嗅態(tài)

觀察商業(yè)榜樣，輸出榜樣觀察

作者 | 石燦

吳英蘭身姿嬌小，骨子里卻透著一種雷厲風行的氣度。那副眼鏡壓不住她眼里的神采，走起路來腳下生風，說話更是快刀斬亂麻般的利索。整個人宛如一團濃縮的火苗，脊梁永遠挺得筆直，那股子蓬勃的精氣神，生生撐起讓人仰視的氣場。

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2025年9月，她剛擺攤不久，因為一輛三輪車、一碗糯米飯攤和幾條短視頻，人生像一把扇子一樣被徐徐舒展開。

她的常駐擺攤地點貴州師范大學附近。那些書本里學來的民族學、人類學知識，本來只待在論文和課堂里。出攤以后，她開始把這些知識一點點搬到攤位前，用它們?nèi)タ磧r格、客流，也看顧客的表情和情緒。擺攤讓她真正握住了一些具體的東西，三輪車、糯米、酸菜、火候和人群，都是可以被她親手安排的秩序。

大部分顧客都是在網(wǎng)上刷到她的視頻后專門找來的。有學生下課順路來，有老師特意繞遠，有人排隊時說“現(xiàn)在終于吃上了”。起初，她對短視頻的理解停留在“記錄一下”的階段，不談運營方法，也不自封IP，只是堅持更新，在評論區(qū)慢慢觀察受眾的來路和心情。她很少給自己貼標簽，更不愿過早下結(jié)論，給人的感覺像是在安靜地搭一個風來了也能站得住的小臺子，等一等，再看一看。

△吳英蘭糯米飯攤前，充滿人間煙火氣

第二次見面是三個月之后的12月25日，她剛結(jié)束2025年的最后一攤，準備短暫休整。這一次，她不再只是向我講自己的故事，而是不斷向外發(fā)問。她問起各大平臺辦創(chuàng)作者大會是怎么回事，問平臺怎么扶持內(nèi)容，好奇我的商業(yè)模式。談話的節(jié)奏明顯變了，她聽得快，追問得也快，幾乎每一個信息點都會順著往下追一句：“這是什么呢？”

三個月時間里，線下和線上都不斷有陌生人出現(xiàn)在她身邊。做電商的人來探路，拋出“可以合作看看”的話，卻說不清楚要合作什么；掮客想給她介紹資源，把她往“網(wǎng)紅帶貨”的路徑上推，卻很難說清楚她的內(nèi)容和生意到底獨特在哪里；粉絲想做她的合伙人，她反而先拋出一個條件“你也要做自己的個人賬號”，這一句就篩掉了不少人。她開始學習如何分辨信息、辨別動機，哪些是可以認真談的，哪些只是“看中流量”的試探。

新的環(huán)境和新的人群，讓她的反應速度被迫提上來。她一邊賣飯、一邊回消息、一邊思考商業(yè)模式，思維轉(zhuǎn)得快，應對方法也在增加，但這些看上去紛繁的變化并沒有把她推離原點。她越來越清楚，真正需要自己扛住的，是智識上的獨立判斷、情感上的自我安頓，以及在缺乏同伴經(jīng)驗時依然往前走的勇氣。創(chuàng)業(yè)者特有的那種孤獨感，開始在她身上變得具體，她于是更頻繁地向內(nèi)構(gòu)建秩序，給自己設邊界、立原則。

目前，她的受眾主要集中在貴州省內(nèi)，尤其是花溪大學城周邊的幾所高校。半年前，她還是其中一所學校里的學生，如今，已經(jīng)成了不少學生口中的“學姐榜樣”。在貴州，這樣的路徑并不常見。當?shù)氐幕ヂ?lián)網(wǎng)產(chǎn)業(yè)并不發(fā)達，成熟的內(nèi)容產(chǎn)業(yè)鏈和成熟的創(chuàng)作者社區(qū)都還稀薄，她的出現(xiàn)，更像是在這片相對貧瘠的土壤上意外長出來的一株新苗。

媒介是人的延伸，人是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她或許還沒有完全意識到這份稀缺性。這恰恰是這篇故事想要追蹤的起點。

01

擺攤的“最后一天”

12月23日，是吳英蘭在2025年最后的擺攤?cè)铡＿@天，對她說，是從前一晚的攤位邊開始的。

12月22日晚上八點多，貴州花溪大學城一條街道上，糯米飯售罄，人散得差不多了，她剛從衛(wèi)生間出來，回攤位收東西。走在路上，她想著明天要收攤，臨時起意，把手機拿出來，對著鏡頭說一段通知，把“明天最后一天擺攤”講清楚。

剛錄幾句，便碰到兩個女孩子，她們正過來問還有沒有糯米飯賣，她索性把手機對準自己和她們，把原本要說給鏡頭聽的話，當場說給人聽：“不用問了，沒有了，明天最后一天，要來的話早點來，可能要排隊�！闭f著說著，又有一個大哥走過來問，她又順勢把這段對話錄進去。

沒有準備文案，沒有鋪墊，她在攤位邊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剪這條視頻，當場發(fā)到賬號“英蘭的舒展生活”上，也順手發(fā)了朋友圈，然后才真正開始收攤。

回到家已經(jīng)很晚，她把第二天要用的糯米用水泡好，就往床上一躺。沒過多久，手機響了，是丈夫的視頻電話。他語氣沖，說她這條視頻容易讓人誤會，說大家會覺得她現(xiàn)在生意好了，人變了心思，說這種說法會影響別人對她的看法。

她聽著，沒有爭論，只是嗯一聲接一聲地應著。

她明白他的顧慮，也明白自己為什么要發(fā)這條內(nèi)容。在她的心里，這條視頻只是她長期記錄生活的一個點，是她在攤位邊的一次當場決策，是她把生活進程交代給關(guān)注自己的那群人的方式。

掛掉電話，她躺在床上，眼睛盯著天花板，腦子里卻一直在轉(zhuǎn)第二天要準備的東西。

半夜，她迷迷糊糊醒過來，屋里很安靜。她起身去客廳，看見丈夫蜷在沙發(fā)上睡著，電視機還亮著。她沒有喊他回房，只是把“小太陽”挪近一點，給他取暖。她在客廳站了幾秒，又轉(zhuǎn)身回臥室，重新躺下。眼睛閉著，腦子里的事卻一件一件往外蹦：明天要多準備多少飯，昨天那條視頻會不會真的帶來更多人，評論區(qū)會不會有人問她是不是不干了，會不會有人說她不穩(wěn)定。她翻來覆去，睡不踏實，直到六七點才迷糊了會兒，九點多又醒來。

23日早上，她比往常晚起。身體沉，眼睛澀，她心里清楚，今天不能按平常那套量來備貨了，多半會比往天忙。丈夫這天起得早，站在廚房門口問她要幫什么忙。她把一桶一桶油膩膩的餐具端出來，讓他幫忙刷，又讓他把比平時盛得更多的糯米蒸籠放在蒸鍋上。對他來說，這些步驟都有點陌生；對她來說，這些是每天重復的流程。

蒸糯米飯那一段，對兩個人都是新的場面。他把泡好的糯米舀到蒸籠里，疑惑米為什么要泡著；米放到蒸籠后，他又問為什么要往鍋里加水。她只好一項一項講。她發(fā)現(xiàn)他連蒸飯的水箱都沒打開，蒸籠里也是干的，一邊著急，一邊忍不住笑，又忍不住生氣。他有點不好意思，只能一遍一遍照她說的去做。她嘴上嫌棄，心里卻柔軟，那是難得的支撐，是她日常里不常擁有的陪伴。忙完這一場，他出門上班。

房間里剩下她一人，繼續(xù)把五花肉拌好，把酸菜、腌魚、腌肉打包裝盒。按她原本的打算，中間要留一段時間剪視頻，把前幾天的素材整理一下，剪輯成一條視頻發(fā)布出去。但那天完全擠不出這個空，她心里清楚，只能先記著，晚點再說。

△吳英蘭糯米飯攤位上的烤肉、腌魚、腌肉和糯米飯拌在一起吃，味道極好

下午兩點左右，她把東西全部搬上一輛小轎車。那輛車自2018年起跟著她走過鄉(xiāng)村、翻過山路，也陪她從教書到擺攤，從貴州鄉(xiāng)下到貴州省城，見證她把一份普通生活硬生生變成創(chuàng)業(yè)。由于太忙，車身上還有沒洗掉的塵土，前幾天燈也出過問題，她一直沒空去修。她對這些舊物是有情感的，小攤車、小轎車，是她世界里最忠誠的同伴。

小攤車停在貴州師范大學云創(chuàng)貴安谷的地下車庫，她從住處開車過去，約十分鐘，把小攤車從庫里推出來，檢查一遍，又把需要的東西從車后備箱搬到攤車上。

三點過，人開始出現(xiàn)在攤位旁。她把攤車停好，爐子架好，掀開糯米蒸籠，肉放在烤架上。剛開始，來買的人是一兩個地問，不一會兒，就有人開始排隊。她低頭打包裝飯的時間里，隊伍慢慢拉長。她按要求加肉、加腌魚、加腌肉、加酸菜，把盒蓋扣緊，遞出去，收錢，再繼續(xù)下一份。

那天一共賣出一百多份，營收首次突破四位數(shù)，她的手幾乎一直沒有空下來。平時只有她一個人在攤上打理，那天多了兩雙手，一個是群里的老粉絲，一個是群里的學妹。粉絲一直在烤肉，學妹在打理其他事兒。她心里清楚，如果沒有她們，“我自己一個人是搞不定的。”

七點多，天已經(jīng)暗下來，糯米和菜都見底了，她干脆對隊伍后面的人說，賣完了。最后幾份出完，她關(guān)火，把爐子、餐盒、調(diào)料一件一件收回攤車里。她回到地下車庫，把攤車�；卦�，再把要帶回家的東西搬上轎車。

回到家已經(jīng)八點多，她把車停好，把裝滿油污餐具和工具的箱子全部搬進廚房�？蛷d的沙發(fā)就在旁邊，她連看都沒看一眼。脫掉外套，袖子一挽，就站到廚房的水槽前。碗、盆、桶、蒸籠，按順序清洗，刷干凈，碼到一邊瀝干水。她把餐桌擦干，把地拖一遍，把廚房恢復到一個她心里能接受的狀態(tài)。她其實可以把這些留到明天早上再弄，但她不允許自己這么拖。

忙完一圈，已經(jīng)快十一點。她洗了個澡，上床躺下，拿起手機給丈夫打了個電話，對方說還在外面吃飯，她只說了一句“那你早點回來”，就掛掉�！八貋淼臅r候我都已經(jīng)睡覺了�！眳怯⑻m說。

02

不是獨立漂浮的人

他常被人誤會成那個“什么都沒幫上忙”的人。鏡頭里的吳英蘭，總是在攤前忙進忙出、在視頻里講自己的故事，而他更多只是被提到，卻少有人真正看見他這一邊的生活。

他原本在電視臺做節(jié)目，后來跟著一批人出來單干，成立了傳媒公司。公司有員工、有房租、有項目周期、有甲方預算，還有一堆隨時可能出現(xiàn)的問題。他每天要思考的是賬期、成本、客戶情緒、團隊士氣。項目一做就是十幾二十萬的體量，可甲方的猶豫、回款的拖延，輾轉(zhuǎn)一圈之后，都會落到他頭上。他不是一個可以說停就停的人，外人看到的是“管理層”這三個字，其實他每天也在為“保住收入”和“撐住團隊”煩心。

很多時候，別人會羨慕吳英蘭，說她丈夫是做影視的，是“專業(yè)人士”，拍攝剪輯都懂，好像是她創(chuàng)業(yè)里的天然助力。但她賣糯米飯、拍視頻、剪片子，他幾乎沒有直接參與過。不是因為不愿意，而是他實在已經(jīng)被自己的工作填滿。

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身不由己。許多個晚上，她回家收拾餐具洗碗的時候，他還在辦公室盯著時間線改片子；半夜她睡著的時候，他剛從客戶那里回來；清晨她去市場買菜的時候，他還在補覺。兩個人的生活常常錯位，卻又在這種錯位里保持一種隱形的協(xié)作。

他看著她越來越堅定地走進自己的節(jié)奏，心里既驕傲也擔心。12月22日晚上，她發(fā)了那條“明天最后一天賣糯米飯”的視頻，他立刻打電話過去，說這會讓人誤會，說她看起來像是草率做決定的人。他口氣重了些，她沒有反駁。他在意的，是外界怎么看她，是別人會不會借機否定她，是這條路走下去會不會更難。他知道吳英蘭不是一個隨便放棄的人，可他也清楚觀感會帶來壓力。

第二天，他早起，第一次進廚房幫她準備糯米飯。他問東問西。她急得說他連自己每天做的事情都不知道�？伤�是一件件教，他也一遍遍照著做。那一刻，他真的走進了她的世界，她也看到了他努力靠近的一面。

他其實很少表達“辛苦”。他覺得這些都是一個丈夫、一個父親、一個管理層該承擔的。他要守著公司，也要守著家；他要穩(wěn)定收入，也要給她自由探索的空間。他不一定總能理解她的每一個決定，但他愿意在關(guān)鍵的時候伸手。她不一定習慣把他拉進自己的節(jié)奏，但她心里清楚，這個家能一直穩(wěn)住，他撐著的那一頭很重要。他們的分工和方式不同，卻都在朝著同一個方向把家往前推。

他們從同一片土地走出來。山在那兒，河在那兒，從江縣的風吹過占里侗寨，家家戶戶炊煙一起升起。吳英蘭和她丈夫，就是在這樣的地方長大。兩家背景相似，父母都是老實踏實的人，信的永遠是“好好做人”“認真過日子”。從小到大，他們聽到的最多的，是要肯干，要吃苦，要守住家。侗寨里沒有太多宏大的話，大家靠著土地、靠著手藝、靠著一代一代傳下來的規(guī)矩，日子一點一點往前推。

糯米，在那里的生活里是繞不開的東西。侗族人過節(jié)、嫁娶、接待客人，桌上少不了糯米飯。糯米要提前泡好，手要反復清洗米粒，蒸的時候火候要穩(wěn)，掀開蓋子時一股香氣飄出來，這是很多家庭的日常情景。孩子們從小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長大，對糯米沒有浪漫的想象，只覺得那就是飯，是節(jié)慶，是鄰里往來的禮數(shù)，是一種和家聯(lián)系在一起的味道。

△吳英蘭在從江占里侗寨的田間，身后就是整個木香古樸的寨子

他們后來一起離開老家，來到了貴陽。不是一腔熱血，也不是突發(fā)奇想，而是現(xiàn)實需要謀生。他先決定出來發(fā)展，她就把原本穩(wěn)定的工作辭掉，跟著一起來。兩個人結(jié)婚后，她繼續(xù)讀研，孩子出生，慢慢長大，也慢慢成了連接兩地的紐帶。

為了方便照顧，孩子更多時間在老家，由奶奶主帶，尚未退休的爺爺一周回家一次照應，平時每天固定視頻報平安。她和丈夫在貴陽工作，為這個家再鋪一層穩(wěn)定。年輕人外出，老人幫著看家?guī)�，三代人合在一起，勉力成就一種共同體的穩(wěn)定。

這種跨地域的家庭結(jié)構(gòu)，在貴州，甚至整個中國都不算稀奇，反而是新時代農(nóng)村家庭的真實樣態(tài)，也是侗寨文化在現(xiàn)代生活中的一種延伸。

2025年碩士畢業(yè)后，她的路在工作、學習、照顧家庭之外，又多了一條“自我探索”的線，從做內(nèi)容，到思考自己的位置，再到重新接近糯米這條線索。她跟糯米飯攤主學習、體驗、觀察，最終自己開始賣糯米飯。很多人以為這是商業(yè)選擇，其實也是一種回望。她是在拿一種熟悉的食物，重新理解自己來自哪里。

他們的家庭文化里有一種一致性。兩家人是一樣的背景，沒有明顯的階層跨越，沒有文化隔閡。公婆對她友善，既支持她去上班，也支持她選擇更自由的路徑。她也一直心懷感激，知道這些理解并非理所當然。她的原生家庭也給她打下了一種內(nèi)在要求：不能懈怠，不能享受太久，始終要配得上所得。這些觀念疊加起來，就形成了她今天那種“明明很累，還不允許自己停下來太久”的狀態(tài)。

她和丈夫之間，也有這種“地方文化”的影子。他們很少大聲表白，也很少把情緒講到臺面上。更多的是做事。她賣糯米飯、拍內(nèi)容，他去上班、扛公司，在柴米油鹽和責任之中，找出一種穩(wěn)定的搭檔關(guān)系。

吳英蘭從不是獨立漂浮的人。她與家、與丈夫、與孩子、與糯米飯、與從江侗寨的文化，始終在一條看得見的脈絡里，慢慢往前走。

03

“我是真的喜歡”

操場上站滿了人。

2025年6月18日，貴州民族大學的畢業(yè)典禮上，穿學位服的學生排成一列又一列，等待走上主席臺，接受撥穗之禮。吳英蘭在臺下架起一個三腳架，把手機固定好，對準自己，希望拍下珍貴的一幕。

但是，她站在主席臺上的第二排，被第一排的人擋住了，她的撥穗之禮沒有被拍下，“蠻遺憾的”。

△吳英蘭在畢業(yè)典禮上

吳英蘭1994年出生于貴州從江，侗族人，本科在貴州師范大學讀的學前教育專業(yè)，畢業(yè)后在從江縣的一所幼兒園工作。2020年疫情暴發(fā)，她仍在體制內(nèi)，工資一分不少，但社交媒體上大量關(guān)于失業(yè)、斷收入的消息，讓她開始懷疑自己原本認定的“穩(wěn)定路徑”。

強烈的對比讓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反思，人這一輩子只有短短幾十年，難道一直待在一個自以為安全的格子里，把整個人生交給同一份工作嗎？那段時間，她前所未有地迷上刷微博，看見了許多和自己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和態(tài)度，也看見了各種社會問題，對世界的原有認知被一點點推翻。

同一時期，她讀到人類學家項飚的民族志作品《跨越邊界的社區(qū)：北京“浙江村”的生活史》，寫的是在北京打拼的浙江農(nóng)民工如何在城市里做生意、找落腳點、重建生活秩序。這本書不是簡單的故事集合，而是在告訴讀者，很多人離開老家并不是單純追求更高收入，而是想在不確定當中爭取一種由自己掌握的安全感，想在制度和機會的縫隙里為自己再開一條路。

書中關(guān)于流動人口如何在城市邊緣搭建自己的社會網(wǎng)絡與市場空間的討論，讓她第一次有意識地去思考世界與自己的關(guān)系，意識到個人選擇和戶籍、土地、制度性機會之間的聯(lián)系。她開始主動去感知書本里的知識，把這些論述和自己的處境對照起來。那是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智識啟蒙。

同一年，她第一次報名考研，目標是貴州民族大學民族學專業(yè)，“我是真的喜歡”。第一次考試，英語差了幾分；2021年，她再次備考，一邊上班一邊學習，每天早上五六點起床背單詞、做題，晚上下班再學，最終考上了，成為她們寨子的第一個碩士研究生。

2021年入學后不久，吳英蘭在研一生了孩子。她把原本的全職工作辭掉，靠存款、助學貸款和家里支援撐起三年的學業(yè)和生活。

和身邊的同學比起來，她的年齡稍長一些，還有過一段工作經(jīng)歷，所以學習的主動性更強。很多同學是應屆生，一直待在校園里，沒接觸過社會，學習上難免有些被動。但她不一樣，她是那種心里想什么、嘴上說什么、手上做什么都一致的人。在圖書館看書就是看書，不會假裝睡覺打掩護，也懶得開“摸魚”的玩笑，遇到熟人問起，她會直接說“我在復習，在努力”。

身邊人都說她挺“卷”的，她自己也承認。但她清楚“卷”是個無底洞，沒完沒了，要是一直跟著別人的節(jié)奏卷，只會迷失自己，找不到真正想要的東西。

吳英蘭的畢業(yè)論文選題和框架定得并不順利。入學時，導師就給她定了一個題目，她準備了很久，開題后才發(fā)現(xiàn)題目太大，根本寫不下去，又花了兩個多月時間重新定題。

2024年，她在網(wǎng)上偶然刷到一本書，書名叫《童年人類學》，作者是美國人類學家戴維·蘭西。原版于2008年出版，中文版引進是在2023年，她趕緊在淘寶上下單。書有600多頁，她花了整整一個月讀完，每天寫論文之前都會先翻幾頁，把和自己田野材料有關(guān)的段落做標記，再從里面提煉出關(guān)鍵概念，慢慢搭起自己的理論框架。

這本書寫的是不同文化中兒童如何在勞動和日常生活里被卷入，如何在幫忙和摸索中成為“社會中的人”。這些觀點讓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從小在從江侗寨里的成長經(jīng)驗，其實可以和書里的討論對接起來。那些原本看起來虛無的西方理論，通過這本書變得貼地，她能用自己的話理解和轉(zhuǎn)述，也能用來梳理論文里“兒童”“地方經(jīng)驗”和家庭結(jié)構(gòu)的關(guān)系。

她一向不是那種鉆進一本書里反復考據(jù)的人，多數(shù)時候只是翻一翻，知道個大概就放下了，但這本書她讀得很慢，也很認真。她一邊讀，一邊琢磨作者是怎么找到觀察角度的，為什么能從兒童身上看見這么多社會結(jié)構(gòu)的東西。后來，她在寫論文時大量引用書中的概念。

畢業(yè)季來臨時，身邊的同學都在忙著找工作、考公務員，她也跟風報了兩個崗位——一個公務員崗，還有一個事業(yè)編崗位。報崗的時候，她一方面是被畢業(yè)季的就業(yè)焦慮裹挾著，看著大家都在找穩(wěn)定工作，自己也忍不住慌；另一方面，也確實對那個崗位有過期待，真心想得到。那段時間，她把自己關(guān)在出租屋里，沒日沒夜地刷題，除了吃飯睡覺，幾乎所有時間都用來復習。

可復習越深入，她心里越糾結(jié)。她知道考公競爭有多激烈，尤其是在小地方，沒有關(guān)系和背景，就算考上了，往后的日子也大概率是一眼望到頭。而且她還聽說，有些單位面試時更傾向于招男生，這讓她心里更沒底。

“我不斷問自己，這真的是我想要的生活嗎？把自己訓練成應付考試的‘機器’，擠破頭闖進體制，然后日復一日重復枯燥的工作，這樣的人生有意義嗎？”她想起自己讀研是為了做喜歡的事，不是為了再跳進另一個“內(nèi)卷”的漩渦里。

這種內(nèi)心的拉扯讓她備受煎熬，最后還是遵從自己的內(nèi)心，決定放棄考公。她把所有復習資料打包封好，數(shù)學資料直接退了貨，退不了的教材就送給了小區(qū)里的一位叔叔。做完這些，她心里反倒踏實了。

放棄考公后，她想找一件自己真正喜歡、能體現(xiàn)自我價值的事情來做。

她從小就和糯米飯打交道，小時候讀書，同學們總喊他們是“糯米仔”，對糯米飯的制作和口味，“我再熟悉不過了，而且我覺得自己能接觸到最優(yōu)質(zhì)的供應鏈，所以第一個念頭就是擺攤賣糯米飯。我覺得擺攤不僅能作為一個實踐載體，還能讓我把民族學、人類學的專業(yè)思考融入進去，挺有意義的�！�

04

第一天擺攤，狀況百出

不過，在真正擺攤之前，吳英蘭特意去體驗了擺攤?cè)说纳睢?/p>

她先去了貴州民族大學花溪老校區(qū)北門附近，跟著賣糯米飯、煎餅果子、炸洋芋、饅頭包子的攤主們打交道。每天按照他們出攤的時間去幫忙打下手，和他們交朋友，一點也不繞彎子，直接告訴他們：“我想擺攤，想來體驗一下，我跟你一起賣，好不好？”

他們爽快地接受了吳英蘭，沒人找理由拒絕。

小孩子們一放學，是他們最忙的二十分鐘，她就幫著打包，攤主也挺樂意。

賣饅頭包子的叔叔還跟她說，賣這些小吃一個月能掙四五千塊錢，足夠生活費，他還靠這個在花溪大學城買了門面，租出去一個月能收六千塊錢租金。

“這讓我覺得擺攤也是一條可行的路。直到現(xiàn)在，我還常常想起這些攤主，心里挺感激他們的�！眳怯⑻m說。

馬不停蹄，吳英蘭回到從江，在從江高鐵站附近跟賣糯米飯的攤主學習。那里的競爭比貴陽老小區(qū)激烈多了，到處都是賣糯米飯的，攤主們都要大聲吆喝招攬顧客。她被一家生意最好的攤主吸引，便過去跟她請教，還加了微信，站在一旁仔細觀察他怎么招呼客人、怎么打包、怎么定價。

回到從江的日子里，吳英蘭準備擺攤裝備，先從攤車開始下手。她在網(wǎng)上買了一輛三輪車，花了3700塊，4月初，讓商家把車直接寄回從江老家。父親會木工，車一到，家里人就在院子里幫她加固車架、釘木板、搭工作臺，花了六天，硬裝做完，車斗從一個空架子變成了能放鍋、能切菜的操作面。

緊接著，她花460元把車托運到貴陽，又斷斷續(xù)續(xù)繼續(xù)改。軟裝完全沒有現(xiàn)成模板，全憑她自己的感覺。她把從苗族服飾里獲得的牡丹畫在車身，希望給這門生意帶點喜氣；又畫上大雁圖騰，連著侗族遷徙的記憶。糯米飯在她筆下變成“糯魚”，既是諧音，也是她給自己攤位取的一個記號。那段時間，她白天被理論和材料困在電腦前，累了就下樓，對著車身一筆一筆上色。

“小攤車涂鴉是一種通過色彩和線條的直接表達，可以讓人暫時的從理論世界里抽離出來，回歸到一種近乎本能的觸手可得的創(chuàng)造之中。久而久之，小攤車成了我那段生命歷程的物質(zhì)見證，一個承載了疲憊、焦慮，也記錄了釋放與喜悅的田野文本。它獨一無二，更是我對我那逝去的奶奶的追念。她（奶奶）是我見過最富有創(chuàng)造力和生命力的老人，她將永遠的活在我的心里�！眳怯⑻m說。

前前后后兩個多月，遮雨傘、側(cè)擋板一點點裝上去，電源位置預留好，檐下可以掛燈、掛布，攤車的輪廓越來越清楚。

吳英蘭第一天擺攤是在2025年7月2日，狀況百出，本來定了早上4點的鬧鐘，結(jié)果前一晚太興奮，5點才起床，準備東西的時候忘這忘那，來來回回往家里跑了四五趟，等她推著攤車趕到擺攤地點時，已經(jīng)8點多了，早高峰早就過了。

第一天，微信營收只有8塊錢，還有幾塊錢現(xiàn)金，一大桶糯米飯幾乎沒賣出去多少。起初，她按照從江縣的賣法，按一兩、二兩來稱重售賣，每次都要跟顧客解釋半天，特別費勁。第二天，她果斷改了規(guī)則，直接定價5塊錢一份，不用稱重，簡單明了，連小黑板的內(nèi)容都沒來得及寫，就直接跟顧客喊“5塊錢一份”，生意才慢慢有起色，到第三天營收就漲到了200多塊錢。

△吳英蘭開著裝飾過的三輪車上路擺攤

擺攤之外，她的時間幾乎全部投入短視頻。每天5點起床，6點出攤，8點半到9點收攤，回家后一整槽餐具要洗干凈，鍋具晾好，再打開手機開始剪輯。剛開始，一個三分鐘的視頻，她要花一整天；熟練以后，最快也要三個小時。她用一臺手機完成剪輯，屏幕小、操作不順手，她本可以用丈夫的剪片電腦，但那臺電腦長期用于他自己的傳媒項目，她不愿“搶機器”。她也嘗試用自己用來寫論文的筆記本剪過一次，但性能不足，只好作罷。

“一整天下來，幾乎沒有停下來的時候，雖然累，但過得特別充實，而且現(xiàn)在睡覺睡得比以前好很多。”吳英蘭笑著說。

讀研寫論文那幾年，她的日子完全被打亂了節(jié)奏。每天逼自己寫夠1000字，關(guān)上電腦也停不下思考，框架怎么改、文獻還差什么，走到哪兒都在腦子里推演論文。題材又涉及家鄉(xiāng)，越想寫好，壓力越大，一邊照顧孩子，一邊面對導師的要求，最緊張的時候，幾乎整夜整夜睡不著。

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她的狀態(tài)像一把原本收得很緊的折扇，慢慢被展開。

有客問她為什么要擺攤，她不會立刻給出標準答案，而是先反問一句：“你想聽哪一條理由？”

“理由有很多。”她想了想，“但最簡單的一條就是，現(xiàn)在我能睡好覺了，不用再為論文框架、文獻資料焦慮。這種踏實的感覺，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

同學間，沒人相信吳英蘭會帶著碩士畢業(yè)的社會身份去擺攤，按照常規(guī)職業(yè)路線，這并不是一份傳統(tǒng)意義上體面的工作。

“既然沒有人相信我真的會去擺攤，那我就把整個過程記錄下來，讓別人相信。”于是，吳英蘭決定，從畢業(yè)典禮這天起，用短視頻系統(tǒng)地記錄自己的選擇。

05

“差點放棄了”

“我差點放棄了�！眳怯⑻m說。

“放棄做這個賬號？”我問。

“對。其實，做這個賬號，等于要走創(chuàng)業(yè)之路�！彼�。

9月份我們見面之后，吳英蘭回到從江，正趕上秋收。整天帶孩子，還要去田里割稻谷、做家務、拍視頻、賣香禾糯，生活一下子縮回到具體的日常里。孩子需要陪伴，家務需要打理，老人需要照顧，而創(chuàng)業(yè)意味著她必須把大量時間押在“外面”的世界。

她反復問自己，到底是留在貴陽生活，還是回到從江生活？到底是找一份穩(wěn)定工作，按部就班地做一個好媽媽、好兒媳、好妻子，還是繼續(xù)扛著這一份極不穩(wěn)定卻充滿創(chuàng)造力和不確定性的事業(yè)？

她很清楚，在同樣的問題面前，男性往往被期待優(yōu)先承擔掙錢和事業(yè)的責任；作為母親，她同時被一套完全不同的敘事框住。既要賺錢養(yǎng)家，又要始終陪著孩子，還要把家庭維持在一種溫柔而有序的狀態(tài)。她說，那是一種揪扯心肺的拉扯，無論怎么選，都像是在虧欠人，要么虧欠孩子，要么虧欠自己。

她的念頭一度已經(jīng)走到了“放棄”的邊緣。手上的一攤事情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賬號已經(jīng)運作起來，影響力也起來了，真要收手，又覺得太可惜。她把這些想法攤開跟丈夫講，丈夫沒有勸她務實一點，反而對她說，不要留遺憾。

11月，她再次回到貴陽。她重新擺攤，重新創(chuàng)作視頻，節(jié)奏回到自己熟悉的軌道。

生意突然好起來了。第七屆貴州省鄉(xiāng)村旅游創(chuàng)客大賽決賽上，她的項目拿了獎，得到官方層面的認可與曝光，線上售賣香禾糯，線下售賣糯米飯，訂單穩(wěn)定出現(xiàn)，商業(yè)模式得到驗證，每日營業(yè)額達到800元，甚至更多，“截至12月底，已經(jīng)在微信賣了4000多斤香禾糯了，轉(zhuǎn)化挺好的�！�

△吳英蘭和她的團隊伙伴在第七屆貴州省鄉(xiāng)村旅游創(chuàng)客大賽決賽上，獲得“十佳創(chuàng)新創(chuàng)意獎”

這讓她更加清晰地看到，自己做的事情不僅能養(yǎng)活自己，還能作為一個創(chuàng)業(yè)項目成立。擺攤、內(nèi)容、銷售、社群被串成一個完整的閉環(huán)，這些現(xiàn)實世界的回報，把她從“差點放棄”的那條線拉了回來，讓她重新篤定地站在攤車后面，“只要內(nèi)容做好，產(chǎn)品做好，整個運行的底層框架搭好，這件事就可以持續(xù)做下去�！�

更重要的是，她意識到，自己經(jīng)歷的這種困境，本身就是極其重要的內(nèi)容主題。她不只是在賣糯米飯，她在用自己的身體力行去回答一個問題：一個女性，如果既想擁有事業(yè)，又不想放棄家庭，她究竟在和什么力量對抗？

仔細看吳英蘭現(xiàn)在做的事情，其實已經(jīng)長成了一個相對完整的三角商業(yè)模型。

最表層的一角，是她在網(wǎng)上不斷更新的視頻和文字，讓別人先記住“這個人是誰”“她在做什么”，這是入口。第二角，是城里那張要收要擺的小攤，真正接住線下客流，也把“看過她的人”變成“走過來買一份糯米飯的人”。第三角，在很多人視線之外，是從江縣那條穩(wěn)定的糯米、腌魚、腌肉供應鏈，原材料從老家一路走到城里，把味道、身份和故事牢牢拴在一起。

線上內(nèi)容讓她被看見，線下攤位讓人愿意靠近，家鄉(xiāng)那一頭保證這件事有真實的產(chǎn)品和根基。這三點互相咬合，既構(gòu)成她目前的生意結(jié)構(gòu)，也構(gòu)成她理解自己的方式。

當我們從遠一點的距離看她，會發(fā)現(xiàn)，她身上的確折射出當下許多現(xiàn)實議題：擺攤，內(nèi)容生產(chǎn)，城鄉(xiāng)流動，女性成長，知識與經(jīng)營并行。

這些主題原本分散，如今被意外地匯聚到她身上。她并沒有刻意扮演任何角色，卻不可避免地成為一個樣本。她沒有試圖解釋時代，只是盡量把自己的生活過穩(wěn)，把每一個決定想清楚。

吳英蘭站在這個三角形的正中間，一邊要維護賬號的更新節(jié)奏，一邊要扛起出攤?cè)涨胁�、蒸飯、出餐的體力活，還要隨時回到從江，確認那條供應鏈運轉(zhuǎn)正常。對外看，她像是在同時做三件事；對她自己來說，這已經(jīng)是一套完整的生活系統(tǒng)，其實，是同一件事的不同側(cè)面。

06

進入一種前所未有的求知狀態(tài)

12月21日，冬至前一天。吳英蘭從花溪出發(fā)，開車去貴陽市區(qū)的一家科技公司拜訪。途徑走鹽沙大道，道路很長，路面坑洼，兩旁是一排排梧桐樹，已經(jīng)落葉，只剩樹干。

她有感而發(fā)，鹽沙大道與創(chuàng)業(yè)路很相似，有起點，沒有現(xiàn)成的終點，只能往前走。

梧桐樹經(jīng)歷春夏秋冬，一年一年站在路邊，她的攤、她的合作和她的人脈，也在一個時段一個時段更換形態(tài)。她從一個只守著糯米攤的人，變成一個會預約見面、會跑公司的人，她的社交圈被打開了，她的視野被打開了。

自創(chuàng)業(yè)以來，吳英蘭的手機幾乎沒有真正安靜下來過。微信提示一條接一條跳出來，有的是本地商人委婉表述“想合作看看”，有的是機構(gòu)直接發(fā)來項目想法，還有人坦白說希望她帶帶貨、露露臉。

她有時候在攤位后面，一邊盛糯米飯，一邊抽空看一眼屏幕；有時候剛回到家，還沒坐穩(wěn)電話就響。她能明顯感覺到，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把她當作“有影響力的人”來對待，她的賬號在貴陽本地的存在感，已經(jīng)被推到前臺。

不過，當外界不斷遞來橄欖枝時，她也漸漸意識到，很多人與其說是理解她在做什么，不如說看中了她“正在增長的流量”。

有的人開口就談曝光和轉(zhuǎn)化，有的人只盯著粉絲曲線，很少問起糯米飯怎么做、供應鏈如何維持。她把這些交談一條條放在心里，慢慢辨別“別人眼中的她”和“真實生活里的她”之間的差距。她清楚，自己并不愿意只被定位成“被運作的網(wǎng)紅”，因為她每天仍要面對原材料、天氣、客流和經(jīng)營壓力，這些才是實實在在的生活。

也正因為這些現(xiàn)實，她開始重新整理自己理解中的邊界。她覺得，所謂“網(wǎng)紅”，本質(zhì)依賴內(nèi)容和流量存活，而“創(chuàng)業(yè)”則是另一套邏輯，要自己打通經(jīng)營結(jié)構(gòu)，承擔責任，理解勞動。她在攤位和內(nèi)容之間切換，逐漸形成一個判斷，不能只盯著平臺數(shù)據(jù)，還得腳踏實地把事情做下去。每當有人告訴她“繼續(xù)做內(nèi)容就行，錢自然會來”，她心里都會再退一步，審視這句話背后到底站著怎樣的世界觀。

△吳英蘭在與有意向合作的商業(yè)伙伴進行洽談

支撐她穩(wěn)住節(jié)奏的，是碩士學位那幾年民族學的學習經(jīng)歷。她剛開始接觸專業(yè)書時，覺得抽象；后來，她慢慢學會把理論拆開，轉(zhuǎn)化成自己能理解、能使用的語言。她被其中對“人”與“多樣性”的尊重所吸引，也逐漸形成一種觀察姿態(tài)——先理解，再表達�，F(xiàn)在擺攤時，她看著來來往往的客人，聽他們一句兩句地聊生活，已經(jīng)習慣從這些碎片里，看到更大的社會圖景，卻又不急于總結(jié)。

糯米飯攤，成了她把知識落地的場所。她本就熟悉這種食物，也了解家鄉(xiāng)背后的文化，因此，當她站在攤位后面時，并不覺得突兀。

理論里的“社會結(jié)構(gòu)”與“日常生活”，在這里成了可以觸摸的現(xiàn)實。

有人猶豫于價格，有人因為味道回頭，有人說起自己的家庭和工作，她把這些細節(jié)一點點記在心里。她從不刻意展示“研究者姿態(tài)”，只是多留一份耐心，多看一眼，時間久了，這些觀察自然積累成一條條內(nèi)在線索。

她始終把“人”擺在首位。擺攤時，她習慣把顧客當作具體的人，而不是抽象“用戶”；面對粉絲和陌生人的詢問，她盡量認真回應，不急著給建議，也避免輕易評判。

這種持續(xù)反思，讓她進入一種前所未有的求知狀態(tài)。她不再滿足于“知道一點”，而是盡量追問：為什么是這樣？背后還有什么？這種渴望沒有把她推得更驕傲，反而讓她越來越謙遜，更愿意承認“我還不知道”。她意識到，紅火之后，真正需要承擔的，是理解世界與自我之間的責任。

12月24日，是吳英蘭在2025年擺攤的最后一天，是極冷的一天，也是人數(shù)最多、營業(yè)額最高的一天。雖然有顧客勸她不要休攤、繼續(xù)擺攤，但對她來說，仍需要慢慢走出“學生”的角色外殼，用這個寒假作為過渡，逐漸轉(zhuǎn)變?yōu)楦由鐣膭?chuàng)業(yè)者。

“不同的職業(yè)會造就不同方式，就會造就不同的時序認知，那是嵌入我們身體的認知差異�！眳怯⑻m在12月25日晚發(fā)視頻說，“我是一個在學校里面待了二十多年的人，一下子沒有寒暑假，我感覺有點適應不過來。”

她要參加一些社會活動，還要回到從江，準備過年期間的一些事務，把之前只在腦子里想過的事情往前推一推，比如嘗試做電商，把老家的東西更系統(tǒng)地搬到線上去，看看能不能讓“從江”不只出現(xiàn)在她的視頻里，而是真正變成更多人下單時會點開的那一欄。

故事并沒有在這里畫上句號，只是從貴陽的小攤口，轉(zhuǎn)到從江的山水間去繼續(xù)展開。來年開學季，她或許又會出現(xiàn)在花溪大學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