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87歲的鄧偉志出席了慶祝中國民主促進會成立80周年大會，并被民進中央授予“民進全國會史工作先進個人”證書。

作為第八屆至第十屆民進中央副主席、上海大學終身教授，鄧偉志親歷了民進先賢們在暮年傾盡余熱的歷程，并且在與他們的接觸和交往中，為民進的會史留下了珍貴的一手資料。

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雷潔瓊、趙樸初、葉圣陶、冰心、柯靈等民進先賢志同道合，幾十年來攜手并肩，通力合作，不僅推動了民進自身的發(fā)展，更使其在國家的文化教育事業(yè)中發(fā)揮了獨特的重要作用。

中國民主促進會第八屆中央委員會主席和部分副主席合影。前排左起：雷潔瓊、趙樸初。后排左起：馮驥才、葉至善、葛志成、陳舜禮、楚莊、鄧偉志。

“老實黨、長壽黨、婦女黨”

在鄧偉志記憶中，民進開會，人未到笑聲先聞的有兩位，一位是雷潔瓊，一位是趙樸初。

雷潔瓊和趙樸初都是民進創(chuàng)始人。1945年12月30日，中國民主促進會成立大會在上海中國科學社舉行，馬敘倫、王紹鏊、林漢達、周建人、徐伯昕、趙樸初、陳巳生、梅達君、嚴景耀、雷潔瓊、柯靈等26人出席或簽到。這些會員多為文化教育出版界進步知識分子。

鄧偉志說，作為民主黨派，民進最大的特點可以用“老實黨”“長壽黨”和“婦女黨”來概括。

雷潔瓊曾告訴他，1948年4月30日中共中央發(fā)布“五一口號”時，為了躲避門口的特務監(jiān)聽，馬敘倫把收音機的聲音調小，耳朵貼在上面，最早聽到了這一消息。他邊聽邊記，聽完十分振奮，立即和王紹鏊代表民進與在香港的民主黨派和團體領導人及無黨派民主人士討論了“五一口號”，大家委托馬敘倫起草聯(lián)名電文。但最后，馬敘倫和王紹鏊代表民進第三個在聯(lián)名通電上簽字，所以民進在民主黨派響應“五一口號”的順序中排名第三。

后來考慮到其他方面的意見，馬敘倫又主動做出了進一步讓步。1949年9月21日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開幕時，民進的排名在民革、民盟、民建和無黨派民主人士之后，列第五位。“老實黨”的名號就這樣傳開了。

民進自成立起就秉持“老實、樸實、踏實”的傳統(tǒng)，周建人、葉圣陶等民進領導人常說，要說老實話，做老實事，當老實人。

在民進會員中，女會員約占47％，在民主黨派中占比較高。民進創(chuàng)辦了婦女刊物《民進婦女》，這在民主黨派中是唯一的。冰心曾呼吁，要擴大這份刊物的影響力，以保障女性發(fā)聲的渠道。民進中央多次提交提案，聚焦農村貧困婦女掃盲、就業(yè)培訓等問題。因此民進又有“婦女黨”之稱。

作為一位社會學學者，鄧偉志在20世紀80年代社會學重建之后首倡了婦女學研究，發(fā)表專著并指導多部婦女學教材的撰寫。

民進還是有名的“長壽黨”。第一任主席馬敘倫，享年85歲。第二任主席周建人，享年96歲。第三任主席葉圣陶，享年94歲。第四任主席雷潔瓊，享年106歲。名譽主席冰心，享年99歲。名譽主席趙樸初，享年93歲。他們都心態(tài)豁達，活到老干到老。雷潔瓊93歲時率隊到蘇州農村調研，葉圣陶86歲能作報告一個多小時。

冰心1956年由摯友雷潔瓊介紹加入民進。80大壽時，她寫下《生命從八十歲開始》，奮力筆耕，為教育奔走。她說教育是頭等大事，一再呼吁國家要重視發(fā)展教育，提高教師地位。

20世紀80年代，時任民進中央副主席楚莊偕馮驥才和鄧偉志去冰心家中探望。冰心談鋒甚健，她說，民主黨派用的是人民的錢，一定要為人民群眾說話，不為人民說話，就不成其為民主黨派，就沒有存在的必要。

1985年1月，全國人大常委會確立9月10日為教師節(jié)。當年春節(jié)前，民進中央連續(xù)舉辦到京郊慰問山區(qū)教師等尊師活動。

接力推動教育立法

鄧偉志一直記得雷潔瓊對他說的一句話：中國共產黨立黨為公，民進則是立會為公。

教育領域是民進立會為公的核心陣地。民進匯集了一大批優(yōu)秀的教育工作者，會員約60％來自教育界，包括新中國第一任教育部部長馬敘倫，著名教育家葉圣陶、冰心和雷潔瓊等。鄧偉志上初中時的語文課本是葉圣陶主編的，英語課本是民進創(chuàng)始人之一林漢達編纂的。

1981年，在全國政協(xié)五屆四次會議上，徐伯昕、吳貽芳等17位來自民進的政協(xié)委員聯(lián)名提交了《建議確定全國教師節(jié)日期及活動內容案》。方明作為提案主要發(fā)起人之一和撰稿人，去征求冰心、葉圣陶等老教育家的意見。冰心建議，將教師節(jié)定在每年春暖花開之時，葉圣陶建議定在每年秋季入學的日子。

1983年，全國政協(xié)六屆一次會議上，民進19位政協(xié)委員再次聯(lián)名提交提案，建議恢復教師節(jié)。1985年1月，全國人大常委會正式確定，每年9月10日為教師節(jié)。

早在1980年11月，民進中央主席周建人作為第一提案人，在全國政協(xié)五屆三次會議上和其他154位政協(xié)委員聯(lián)名提交了《采取有效措施積極推進普及教育以利四化建設案》。他們建議國家盡早制定教育法，明確規(guī)定，受教育既是公民的權利，也是應盡的義務。經過民進和各方面的持續(xù)呼吁，《中華人民共和國義務教育法》于1986年通過施行。

但周建人沒有看到這一天，就于1984年7月逝世了。這一年，葉圣陶當選為第三任民進中央主席。

葉圣陶在新中國成立后曾任出版總署副署長、教育部副部長、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主持編輯了新中國第一套全國大、中、小學生的教材。每次參加政協(xié)會議和民進的大小會議，他都要為教育說話，為師生們呼吁。擔任民進中央主席時，他已90歲了，最掛心的是仍然是教材改革工作。他把自己對教材改革的設想和希望，一條一條說給人民教育出版社的年輕編輯聽，把教材改革的任務托付給了年輕人。

1988年11月，雷潔瓊當選第四任民進中央主席。對各地貫徹義務教育法的情況，她親自帶隊做了大量調查，民進各地方組織也進行了普查。1989年3月，民進中央向中共中央提出《關于切實貫徹義務教育法，加強基礎教育的幾點建議》，中共中央書記處復函稱，該提議“對教育工作提出了許多好的意見”，并表示“一些重要意見在擬議文件中將予以吸收采納”。

80年代，國內出現教師外流情況。1986年3月，時任全國教育工會主席方明和民進組的20位全國政協(xié)委員聯(lián)名提出《盡早制定“教師法”案》，提出立法治校，保障教師的地位和權益。

1986年4月，全國教育工會和民進中央組織了教師法草案的萬人大討論，起草小組又在此基礎上寫出二稿、三稿、四稿。每一稿都由雷潔瓊牽頭修改，用她周圍人的話說，“雷老是磨破了嘴皮”，“甚至還磨破了膝蓋”。 她多次拜訪高層領導人，詳陳利弊，使贊同制定教師法的聲音從少到多，最終推動其落地。1993年10月3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教師法》終于頒布。

民進還提出了《制定和頒行〈職業(yè)技術教育法〉案》《盡快制定〈民辦教育法〉，促進民辦教育健康發(fā)展的建議》等重大提案，推動了職業(yè)教育法、民辦教育促進法等法律的立法和實施。

1987年4月，葉圣陶與來訪的冰心在家中海棠樹下聊天。

東四八條的海棠雅集

作為老教育家中的標志性人物，葉圣陶一直被很多人誤認為民進創(chuàng)始人之一。他的孫女葉小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事實上，他早年一直是無黨派民主人士。之所以常有這種誤會，是因為他和民進有很深的淵源，與很多民進創(chuàng)始人來往密切。

1963年，時任民進中央副主席周建人和秘書長徐伯昕力勸葉圣陶加入民進。葉圣陶的長子葉至善同樣是著名出版家、編輯家、作家，一直和父親一起生活，因此徐伯昕建議葉至善一同加入，便于協(xié)助葉圣陶參加各種活動。父子倆都答應了，于1963年12月5日同時加入了民進。

葉圣陶一家一直住在北京東四八條71號院，葉小沫和弟弟葉永和跟著爺爺葉圣陶、父親葉至善在這里生活了幾十年，直至兩位老人先后去世。受他們的影響，葉小沫也加入了民進。她的一些好友也是民進人，幾位朋友曾告訴她，葉圣陶的影響力和號召力是他們加入民進的主要原因之一。

院子的北屋前有兩株西府海棠，越長越高大，樹冠幾乎碰到了一起。開花時，繁花滿枝，葉圣陶很喜歡，一天幾次到樹下賞花。

每逢海棠花開，他都會選一個日子，約顧頡剛、王伯祥、俞平伯和章元善四位老友來賞花，喝酒聊天。老友先后過世，俞平伯也年邁怕風不出門了。那幾年春天，葉圣陶都在醫(yī)院度過，海棠花開時，家人會折上幾枝帶到病房，插在花瓶里。

1987年春，葉圣陶出院回家。4月22日，風和日麗，上午葉至善打電話與冰心之女吳青聯(lián)系，請冰心下午來家里看海棠花。下午3點，門外汽車聲響，葉至善扶著葉圣陶迎到二門口。冰心帶來了一籃子五色月季花，她和葉圣陶雙手緊握，兩人相看了好一會兒，才走進院子里看海棠。

兩位老人站在海棠花下拍了些照片，又坐在樹下閑聊了一陣才進屋。葉圣陶耳背，冰心湊到他耳邊大聲說，他把手攏到耳后專注地聽。兩人有說有笑，太陽西斜，冰心才起身告辭。葉圣陶讓家人折了幾枝含苞待放的海棠，剪了三朵剛開的郁金香送給她，兩位老人互相叮嚀“千萬保重身體”。

這年6月，民進全國代表會議在北京開幕，會議主要任務是逐步實現領導班子的新老交替，葉圣陶、吳若安等27位老同志主動請辭。

9日，93歲的葉圣陶在家人陪伴下坐著輪椅來到會場，發(fā)表了簡短又鄭重的講話。他說，這幾年眼看不清，耳聽不明，通向外界的兩個窗口幾乎關閉，作為主席已不能參加民進的活動，這是“不能容許的失職”，故懇請辭去主席職務。

鄧偉志記得，葉圣陶在講話時把《禮記·大學》中的“有諸己而后求諸人，無諸己而后非諸人”作為臨別贈言。因為鄉(xiāng)音的關系有代表沒有聽懂，坐在他身邊的趙樸初解釋，這話的意思是君子要先從自身做起，以身作則，然后才能去要求別人。會后，趙樸初揮毫將這句話寫在紙上復印分發(fā)。后來趙樸初在另一次會上說：“‘反求諸己’，對一個團體，一個黨派，對國家，都是有用的�！�

1988年2月16日，農歷丁卯年除夕，葉圣陶逝世。他的骨灰安放在蘇州甪直鎮(zhèn)，趙樸初題寫了“葉圣陶先生墓”。冰心在悼念文章中說：“眼前一座大山倒了，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大地！”

民進會內都尊稱葉圣陶為“老葉老”、葉至善為“小葉老”。葉圣陶一生做了73年編輯，葉至善做了61年編輯，父子倆都把編輯視為自己的第一職業(yè)。

在鄧偉志印象中，葉至善人如其名，待人至誠。1988年民進中央籌辦開明出版社，葉至善出任社務委員會主任，以后又擔任名譽社長。他提出“一不虧心，二不虧本”的出版原則，繼承了老開明書店的傳統(tǒng)。

左圖：參加政協(xié)第一屆全體會議的民進代表合影

右圖：出席政協(xié)第一屆全體會議的民進代表的簽名

基因與傳承

鄧偉志至今保存著一份禮物，那是四川一家媒體轉載他一篇文章的剪報，是雷潔瓊送給他的。每當在報紙、刊物上見到有關民進人的作品，雷潔瓊都會細心收集起來，經年累月攢下了幾大包剪報和資料。

鄧偉志2003年卸任民進中央副主席后也一直處處留意民進的動態(tài)。他注意到，當年民進先賢們最關切的教育文化問題，在制度和實踐上都有了新的突破。

民進中央提出了一系列重要提案和建議，包括改革基礎教育師資培養(yǎng)模式、吸引高素質人才進入教師隊伍、加強學前教育教師隊伍建設、優(yōu)化“特崗計劃”等。2021年兩會期間，民進中央提出的關于“振興縣域普通高中”“支持民辦學校加強教師隊伍建設”“提升中小學教師在線教育教學能力”和“加快提升基礎教育教師隊伍學歷層次”等提案，在教育界產生了較大影響，入選全國政協(xié)重點辦理提案。

民進中央于2007年創(chuàng)辦了中國教師發(fā)展論壇，從2023年起設立“葉圣陶教師獎”。

受葉圣陶影響，他的后輩們也鐘愛文字工作。孫子葉兆言是知名作家，孫女葉小沫退休時是《中國少年報》編輯室主任。曾孫女葉揚在清華大學《世界建筑》雜志任編輯，另一個曾孫女葉子是南京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民進在1989年成立葉圣陶研究會，葉小沫和葉揚都擔任了研究會理事。

早在1986年，作為上海第一屆知識分子聯(lián)誼會副會長、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上海分社編審，鄧偉志本來一心爭取加入中國共產黨，后來經動員成了民進一員。鄧偉志感慨，如今民進的創(chuàng)會先賢們都已離世，但他們留下的傳統(tǒng)和基因還在民進繼續(xù)生長。

他說，目前民進會史的整體框架已基本具備，希望自己能有余力挖掘和補充更多生動的細節(jié)，讓民進先賢們的歷史能更完整、更鮮活地呈現給后人。

發(fā)于2025.12.29總第1218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雜志標題：民進80年：那些創(chuàng)會先賢們

記者：宋春丹（songchundan@chinanews.com.cn）

編輯：黃衛(w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