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的清晨，是被各家店鋪的卷閘門嘩啦啦拉起的聲音喚醒的。
“老陳面館”的門口，照例已經(jīng)三三兩兩排起了隊。老陳系著那條洗得發(fā)白、沾著點點油漬的圍裙，鍋勺在他手里上下翻飛，動作快得帶風，看不出是個六十出頭的人。
“老規(guī)矩，寬湯，多香菜？”他不用抬頭，聽聲音就知道是老街坊。
“誒，對對對！”張伯笑著應和。
爐火正旺，大骨湯在鍋里咕嘟咕嘟地翻滾，白色的水汽氤氳開來，裹挾著牛肉和香料的濃香，彌漫了整個小小的店鋪。這是老街坊們熟悉了二十幾年的味道。
隊伍末尾，一個穿著筆挺西裝、拖著行李箱的年輕人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他是陳默，老陳的兒子，在北京一家大公司上班，這次休假，特意回來看看。
他看著父親佝僂著背在灶臺前忙碌，手上青筋突起，心里一陣發(fā)酸。電話里他勸過無數(shù)次：“爸，別干了，房租我以后給你出，你歇歇吧?！?br/>老陳總是那句話：“歇什么？閑出病來？我還能動，不用你養(yǎng)?！?br/>陳默覺得父親太倔，一點也不體諒他想盡孝的心。父子倆為這個，沒少在電話里嗆嗆。
“下一位！”老陳喊了一嗓子，抬頭看見了兒子，愣了一下，隨即板起臉：“回來了？一邊坐著去，別在這擋道?！?br/>語氣硬邦邦的，沒什么久別重逢的喜悅。陳默習慣了，他爸對他從來沒什么好臉色，從小到大，夸獎寥寥，批評倒是一籮筐。他悶聲找了個角落坐下。
忙過早餐的高峰，店里暫時清凈下來。老陳盛了兩碗面，端到兒子面前，自己拉開對面的椅子坐下。
面是陳默從小吃到大的牛肉面，湯色清亮，牛肉切得厚薄均勻，翠綠的香菜和蔥花點綴其上，香氣直往鼻子里鉆。
“吃吧?！崩详愖约合群魢：魢３云饋?，頭也沒抬。
陳默拿起筷子，攪了攪面，忍不住又舊事重提：“爸，你看你，累了一輩子了。我這回回來，就是商量把你接去北京住段時間，或者把這店關了，享享清福?！?br/>老陳頓了一下，繼續(xù)吃面，含糊地說：“北京？我去干嘛？人生地不熟，憋屈。這店挺好?！?br/>“怎么就好？起早貪黑，賺的都是辛苦錢！圖什么呀？”陳默的音調高了些。
“圖個踏實！”老陳的聲音也硬了起來，“我誰也不靠，就靠我這雙手吃飯，心里踏實！”
話不投機，氣氛又僵了。父子倆沉默地吃著面，只有吸溜面條的聲音。
陳默心里堵得慌。他覺得自己混得不錯了，就想讓父親過上好日子，怎么就這么難？父親是不是從來就看不上他？
正吃著，隔壁開小賣部的王嬸進來借東西，看見陳默就笑了：“小默回來啦？哎喲，可算回來了。你爸天天念叨你呢?！?br/>老陳立刻打斷：“胡扯啥呢，我念叨他干嘛！”
王嬸快人快語：“還不好意思！昨天還跟我說，怕小默在北京壓力大，吃不好睡不好。還說這臭小子，最近朋友圈都不發(fā)了，不知道是不是遇上難事了……”
老陳臉一下子漲紅了，像是被人窺破了秘密，粗聲打斷：“就你話多！東西拿走，忙你的去！”
王嬸笑嘻嘻地走了，留下陳默愣在原地。
他猛地抬起頭，仔細地看著父親。
他看見父親鬢角全白了，比視頻里看起來要多得多。他看見父親端碗的手，指關節(jié)粗大，有些微微的顫抖。他看見那件舊圍裙下，肩膀似乎也沒有記憶中那么寬厚了。
他忽然想起，每次打電話，父親雖然總是罵罵咧咧，但最后一句永遠是“錢夠不夠花？”；他每次回家，冰箱里總是塞滿了他愛吃的，盡管父親從來不會說“我給你買的”；他離家的行李，總是被父親塞得滿滿當當，恨不得把整個家都讓他帶走。
那堵叫“誤解”的墻，好像在這一刻，“嘩啦”一聲，塌了一角。
他低下頭，大口大口地吃著面，湯的熱氣熏得眼睛發(fā)酸。
下午，陳默沒再提關店的事。他換上一件舊T恤，不由分說地搶過父親手里的抹布：“爸，你歇會兒，我來?！?br/>老陳愣了下，張張嘴想說什么，最終也沒阻攔，只是默默地走到灶臺邊，看著兒子有些笨拙地擦桌子、收碗筷。
夕陽透過玻璃門照進來，把兩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店里很安靜，只有水流聲和碗碟碰撞的清脆聲響。
快打烊的時候，來了個老主顧。老陳正準備去煮面，陳默卻搶先一步站到了灶臺前。
“爸，今天您坐著，我來。”
他學著父親的樣子，舀湯、煮面、放調料。動作生疏，甚至有點手忙腳亂。老陳就在旁邊看著，沒說話，眼神卻很專注。
面端上來了，賣相一般，牛肉切得歪歪扭扭。
老陳拿起筷子，嘗了一口，細細地嚼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輕輕地說了一句：“咸了?！?br/>但接著，他又補了一句，聲音很輕，卻像錘子一樣砸在陳默心上：“不過，還行。”
就這兩個字——“還行”，從從不夸人的老陳嘴里說出來，幾乎是最高褒獎了。
陳默突然明白了。
父親哪里是倔？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守護著他的驕傲，和對這個家的擔當。他守著的不是這家店，而是他能為自己、為兒子創(chuàng)造價值的天地。他的愛，從來不在言語里，全在這日復一日的勞作里，在這一碗碗滾燙的面里。
那一刻，陳默心里所有的委屈和不解，都融化在那碗有點咸的面湯里了。
他低下頭，咧開嘴笑了，眼淚卻悄無聲息地掉了下來，砸在油膩的地板上，迅速洇開一個小點。
他知道，這店，父親還會開下去。
而他，也會?；貋恚赃@碗也許“咸了”，但永遠滾燙的牛肉面。

我們總是很容易就嘗遍了世界的饕餮盛宴，卻最難忘的，永遠是父親手里那碗“咸了”的面的滋味。

因為那里面，滾燙的不是湯，是他沉默卻磅礴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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