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謝明宏

編輯|李春暉

內(nèi)容創(chuàng)作者如何迎合觀眾的共鳴，一直是極其微妙的問題。

搶先把觀眾思考的東西一五一十說出來，屬于缺乏余韻。人家正想在社交媒體發(fā)言解讀一番，結(jié)果話全被導(dǎo)演搶著說了，這不行。另一種是不做明確表達，給觀眾留下多義解讀空間，但可能引發(fā)誤讀，似乎也不太行。

電影大師李安對此深有感觸：“凡是銀幕顯像，經(jīng)常想法落了實就玄虛不得，著了色相便不夠高妙。不論有多冒險新鮮，最后總要落實歸根，很奇妙也很俗套。”其實這段話，用來形容電影《浪浪山小妖怪》最合適不過——在虛虛實實的取經(jīng)路上，小妖怪們的冒險既奇妙也俗套。

奇妙在于，這一次的西游改編不再讓主角們參與宏大敘事，它們甚至到最后都看不清唐僧師徒的面目。望過去黑乎乎一團，NPC建模里不包含該套餐。俗套之處，是它仍在借用經(jīng)典模板去講述個人在時代浪潮中的抉擇。而這一點，楊潔、今何在、周星馳、徐克乃至《黑神話：悟空》都做過。

所謂俗，其實正是煙火人間的頭等大事。如果說楊潔導(dǎo)演的1986版《西游記》潛藏著改革開放的時代巨浪，周星馳的《大話西游》便是90年代的個體意識覺醒，而《浪浪山小妖怪》，正是內(nèi)卷時代普通人的自我和解。

盡管時代機遇千差萬別，但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經(jīng)要取。小豬妖、蛤蟆精、黃鼠狼、猩猩怪四個小妖的取經(jīng)之路，在以往版本里是難以想象的。畢竟在1995年的《大話西游之大圣娶親》里，蛤蟆精的臺詞僅僅是在牛魔王宣布和朱茵婚訊時來一句——“我反對！”

我也可以取經(jīng)

根植于動畫《中國奇譚：小妖怪的夏天》，《浪浪山小妖怪》完成了文本擴編，把原本像“諷刺班味兒”的小品改成了一部有笑有淚的大電影。

走進電影院之前，硬糖君一直比較擔(dān)心它像原作似的沉重，好在電影選擇了更輕盈的呈現(xiàn)方式。小孩子嘻嘻哈哈兩小時，都不容易察覺身旁父母眼角的那一滴社畜淚。

不說“初聽不知曲中意，再聽已是曲中人”這樣的套話，對不同年齡段的觀眾，《浪浪山》確有不同的解讀方向。兒童看的是找朋友的樂趣，一幫損友是怎么“越演越像”最后成功刷怪。成人看的則是“我也可以取經(jīng)”的草根史詩，是打破社會結(jié)構(gòu)性不公的凡人英雄主義。

真經(jīng)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取的。主角團的幻夢，被小雷音寺豹子精的厚黑學(xué)解讀給戳破了。“你們以為誰都能取經(jīng)？孫悟空五百年前就和如來佛祖認識，豬八戒和沙僧都是天神轉(zhuǎn)世，唐僧前世是金蟬子這輩子和唐王是拜把子兄弟?！?/p>

這其實屬于比較早期的“西游人際關(guān)系學(xué)”了，代表作家是吳閑云。經(jīng)典理論有“李世民做噩夢是被觀音做局了”、“唐僧其實是那個霸占她母親的強盜的孩子”、“西游路上的妖怪屬性反映的是佛道兩派爭地盤”。

更為落地的闡釋，是那種爛大街的“有背景的妖怪都沒事，沒背景的全被打死了”。有段時間，很多人相信《西游記》是一本職場圣經(jīng)，到了萬事皆可往里套的瘋魔程度。比如佛祖給觀音三個圈圈，觀音只用了一個收服孫悟空另外倆全部自己用了。這屬于?？钗磳Ｓ?，但因為確實幫領(lǐng)導(dǎo)辦了事，人家上面也不追究。

幸而電影并未在厚黑學(xué)里沉溺，而是經(jīng)過了“我扮演唐僧師徒取經(jīng)”到“我們可以取自己的經(jīng)”的轉(zhuǎn)變。前者，還是戴上虛偽的面具，去滿足周遭人們的社會期待。后者則是徹底做自己，不去追求宏大敘事里的崇高主義，而是腳踏實地完成內(nèi)心自洽。雖然我們并不是佛祖的舊相識、李世民的拜把子，但也可以走自己的朝圣路。

外在的取經(jīng)之路，還有潛藏的利他升華。初期小妖怪們參與cosplay各有打算，小豬妖離開體制被迫下海、蛤蟆精想長生不老、黃鼠狼混口飯吃、猩猩怪趕鴨子上架。但到了后期，它們卻愿意舍卻幾十年的修為去救一群素昧平生的童男女，甚至在片尾被當(dāng)年的村民當(dāng)成神靈祭拜。

一開始是為了填飽肚子，打著取經(jīng)的名義吃白食。后來精神世界也愈發(fā)饑餓，開始思考人生的意義。這其實代表取經(jīng)團從世俗需求走向理想主義，從“利己”到“利他”的升華看得人心有戚戚。這就是大多數(shù)的普通人啊，明明是個俗人卻也偶爾能爆發(fā)慈悲與佛性，崇高一把、瀟灑一回、任性一次。

身份扮演的黑色幽默

“爸爸，你看他們真的越演越像了！”坐硬糖君后面的小孩，看到一半有所感悟。這怕不就是小紅書姐妹經(jīng)常鼓吹的“顯化”，要想做成一件事、變成一個人，首先你要相信自己是，不斷用相信的力量促成轉(zhuǎn)化。

起初，四個小妖怪是完全不像取經(jīng)人。哪有唐僧的臉是綠的，難道真是齋菜吃多了上色？也沒有沙僧話癆得像“北京鯊魚”。至于猩猩怪，太缺乏付航說的passion了，完全不像人們口中的多動癥。

但自從聽說了越來越多的唐僧師徒故事，他們開始完成外在形象升級。蛤蟆怪得了件袈裟，鼓著眼睛不說話的樣子真有幾分唐僧的蔫啦吧唧；黃鼠狼精給自己粘了大胡子，為了壓制說話的欲望，每天用磨刀石搓自己的禪杖；猩猩怪有了漂亮的羽毛頭冠，小豬妖也扛起了釘耙。

小豬妖甚至從說書人那里得到了沙僧的臺詞本，告訴黃鼠狼說：“你只能說兩句話。一是，大師兄，師父被妖怪抓走了。二是，大師兄，師父和二師兄被妖怪抓走了?！笨贪逵∠蠛λ廊藚龋独死松健穼μ粕畮熗浇?jīng)典扮相的調(diào)侃也是一種微妙解構(gòu)：我們腦子里固化的取經(jīng)人形象，其實也是被歷來的影視作品洗腦了。

不光是不同作品里，取經(jīng)人的形象有所遷變，就連在同一個人那兒也不統(tǒng)一。楊潔導(dǎo)演的1986版《西游記》里，豬八戒是有點豬鬃在臉上的，和浪浪山豬妖類似，可以用來刷鍋。但在2000年的《西游記續(xù)集》里，豬八戒的臉卻光滑圓潤了，疑似做了光子脫毛。

事實上，類似的“萌化處理”還見于同劇的豹子精、獅子精、白象精，都有一種萌萌噠的俏皮感，讓人根本想不出他們平日里是飲血的妖怪、啖肉的野獸。豹子精更是對搶來的農(nóng)村媳婦規(guī)規(guī)矩矩，對綁來的圣僧恭恭敬敬，由此還得了不少互聯(lián)網(wǎng)迷妹。

《浪浪山》的大部分笑點，都建立在“假作真時真亦假”的結(jié)構(gòu)上，簡單粗暴但絕對好用。有時候覺得螺螄殼里做道場，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還能把包袱往上翻。當(dāng)你認定一件事物為真的時候，就會不自覺地合理化那些看起來不合理的地方。雙狗洞的妖精抓了蛤蟆精要吃，蛤蟆精說自己不是唐僧身上還有疙瘩呢！狗妖哪里肯信，只道“這是孫猴子的障眼法！”

如此天真爛漫，難怪最后雙狗洞的大當(dāng)家被真孫悟空一棒子掄死了。可憐那僥幸活命的二當(dāng)家，還以為自己喝了唐僧洗澡水長生不老了呢！私以為，真取經(jīng)團進行的“雙狗洞屠殺”，是有些諷刺意味的。

事實上，原著文本里那些被打殺的無名小妖還真不少，豬八戒經(jīng)常賤兮兮地放火燒洞府。不能以為取經(jīng)人有菩薩心腸，就忽略人家辦事的霹靂手段。對下層妖怪的同情慈悲，本就不存在的。

西游IP的代際演變

小妖們最終使出合體大招，把堅不可摧的黃眉怪打回童子原型。看他跪在彌勒佛面前謙卑的樣子，才明白小妖怪之于黃眉是nobody，黃眉之于彌勒佛也是nobody。有時我們普通人耗盡心血打的boss，其實只是更大的boss那里打雜的。

《浪浪山》的英文片名叫《Nobody》，很明確地表達了創(chuàng)作者意圖。nobody可以成為somebody，無名之輩可轉(zhuǎn)化英雄之輩。孫悟空的毫毛和村民的祭祀，給電影留下了一個開放結(jié)局。四個小妖是淪為動物，還是重拾靈性繼續(xù)修煉，已顯得不那么重要。

和過去西游改編總要讓主角參與宏大敘事不同，四個小妖怪的故事幾乎完全游離在西游主線之外。它們對“歷史發(fā)展”最大的作用，大概就是讓彌勒佛可以PUA黃眉：“你的法力也太不濟事！”然后賜下人種袋和金鐃兩件法寶，囑咐黃眉必須完成給唐僧師徒受難的工作任務(wù)。

這是合理的。如果黃眉像原著一樣擁有法寶，小妖怪無論如何也得失敗。彌勒大概就是那種不給資源還讓下屬辦大事的老輩子領(lǐng)導(dǎo)，類似形象在短視頻上經(jīng)常被調(diào)侃：“你去把馬云請來”“我想和抖音合作”“明天我要見到馬斯克”……俺真要有那么大本領(lǐng)，還跟你這兒混啊。

四十年來，《西游記》的改編幾乎就是一幅社會情緒的動態(tài)鏡像。86版《西游記》頗有些“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開拓感，楊潔帶著劇組全體人員在各種艱難的自然環(huán)境里跋山涉水與劇中人物的取經(jīng)路形成互文。而主題曲更具傾向性地呼應(yīng)了改開風(fēng)氣，“敢問路在何方”是那個年代集體進取的縮影。

2000年的續(xù)集版就從容多了，故事以師徒四人回到長安受唐王款待為開篇，用大部分的回憶補上了老版沒拍的內(nèi)容。有點像老同志話當(dāng)年，在朱軍的循循善誘下講述光輝事跡，是類似藝術(shù)人生的輕舟已過萬重山。當(dāng)然，除了進步的特效、萌化的動物，這版還有與《西游記后傳》如出一轍的迷離剪輯，經(jīng)?？吹萌祟^暈?zāi)垦！?/p>

革命故事功成身退后，西游文本正式進入愛情宇宙?！洞笤捨饔巍肥侵磷饘毢妥舷紤賽郏段蚩諅鳌肥俏蚩蘸桶⒆蠎賽?，《西游降魔篇》是唐僧和段姑娘戀愛。最離譜的是《齊天大圣孫悟空》里猴子和白骨精戀愛，與之齊名的則是《黑神話》里豬八戒和蜘蛛精CP。只有“蜘蛛”才“知豬”，諧音梗終于入侵西游。

新一輪的社畜物語，則可視為對革命故事、愛情宇宙的進一步補位。原漫里的小豬媽媽，希望它可以在大王洞有個穩(wěn)定工作，是東亞父母對子女欲說還休的壓力和關(guān)愛。電影中蛤蟆精始終不舍得的9981工牌，則是它脫不下的大廠長衫。

這其實是一種去中心化的文本逆寫，當(dāng)初《萬萬沒想到》是用屌絲視角消解經(jīng)典，《浪浪山》則是對系統(tǒng)壓迫的直接掀桌。當(dāng)然，走到這一步已經(jīng)到了某種邊界難以再下潛、再解構(gòu)了，對西游文本的改編似乎可以重回正序的源頭。

俯仰之間，舊版已為陳跡，浙版也有15個年頭，現(xiàn)在是不是該正正經(jīng)經(jīng)翻拍《西游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