來驗貨的時候，圍著那大衣柜轉(zhuǎn)了三圈，最后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小子！是個手藝人！這門親事，我準(zhǔn)了！”

第八章：風(fēng)雨同舟

1991年春天，我們結(jié)婚了。

沒有豪華的車隊，只有幾十輛自行車組成的迎親隊伍，車把上系著紅綢子，鈴聲響徹了整個家屬院。孫燕沒有來，聽說她嫁給了一個南下做生意的老板，去了廣州。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溫馨。

我們住在筒子樓里，十幾戶人家共用一個水房和廁所。每天早上，樓道里充滿了煤爐的煙火氣和鍋碗瓢盆的交響樂。

劉春霞是個過日子的好手。她能把一分錢掰成兩半花，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我呢，除了上班，就在家琢磨技術(shù)，偶爾接點私活，修修自行車、縫紉機什么的，貼補家用。

第二年，兒子趙雷出生了。

那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刻，也是壓力的開始。

九十年代中期，風(fēng)向變了。

廠里的效益開始下滑，工資經(jīng)常拖欠。原本喧鬧的車間，變得越來越冷清。很多老工人都開始人心惶惶。

李國富這時候已經(jīng)當(dāng)上了副廠長，但他并沒有想著怎么把廠子搞好，反而忙著倒賣廠里的設(shè)備和原材料。

“長河，你也得為以后打算打算了?！睅煾竻谴笥型诵萸?，語重心長地對我說，“這天，要變了。”

我也想過找出路，但我除了這門手藝，什么都不會。我不像李國富那樣會鉆營，也不像孫燕那樣有魄力。我只能死守著這臺車床，希望能守住最后的飯碗。

第九章：下崗潮

1998年，那場著名的下崗潮，終于還是卷到了紅星機械廠。

名單貼出來的那天，天陰沉沉的，像是要塌下來一樣。

我站在公告欄前，從上往下找，心存僥幸。直到我在中間的位置，看到了那三個字：趙長河。

腦子里一片空白。我才三十二歲，正是干活的好年紀(jì)，怎么就……沒用了呢？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坐在床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劉春霞下班回來，看到我的樣子，大概就猜到了。她沒有哭，也沒有鬧，只是默默地走到我身邊，抱住了我的頭。

“沒事，長河。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咱們有手有腳，還能餓死不成？”

那一晚，我像個孩子一樣，在她懷里哭了一場。那是成年人的崩潰，是對未來的恐懼，也是對尊嚴(yán)被剝奪的痛苦。

第二天，我就出去找工作了。

我去過勞務(wù)市場，去過私人小廠，甚至去工地搬過磚。但對于一個習(xí)慣了國營大廠規(guī)范操作的高級鉗工來說，外面的世界充滿了混亂和無奈。

私人老板嫌我干活太慢——我那是講究精度，他們只求速度；工地嫌我年紀(jì)大，不如二十多歲的小伙子能扛。

最慘的時候，我一個月只掙了三百塊錢。而那時候，趙雷要上小學(xué)，家里還要吃飯，還要給雙方老人買藥。

劉春霞二話不說，在夜市支了個攤子，賣餛飩。

那是她第一次拋頭露面做小買賣。一開始，她臉皮薄，不敢吆喝。我就陪著她，我負(fù)責(zé)和面、包餛飩，她負(fù)責(zé)煮。

有一個冬天的晚上，風(fēng)特別大。我們的攤子被風(fēng)吹翻了，熱湯潑了一地，碗碎了好幾個。

劉春霞蹲在地上撿碎片，撿著撿著，眼淚就掉了下來。

“長河，咱們這日子，啥時候是個頭??？”

我看著她凍裂的手，心如刀絞。我把她拉起來，緊緊抱在懷里：“春霞，怪我沒本事。你放心，我一定能想出辦法來。咱們的手藝還在，良心還在，老天爺不會一直讓咱們走背字的?！?/p>

第十章：重逢與轉(zhuǎn)機

就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我遇到了孫燕。

那天我在修車攤（后來我不去搬磚了，在路邊擺了個修車攤）給一輛摩托車補胎。一輛黑色的桑塔納轎車停在了路邊。

車窗搖下來，露出一張妝容精致但略顯憔悴的臉。

“趙長河？”

我抬起頭，滿手油污，愣了一下才認(rèn)出來：“孫燕？”

她下了車，穿著名牌大衣，手里拿著大哥大?？粗疫@副落魄模樣，她的眼神很復(fù)雜，有驚訝，有同情，也有一絲……說不清的優(yōu)越感。

“你怎么……干這個了？”她問。

“廠子倒了，下崗了?！蔽也亮瞬潦?，盡量讓自己顯得坦然，“混口飯吃。”

“我就說嘛?！睂O燕嘆了口氣，“當(dāng)年你要是聽我的，早點下海，也不至于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我現(xiàn)在雖然離了婚，但手里有幾套房子，還有個鋪面。長河，看在老相識的份上，你要是愿意，可以來給我當(dāng)司機，工資肯定比你在這兒修車強?！?/p>

司機？

我趙長河，堂堂五級鉗工，曾經(jīng)紅星廠的技術(shù)骨干，去給前相親對象當(dāng)司機？

我的自尊心在那一刻被刺痛了。但我看著遠(yuǎn)處正在寒風(fēng)中賣餛飩的劉春霞，又猶豫了。為了老婆孩子，面子算什么？

就在我準(zhǔn)備開口答應(yīng)的時候，旁邊突然傳來一陣喧嘩。

是一輛進(jìn)口的挖掘機壞在了路邊，一群人圍著在那兒罵娘。那是個大工程的急活，機器壞了，整個工地都得停工。

“這洋玩意兒就是嬌氣！壞了都沒地兒修去！廠家來人得三天以后了，這得耽誤多少事兒?。　惫ゎ^急得直跺腳。

我心里一動。那種對機械天生的敏感讓我走了過去。

“我能看看嗎？”我問。

工頭看了看我這一身油污：“你？修自行車的？別搗亂！”

“我是紅星廠的五級鉗工?！蔽彝χ绷搜鼦U，“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讓我聽聽聲兒?！?/p>

工頭沒辦法，只好讓我試試。

我爬上挖掘機，讓人啟動發(fā)動機。那聲音不對，雜音在液壓泵的位置。我讓人拿來工具，拆開了那個復(fù)雜的液壓組件。

果然，是一個極小的閥芯卡住了，而且有一點磨損。

這種精細(xì)活，一般的修車師傅根本不敢碰，碰壞了賠不起。但我這雙手，是磨過幾千個精密零件的手。

我拿出隨身帶的細(xì)油石，在那根本不起眼的閥芯上輕輕打磨。一下，兩下，三下……全憑手感。

半個小時后，我把零件裝回去。

“打火！”

轟隆隆——挖掘機發(fā)出了平穩(wěn)的轟鳴聲。

周圍一片叫好聲。工頭激動得握住我的手：“神了！真是神了！師傅，你這一手絕了！這活兒給你兩千塊錢都值！”

兩千塊！那時候是我半年的收入！

我拿著那厚厚的一沓錢，轉(zhuǎn)頭看向?qū)O燕。

孫燕站在那里，臉上的表情凝固了。她看著我，就像看一個陌生人。

“孫燕，謝謝你的好意?！蔽野彦X揣進(jìn)兜里，笑著對她說，“但我還是喜歡跟鐵疙瘩打交道。司機我就不當(dāng)了，我這雙手，還能干點別的。”

孫燕沉默了許久，最后苦笑了一下：“趙長河，你還是那個臭脾氣。不過……你今天挺像個爺們的?！?/p>

說完，她上車走了。

那一刻，我知道，我的路找到了。

第十一章：長河機械修配廠

有了那兩千塊錢做本金，再加上那個工頭的介紹，我的名聲在工程圈子里傳開了。

大家都知道，有個下崗工人趙長河，手藝絕了，專門能治各種疑難雜癥，特別是那些進(jìn)口的洋機器，別人修不好的，他能修。

我和劉春霞商量了一下，把家里的積蓄都拿出來，又借了點錢，租了個小院子，掛牌成立了“長河機械修配廠”。

起初只有我一個人，既當(dāng)老板又當(dāng)工人。劉春霞也不賣餛飩了，回來給我管賬、做飯、接電話。

我們的生意越來越好。因為我信奉一條死理：做手藝人，得有良心。該換的零件才換，能修的絕不讓客戶多花冤枉錢。

慢慢地，我招了幾個徒弟，也是以前廠里的下崗兄弟。大家聚在一起，仿佛又回到了紅星廠的年代，只是這次，我們是為自己干。

日子一天天好起來。我們買了新房，送兒子上了大學(xué)。

李國富后來因為經(jīng)濟問題進(jìn)去了。聽說他出來后，老婆跑了，孩子也不認(rèn)他，晚景凄涼。

而我和劉春霞，依然守著我們的小廠子。雖然頭發(fā)白了，皺紋多了，但心里的那份踏實，是用多少錢都換不來的。

第十二章：歲月的答案

時間一晃，就到了2023年。

老廠區(qū)要拆遷了。

我手里捏著那枚舊發(fā)卡，思緒從回憶里拉回來。

“老趙！發(fā)什么呆呢？吃飯了！”劉春霞的聲音把我的魂兒叫了回來。

我把發(fā)卡放回盒子里，小心翼翼地收好，走進(jìn)了餐廳。

桌上擺著兩碗熱氣騰騰的面條，上面臥著荷包蛋，撒著蔥花。

“春霞?！蔽易聛?，看著她忙碌的身影。

“咋了？”她解下圍裙，坐在我對面。

“還記得90年那個下雪的晚上嗎？”

劉春霞愣了一下，臉上泛起了一絲紅暈，嗔怪道：“老夫老妻的，提那個干啥？也不嫌臊得慌。”

“那時候你問我，看你咋樣?！蔽夷闷鹂曜?，攪動著碗里的面條，“那時候我說，看你挺好?！?/p>

“嗯，你說我是碗熱湯面?！眲⒋合夹χf，眼角的皺紋里都藏著幸福。

“現(xiàn)在我要改改答案了?！蔽铱粗?，認(rèn)真地說。

劉春霞停下了筷子，有點緊張地看著我：“改啥？嫌我老了？嫌我嘮叨了？”

我搖搖頭，伸過手去，握住了她那雙依然粗糙但溫暖的手。

“那時候覺得你挺好，是因為覺得你能過日子。現(xiàn)在我覺得，這輩子最幸運的事，就是那天晚上車壞了，就是那天晚上下雪了，就是那天晚上……你問了那句話?！?/p>

我頓了頓，感覺眼眶有點濕潤。

“春霞，這輩子，我看你不僅是挺好，你是我的命。沒有你，我趙長河走不到今天。這漫長的路，多虧有你給我照亮?！?/p>

劉春霞的眼淚“吧嗒”一下掉進(jìn)了面碗里。她反握住我的手，哽咽著說：“吃面吧，面要坨了。”

窗外，推土機的聲音停了。夕陽透過窗戶照進(jìn)來，灑在我們的身上，灑在那碗熱氣騰騰的面條上。

這就是我的回答。

三十三年前，在那場風(fēng)雪里，她問我看她咋樣。

三十三年后，在即將消失的老屋里，我用一生給了她答案。

這世上，沒有什么比兩個人攙扶著走過風(fēng)風(fēng)雨雨，更讓人踏實的了。

如果有來生，如果還得選，哪怕孫燕再漂亮十倍，哪怕再給我一座金山銀山，我還是會在那個風(fēng)雪夜，停下自行車，對那個穿著灰色工裝、圍著紅圍巾的傻姑娘說：

“我看你挺好，咱們處處吧?！?/p>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